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宇开霁 第209章

作者:素光同 标签: 宫廷侯爵 江湖恩怨 情有独钟 古代言情

  嘈杂的声浪淹没了?幼童的哭喊,冷风从街道上吹过来,掺杂着一股腐臭味。饥民多?半是衣衫褴褛,浑身沾满了?粪土,头发里爬满了?虱子。许多?人的头发都被火烧过,散发着毛肉烧焦的古怪气味。

  华瑶皱了?一下眉头。她吩咐一名侍卫:“你去把潘之恒和岑越叫过来。”

  潘之恒原是永州南安县管粮主簿,官阶八品,不?过一个芝麻官。南安县被贼兵攻陷之后,潘之恒带着女儿死里逃生。母女二人逃到了?垂塘县,又在垂塘县巧遇一位“神仙姐姐”。神仙姐姐送给?她们钱粮,拯救了?她们的性命,她们本以?为自己绝处逢生,却?又落到了?太监冯保的手中。冯保把她们关押在垂塘县的客栈里,正当她们绝望之际,冯保兵败,启明军转攻垂塘县,又把她们救出来了?。

  获救当日,潘之恒的女儿听见华瑶的声音,露出了?惊恐的神色。

  女儿偷偷告诉潘之恒:“公主姐姐的声音很好听……公主姐姐不?只会说官话,她还会说永州方言。”

  潘之恒略一思?索,顿时明白?了?,女儿心心念念的“神仙姐姐”,正是华瑶本人。

  总而言之,华瑶救了?她们母女两次,救命之恩,如何报答?

  潘之恒投入华瑶麾下。她在永州为官二十年,深知永州民风民俗。她经历过战乱、兵祸、灾荒、瘟疫,即便她家境贫寒、官阶低微,她仍能保全自己和女儿的性命,此等智谋,也被华瑶赏识。

  华瑶破格提拔潘之恒,任命她为检校官,主管粮饷粮税出纳,又派遣了?岑越辅佐她。

  岑越年仅二十二岁,出身于名门?世家,精通六艺,学贯古今,颇有一种贵公子的风度。

  岑越的兄长?岑清望投靠了?方谨。岑清望战败而死,岑家立刻倒戈,完全转向了?华瑶这一方。岑越也被推进了?华瑶的阵营。

  岑越离家之前,父亲再三叮嘱他:“你既已归顺公主,必须全心全意地侍奉,对?公主言听计从。公主要什么,你就?给?什么,把自己的身心志念,全部献给?公主,才能换来家族的昌盛兴隆。”

  岑越听出了?父亲的言外之意。但他自己无意于此,他从不?恭维华瑶,只把华瑶当作君主侍奉。

  华瑶对?岑越也没有任何特殊关照。

  十天前,岑越初次面见华瑶,彼时华瑶与他寒暄几句,又与他说经论道。她发现?他确实有几分才学,人品性情也很不?错,她就?把他转调给?潘之恒做副手,时不?时地派人敲打他,督促他没日没夜地干活。

  时至今日,岑越的眼眶已有淡淡乌青。

  潘之恒和岑越收到华瑶的命令,急忙赶往华瑶所在之处

  。他们一前一后地跪地行礼:“参见殿下。”

  华瑶道:“起来吧,今日的饥民格外多?了?。”

  岑越缓慢地站起身,潘之恒仍然跪地不?起:“请殿下恕罪。”

第192章 此际思君心切 谢云潇不可轻易出战……

  华瑶低声命令道:“有话直说。”

  潘之恒道:“启禀殿下?,镇官统计的饥民人数是七千六百三十二,这?七千多人的姓名、年龄和籍贯已?经登记入册。昨日微臣依照册籍记录,发放信票,前来领取信票的饥民增至一万四千人,信票缺额超过七千,因此亏缺了三万石粮食。”

  华瑶看了一眼俞广容。

  俞广容立即会意,插话道:“信票缺了七千多张,这?可不是小事,潘大人为何不尽快禀报殿下??殿下?亲临视问,潘大人这?才说出原委,您做官也做得太不谨慎,钱粮相关的事务,都是耽搁不起的。”

  俞广容是华瑶身边第一号的红人,潘之恒从来不敢得罪她。平日里她们二人见了面?,彼此之间,客客气气,礼数无不周全。可是官场上的交际,多半有虚无实,此时俞广容说话不留一点情面?,潘之恒的心里也添了一丝焦急。

  潘之恒实话实说:“官衙和粮食局正缺人手,核算钱粮、清查账目、发放信票这?一桩桩的事务,也不是一天两天就能做完。俞大人不在粮食局任职,您大概不知道这?里的规矩……”

  华瑶打断了她的话:“什么规矩,谁定的规矩?”

  华瑶语气低沉,不怒自威。她俯视着潘之恒,目光尽显威严。

  潘之恒毕恭毕敬:“微臣失言,请您恕罪。”

  潘之恒在永州做官二十年,自有她的真才实学?。她明实理,做实事,立实绩,但她并非进士出身,未曾在京城历练过,她的口才远不如俞广容。

  潘之恒一夜未眠,思维也不够敏捷,又被华瑶当面?质问,她的脑海中一片空白?。她想为自己辩解,却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华瑶又问:“你这?两天在忙什么?”

  潘之恒回过神来,如实禀告:“浅山镇居民约有一万四千人,流民约有三千人。官府设立的放票台共有四十处。数天前,衙役在全镇各大街道张贴告示,通知饥民前往各个?辖区的放票台登记入册。全镇共有十个?辖区,每个?辖区分管四处放票台,从昨日起,官府每日发放一次信票,饥民凭借信票,次日可以在粥厂兑换粮食。”

  这?些消息,华瑶早就知道了。

  潘之恒的思绪有些混乱,话也说得颠三倒四,华瑶听出了潘之恒的焦虑,就没再?打断潘之恒的汇报。

  潘之恒继续道:“前日统计的饥民人数是七千,昨日饥民人数飞涨,很多人挤在西街的放票台附近,总是不肯转去?别处。微臣差人打听,这?才查明了形势,原是镇上传出一个?谣言,只有西街的信票有效,别处的信票无效。饥民听信谣言,也不管官府告示上的条文,只想着争抢信票,抢到了才算吃了定心丸。西街的秩序混乱得不成样子,从午时起,到亥时止,微臣才把?信票发完,也把?饥民的人数算清楚了。”

  岑越忽然撩起袖袍,跪在潘之恒的身旁。他开口道:“五更天时,潘大人想把?详情禀报殿下?。微臣拦住了潘大人,重新审查了粮食局的钱粮账目,因此又耽搁了大半日,还请殿下?责罚。”

  潘之恒是粮食局的检校官,岑越作为潘之恒的副手,也只是个?副官。按照粮食局的规矩,他们二人的职责,正是把?账目审查清楚,经过初审和复审,认定账目上的收支一字无误,才能把?结果报告给华瑶。

  岑越提到了“审查账目”,表面?上是在告饶,实际上是在暗示华瑶,他依法处事、依法办事,已?算是尽到了心力?。至于?饥民过多、信票过少?的问题,并不在粮食局的职责范围之内。

  岑越还说:“今日一早,微臣正要上疏奏闻,不知殿下?大驾光临,有失远迎,还望殿下?恕罪。全镇上下?一切事务,终是瞒不过殿下?的法眼。”

  岑越跪在距离华瑶一丈远的地方。华瑶多看了他一眼,他略微抬起头,目光依旧落在地上,始终不曾与华瑶对视。他穿着一件青灰色长袍,手腕处露出雪白?绸缎的里衣,通身装扮十分整洁,虽无金玉配饰,却是干净朴素,朴素之中又有三分清雅。

  岑越是岑家的庶子,他的兄长岑清望则是岑家的嫡子,岑越与岑清望失和已?久,兄弟二人势如水火。岑清望去?世之后,岑家的家主向华瑶投诚,为表诚意,家主派出岑越辅佐华瑶。

  华瑶重用的那些文臣,办起事来都是尽心竭力?的,岑越却是个?例外。他似乎把自保放在第一位,不求有功,但求无过,从不沾惹一点麻烦。

  岑家的家主已?经献给华瑶八万两白银、八千石粮食。岑家既有一片诚意,华瑶暂时不能辜负他们。她要收服各大世家,还得把?岑越留在身边,稍微宽待他一些,等?到局势稳定下?来,再?把他调到更合适的位置上。

  当务之急,还是抚民治兵。

  思及此,华瑶淡淡地道:“你是粮食局的副官,为饥民请命,也是你的分内之事。食君之禄,自当分君之忧,这?个?道理,你可明白?”

  岑越深深地伏拜:“微臣谨记殿下?教诲。”

  俞广容也附和道:“西街突发状况,也和信票有关,信票也是你们粮食局放出来的,岑大人,如何能把?自己摘出去?了?饥民无知,不过是听信了谣言,官员无知,那可是俗话说的‘事不关己不劳心’。”

  岑越和俞广容没有任何过节。俞广容这?般针对他,他只觉得,俞广容已?是华瑶的鹰犬。他不会埋怨俞广容,只因他的父亲也有一片趋炎附势的心思。不止父亲,北方的世家大族,约有十分之三,已?在暗中投靠华瑶,诸事都要仰仗华瑶的庇护。

  在这?人世间,权势就是最大的道理。世家子弟标榜自己不慕虚名、不贪俗利,其实也没几个?人不想攀龙附凤。宦海沉浮,官场升降,只像一场大梦,富贵荣华转头空,功名利禄皆是恩宠。

  华瑶的权势如日中天,谁不想做她的鹰犬?

  百丈开外之处,成千上万的饥民正在忍受冻饿之苦。岑越眺望着远处的饥民,他心里的各种计较,也像是笑话一般轻飘飘的,微不足道。

  岑越也不辩解了。他言简意赅:“请殿下?降罪。”

  华瑶罚了他三个?月的俸禄,又看向潘之恒:“饥民的头发为什么都烧焦了?他们的脸上还有血痕。”

  潘之恒连忙回答:“饥民的身上都是密密麻麻的虱子,虱子吸食人血,又在人头发里产卵,卵生?虱,虱生?卵,过不了几天,浑身痛痒交加,壮年人也被吸干了。饥民实在没办法,就用柴火焚烧头发,虱子遇着火,便会爆开,噼里啪啦的,炸出血花来,雨点似的落在脸上,就是星星点点的血痕。”

  华瑶给了她一个?台阶:“体?恤民情,才是为官之本。你和岑越都起来吧。”

  潘之恒和岑越齐声道:“多谢殿下?恩典。”

  言罢,潘之恒和岑越站起身来,缓缓地退到了一旁。

  华瑶不自觉地握手成拳。她还在想,饥民若是能吃饱穿暖,每日沐浴更衣,便能杜绝病根,虱子也不会泛滥成灾。

  可是永州粮食不足,局势也不安定,华瑶在秦州制定的规矩,到了永州反而?施展不开。她派遣官员去?各地查访、随时变通,还要防范东无和方谨的明枪暗箭,调粮赈灾也是十分艰难。

  华瑶已?从秦州、岱州调粮两万石,船队尚未抵达永州,华瑶必须谨慎行事,以免敌军乘虚而?入。

  华瑶观望着拥挤的人群,又看了一眼天色,辰时未至,街上秩序一片混乱。幼童一声声地哭嚎,气虚体?弱的老人死尸似的倒下?了,蓬头垢面?的男人敞开裤腰,朝着死者放溺,秽臭之气熏晕了数人。

  俞广容实在看不下?去?了。她与他们相隔极远,虽然闻不到臭气,却也稍感烦躁,她的鼻孔内“哼”了一声。

  华瑶不禁问道:“你有何感想?”

  俞广容恭顺地回答:“污秽下?贱之人,也就是泥猪疥狗,盼着他们通晓人性,那是绝无可能的。他们只知道幸灾乐祸,却不知道仁义道德,要说他们自私自利,倒也算不上,只是太过愚蠢罢了。依臣之见,不如把?他们都杀了吧?粥厂门口,这?些人坏了规矩,犯了死罪。”

  其实华瑶也动了杀心。她仔细打量着饥民,又察觉出蹊跷。她正要把?谢云潇招来,谢云潇已?经走到她的身侧:“殿下?。”

  华瑶极轻声地问道:“你的目力?和耳力?最好,那人群里混进了多少?高?手,你看出来了吗?”

  谢云潇道:“至少?三十人武功极高?。”

  华瑶道:“他们是男是女?”

  谢云潇道:“都是壮年男子。”

  华瑶认定道:“镇上的谣言也是他们传出来的。”

  谢云潇低声道:“殿下?放心,我去?杀了他们。”

  华瑶立刻拒绝道:“等?

  等?,静观其变。”

  镇上混进了一群行踪诡异的奸细,那奸细的主人恐怕是东无。既然如此,谢云潇不可轻易出战。

  近几日以来,东无的人马在京城毫无动静。华瑶的暗探回报,东无已?经率兵进入永州地界。

  华瑶最担心的事情,终归还是发生?了。东无离开了京城。他决定亲自领兵作战,剿灭启明军,诛杀华瑶和谢云潇。

  或许,此时此刻,东无就在不远处坐镇。东无的眼线遍布四方,华瑶和谢云潇的一举一动,全在他的注视之下?。

第193章 欲传书不如鸿雁 华瑶信口胡言的本领是……

  华瑶和谢云潇谈话的时候,远处传来撕心裂肺的哭闹声。

  华瑶放眼?望去,纷乱拥挤的人群里,幼童正在嚎哭,临近的壮年?男子目光凶恶,嘴角流涎,恨恨地盯着幼童,像是要把幼童生吞活剥。

  华瑶思索片刻,招来潘之恒,吩咐道:“你们粮食局的信票,必须立刻改良。全镇共有四十处放票台,二?十座粥厂,每一座粥厂对应两处放票台,每一张信票只能在指定的粥厂施用,明?白了吗?”

  潘之恒道:“微臣明?白,放票台的信票,也?得是有限的。票放完了,门就该关了。”

  华瑶道:“不错。”

  潘之恒道:“微臣领命。”

  华瑶的声音压低了些:“饥民也?分男女老少?,男女有别,不可混淆,同一处放票台,信票应该分为三种,女人、儿童、男人各不相同。明?日起,从辰时到巳时,粥厂赈济女人以及十四岁以下儿童,从午时到申时,专门赈济男人。”

  潘之恒迟疑道:“饥民若是打闹起来,官府又该如何化?解?”

  华瑶反问道:“饥民,打闹?”

  华瑶只说了四个?字,潘之恒和俞广容已经领悟华瑶的深意。

  俞广容附和道:“真?要是饿得难受了,就连一丝气力也?没有,怎么还能打闹起来?敢于闹事的人,是不是饥民都难说,此等不守规矩的东西,活在世上?也?是枉然。官兵把闹事的杀干净了,粥厂门口也?就清静了。”

  华瑶默认了俞广容的说法,潘之恒心里也?像是明?镜似的。

  潘之恒鞠躬行礼,正要告退,华瑶唤来侍从,吩咐他们为潘之恒和岑越披上?棉衣。那棉衣的外层是青灰素缎,内层是雪白新棉,穿在身上?,并不厚重,既轻便,又暖和,不仅可以挡风遮雨,还可以御寒保身。

  华瑶特意叮嘱道:“秋末冬初,天冷风寒,你也?应该多保重,粮食局的重大艰巨之事,本宫都托付给你了。事成之后,必有重赏。”

  潘之恒和岑越跪地谢恩,异口同声道:“微臣跪谢殿下隆恩。”

  华瑶道:“起来吧,事不宜迟,迟则生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