作者:素光同
或许是因为死里逃生,杜兰泽微露一丝笑意。她站在大?内高手的背后,太监给她递了一瓶金疮药,她还说:“多谢公公。”
这位太监的武功也极高。他双脚离地约有一寸,衣袍仅仅沾湿了一小块。他拂尘一扫,半句废话都不?多说,直接从袖中取出黄绫卷轴。
他高声呼唤:“圣旨到!众臣接旨!”
纵有万般不?情愿,方谨也不?得不?跪下接旨。
“孝”字压头,方谨不?能当众忤逆皇帝。她心?底压抑着怒火,无处排遣。
变故突如其来,发生在短短一刻钟之内,纵然她有通天之能,还是应接不?暇,造反篡位的时机还未到,她不?会草率行事,更不?会举兵叛乱。
除了太监之外的所有人,全都跪在了潮湿的地板上?。
太监宣读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朕听闻,公主之近臣杜兰泽,栋梁之才,颖异之资,宣杜兰泽入宫面圣,钦此。”
杜兰泽诚心?诚意道:“微臣跪谢陛下恩典。”
天空洒下斜风细雨,昏黄的灯影中,风雨泛起白雾,乍看上?去,犹似隆冬时节的大?雪,闪烁着片片寒光。
在一片寒光之中,杜兰泽和燕雨跟随太监,顺利地走出了公主府,五十位大?内高手随行在侧,太监还把杜兰泽扶上?了马车。
杜兰泽柔声道:“请问公公,我能不?能带上?我的侍卫?我和他形影不?离,他若不?在我身旁,我心?里就觉得忐忑不?安。”
太监看了一眼燕雨,见他一副痴呆模样,随口?答应道:“让他留在杜小姐身边,仔细地照看着杜小姐。”
杜兰泽道:“多谢公公。”
太监关上?了车门?。
马车之内,只剩杜兰泽和燕雨两?个人。
车轮飞快地旋转着,马车在街道上?一路畅行,雨点?噼里啪啦地打在车上?,仿佛也打在燕雨的脸上?。他的脑子里嗡嗡的,杜兰泽又对他耳语:“我说过,我会找一个机会,放你出去。”
燕雨万般惊恐:“是今天吗?”
杜兰泽道:“是。”
燕雨这才明白过来,为了今天,杜兰泽筹划了很久很久。她每走一步,都经过深思熟虑。她究竟要干什么?
燕雨猜不?到她的计策。他只是很害怕,恐惧如洪水般向他袭来,他怀疑自己快要溺毙了。
顾不?得男女大?防,他紧抓着她的右手:“你……你别吓我。”
杜兰泽咳嗽了一声。
她把一只荷包交到他手里,他打开一看,荷包里装着铜钱、碎银、药瓶,以?及两?块精致的令牌。
杜兰泽极小声地嘱咐道:“你不?要跟着我进宫,到了皇城的第一道宫门?外,你就说,你留在这里等我……等我走了以?后,你立刻离开。”
燕雨结结巴巴道:“不?,不?不?不?。”
杜兰泽自顾自地说:“今天早晨,我不?是让你多穿两?件衣裳吗?你把外面这件绸缎长袍脱了,里面的衣裳是素布的,平民百姓也穿得起,并?不?显眼,你赶路的时候,更方便些。”
燕雨又震惊,又慌张。他说什么也不?同意。他一定要陪着杜兰泽进宫。
他用气音说:“你不?跟我走,我就不?会走,我答应了公主,我会尽力照顾你……”
他的声调带着哭腔:“无论生死,我们都要在一起。”
杜兰泽竟然笑了:“你跟我不?一样,你很年?轻,身强体壮,未来还有大?好前程,而?我已是油尽灯枯了……”
“不?不?不?,”燕雨打断她的话,“你是一盏明灯,比太阳还亮,还要再亮一两?百年?。”
杜兰泽并?未反驳他。
杜兰泽不?再说话,只给他递了一瓶金疮药。
他拿到药瓶,又问:“我能不?能给你上?药?你的锁骨那一块,有点?小伤。”
她婉拒道:“不?用了,我的伤口?早已止血,你先?管管自己吧,你的左脚还在流血。”
燕雨说不?上?来自己是什么感受,仿佛刚刚熬了一整夜,胸闷得慌,头晕得慌,脑袋变得特别迟钝。
他慢慢地弯腰,脱下一只鞋,往脚背上?抹药,隐约记起,从前在宫里,华瑶总是护着他和齐风。他们做了十多年?的宫廷侍卫,从未受过半点?伤害。
他很想念华瑶,想念齐风,想念谢云潇,想念汤沃雪。与他们相处时,那般其乐融融的氛围,自他来到京城之后,就再也没有体会过了。
*
天已入夜,马车通过皇城的重重宫门?,停在一条宽敞御道的右侧。
众多太监和宫女守候着马车,太监又撑起一把伞,举得约有七尺高,立在车门?之外,杜兰泽刚一下车,就被伞盖遮住了。
太监道:“杜小姐,陛下有请。”
杜兰泽道:“有劳公公为我带路。”
杜兰泽举止优雅,极有大?家?风范。她与燕雨一同走在宫道上?,比起燕雨,她更像是在皇宫里生活了十几年?的人,她的仪态之端庄,胜过了世家?贵族的公子小姐。
太监不?敢怠慢她,把她请进了皇帝寝宫的前宇。
此地名为“丰彦堂”,建筑规格方方正正,极为宽敞、高阔,原本?应该是一处风水宝地,然而?,廊檐下挂满了黑纱灯笼,似是幽冥地府一般,映出了模糊不?清的黑影。
太监躬身,嘱咐道:“杜小姐,请您在此验明正身。”
第153章 行路茫茫声杳杳 陛下驾鹤西去了
宫女推开了一扇门。杜兰泽跟随宫女,走?入门内,准备在房中验身?。
这一间?房没?有?窗户,四周都是琉璃墙,墙上镌刻着龙形浮雕,镶嵌着夜光宝石,光线昏暗,像是荒山野岭的鬼火,杜兰泽的思绪正在鬼火中游荡。
杜兰泽面无表情,魂魄离了身?似的,任凭宫女为她宽衣解带、脱簪束发。
宫女道:“陛下宣召您面圣,您身?上不能携带利器,发簪、发钗、钩带都得取下来,奴婢会为您暂时?保管,待您面圣之后,再?交还给您。”
杜兰泽道:“承蒙姑姑悉心?指教,在下感激不尽。”
宫女检查了她的全身?上下,又为她穿上金丝绣花的衣袍。轻纱软缎的衣料,格外合身?,但她的身?形瘦弱单薄,锦衣华服已成为多余的累赘。
宫女静静地端详着杜兰泽,稍微整理了她的
衣袖,确保她仪容整洁而体面。随后,宫女就走?到门边,轻声道:“杜小姐验身?完毕了。”
太监回话道:“杜小姐,请您出来吧。”
杜兰泽走?出房门,正对上燕雨的目光。
燕雨距离杜兰泽约有?两丈远。他脸色泛青,额角渗出了一颗汗珠。哪怕他平日?里再?迟钝,此刻他也明白了,杜兰泽面圣之际,必定会做出惊世骇俗之举。
他深陷于恐慌之中,恍如天崩地裂,五脏六腑毫无知觉。他目不能视,耳不能听,口不能言,腿不能行,双脚仿佛钉在了地上。
他是一座笨重的雕塑,而她是飘浮在黑夜中的游魂。她的背影越来越遥远,他心?底的亮光逐渐熄灭,一切皆休,万事皆休,他落进了绝望的深渊,跟着她一同坠入黑夜了。
*
大雨倾盆。
风声急、雨声稠、雷声响亮。
处处弥漫着水雾,杜兰泽的视野朦朦胧胧。偌大一座皇宫,竟似一场幻境,她身?处于虚无缥缈之间?,荣华富贵都是过?眼云烟。
杜兰泽穿过?回廊,走?入皇帝的寝宫。
宫中黑暗异常,竟无一丝光线,她的眼前只有?一团漆黑。她还闻到了一股腐臭的气息,像是刚死不久的尸体散发出来的强烈气味。
她感到一阵阵的恶心?,近似于窒息的晕眩。她狠掐自己的掌心?,极度的疼痛反而让她清醒。
她微微含笑,款款步行,姿态端庄又优雅,当她跪在皇帝的病榻之前,裙摆在地板上铺开,犹如仙鹤展翅般地轻盈飘逸。
皇帝在床上盘腿而坐。他背靠着锦缎软枕,枕边放着一支翡翠烟枪,烟雾才刚消散不久,他的头脑还很?清楚,还能听见杜兰泽的脚步声。
寝宫已有?数月不曾点灯了,皇帝独自面对着黑暗,逐渐适应了这般孤寂。无边无尽的黑暗,正是他开辟的一方天地,世间?一切物?象,皆可藏匿。他所看见的,乃是除去了表象的现实,他洞察人生的真理,属实是千古难得的圣明。
他双眼紧闭,双耳微微地耳鸣,但他还是真龙天子,普天之下最有?权势的君主,谁敢忤逆他,谁就是逆天背理。
杜兰泽对他行了三拜九叩的大礼。
她恭恭敬敬道:“微臣叩见陛下,恭请陛下圣安。”
皇帝明知故问:“你就是杜兰泽?”
杜兰泽柔声细语:“微臣姓杜,名兰泽,祖籍凉州,后随父母迁居岱州。两年前,微臣在岱州偶遇公?主,幸得公?主赏识,被公?主收为谋士……”
皇帝打断了她的话:“忠臣不事二主,你背弃华瑶,归顺方谨,犯下了不赦之罪。”
杜兰泽声调平静:“四公?主把微臣献给了三公?主,微臣只能遵从。微臣出身?于贫寒之家,父母都是寻常百姓,不敢有?太大志向,能为皇族效命,已是不胜荣幸之至。”
皇帝听得不耐烦。除了皇族之外的一切臣民都是贱民,贱民就该有?贱民的规矩,时?时?刻刻牢记在心?,若有?任何僭越之举,罪该万死。
杜兰泽能侍奉皇族,她应当感激涕零,她说的那些话,全是废话,毫无用处,或许她本人也毫无用处。
皇帝打算处死杜兰泽,杜兰泽又开口说:“正因如此,微臣不会为旧主守节,无论新主有?何吩咐,微臣一律照办。”
在此之前,太监来禀报过?,杜兰泽正欲离开公?主府,方谨对她痛下杀手,想?来也是因为,方谨知道杜兰泽并非坚贞不屈,才会流露出杀人灭口的意思。
皇帝微微颔首:“你可愿意,认朕为主?”
杜兰泽毕恭毕敬地回答:“陛下是九五至尊,天地之主,为人臣者,皆以侍奉陛下为荣。微臣若能为陛下排忧解难,生平之愿足矣。”
杜兰泽一副饱经世事的模样?,说话的语气不紧不慢、不卑不亢,听上去倒是让人心?平气和,皇帝对她的杀意也随之消解了。
皇帝反问道:“朕有?何忧难,你当作何解?”
杜兰泽十分诚恳:“国不可无主,军不可无帅,如今陛下日?渐康复,实乃天命所归,神佛会保佑陛下龙体安泰,朝野臣民应当遵从陛下号令,仰仗于陛下天威。陛下处理政事,乾纲独断,任何人不得违逆,只要陛下大权在握,朝廷一切政务都能重回正道,如此方是社稷之福,万民之幸。”
杜兰泽的这一段话,字字句句,没?有?半点多余的,全部说到了皇帝的心?坎里。
皇帝缓缓地吐出一口浊气:“说得好,朕有?赏。”
杜兰泽伏拜在地,以示恭敬:“大梁朝的心?腹之患,首先在于乱臣贼子。秦州、康州叛乱未平,沧州、凉州战火不休,造成了各地割据的乱象。其次,国库负担过?重,物?价上涨,铜钞贬值,金银流通不畅,钱法混乱不堪,民间?盛行私铸,朝廷财政亏空已过?百万,急需陛下改革税制与钱法……”
杜兰泽三言两语,切中利弊,皇帝知道她确实有?真才实学。但她提到“税制”二字,又遭到了皇帝的猜忌。
皇帝嗓音嘶哑:“华瑶改革了凉州的税制。”
杜兰泽磕了一个头:“请陛下恕臣直言。”
皇帝道:“你且说下去。”
杜兰泽道:“华瑶、东无、方谨、司度对皇位皆有?觊觎之心?,野心?之大,实为天地所不容……”
自从皇帝重病以来,他有?不少亲信投敌叛主,杜兰泽反倒转向他这一方。他见她是个柔弱无力的女人,对她也只是隐有?戒心?。而她为了求得他的宠信,竟然背叛自己的两个旧主,直说她们觊觎皇位,天地不容。
皇帝道:“华瑶和方谨……罪该万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