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素光同
周谦闭上双眼:“老臣……老臣尽力了。”
华瑶明知故问:“什?么意思?”
方?谨回答道:“我活不过今天了。雅伦的刀上涂满了毒药,这毒药名叫‘九死’,世间没有解药。”
华瑶踉跄一步,连忙扶住了床柱:“姐姐,周谦和汤沃雪医术高强,我也准备了很多药材,我还有几盒天元果,那是天下第一的解毒药。你内功深厚,又是化境高手,只要调理得当,还是可以活下来的……”
方?谨打断了她?的话:“天元果也只能让我苟延残喘,不能根治这种毒药的毒性,与其一天一天地等着自己全身腐烂,不如早早地投胎转世。”
华瑶道:“姐姐……”
方?谨道
:“我写了几封亲笔信,交给了我的属下,我命令他?们尽心辅佐你。”
华瑶没料到方?谨会做到这一步。她?想说什?么,却说不出一个字。
方?谨抬起手,拿出了枕边一只木匣。她?打开木匣,这里面装的是她?的印章,兵符,宝库的钥匙、账本?、清单,以及通往宝库的详细地图。
方?谨把?木匣递给华瑶:“要不是你赶来见我最?后一面,我也不想把?这些东西留给你。”
华瑶双腿一软,抱着木匣跪在了床边。她?思绪混乱,只能说出几个字:“姐姐,我……”
方?谨嘲讽道:“你也不过是个养不熟的小白眼狼。”
华瑶猛然?抬起头。她?眼里泪光闪闪:“我是真?的想让你活下来,我说过,你是我在这个世上唯一的亲人了,姐姐。”
方?谨笑了笑:“你做戏做得真?好,还让周谦和汤沃雪照顾我,我的铁石心肠都?被?你打动了,兵符和宝库,就是我送你的回礼了。”
华瑶反问道:“你怎么知道我是在做戏,还是在流露真?情?”
方?谨似乎是觉得很累了。她?抬起一只手,又放了下来:“罢了。”
华瑶追问道:“你想说什?么?”
方?谨道:“把?你的手给我。”
华瑶松开木匣,握住了方?谨的右手。她?的指甲红润有光泽,方?谨的指尖已然?浮现了青灰色。
方?谨道:“你还记得吗?小时候,你经常牵着我的手。你说你跟不上我的脚步,只要我牵住你,你就不会走丢了。”
华瑶的眼泪止不住了。她?哭着说:“姐姐,姐姐,我一直记得……记得你对我的好,你照顾了我十几年,我从来不想、不想和你断绝关系……如果不是你当年救了我,我活不到今天……”
方?谨派人追杀华瑶的时候,华瑶强迫自己不去回忆这些年来方?谨对她?的爱护。而今,记忆如洪水般涌来,华瑶的眼泪一瞬间溢出了眼眶。
自从淑妃去世以后,华瑶再也没有嚎啕大哭过。她?经历过重病卧床、冒死逃亡,也曾被?敌军逼到了绝境,那时候她?没有哭,可她?现在控制不住自己的泪水。
她?哽咽道:“姐姐,我……我……我心里有你,我知道你心里也有我……”
温热的泪水落在方?谨的手上,方?谨的目光柔和了许多。华瑶透过模糊的泪眼,望向方?谨,仿佛又看见了当年那个处处关照她?的姐姐。
灯火昏黄,儿时的陈年旧事,依稀在眼前浮现,华瑶哭得更伤心:“姐姐,别走,姐姐!!我会治好你,我们、我们还像以前那样,相依为?命……”
方?谨道:“我回到京城以后,还是会和你争权夺势,不如让我死在今日?,你我之间,尚有几分情义留存……你夺去了我的兵力财力,我恨你,还会派人袭击你。”
方?谨的声音略微压低了些:“每当你站在我的面前,我总是不愿意伤害你,我竟然?下不了手……我也恨我自己……”
华瑶道:“可是,可是……”
方?谨又打断了她?的话:“别哭了,你也知道,我现在死了,对你来说,才是最?好的……最?好的结果。”
华瑶改口道:“不是,不是,我们明明可以,可以同甘共苦……”
床边的纱帐透出灯影,方?谨的眼中微有泪光:“同甘共苦?我们的姓氏都?是高阳,不能同甘,只能共苦。我们也不能同生共死,只能是一生一死,假如我回到京城,今日?的承诺都?不算数了,你我终归是要刀剑相向……”
华瑶紧紧抓着方?谨的右手。她?能感到方?谨的手心渐渐变凉。她?神色慌乱,像是小时候在花园里和方?谨玩捉迷藏,黄昏时分,她?还没找到方?谨。天黑了,月亮还没出来,满地的残花败叶,随风飘散,周围空旷得只剩她?一个人,她?急忙大喊道:“姐姐!”
方?谨道:“我这一生,也造了不少罪孽。”
华瑶抱住方?谨的右手:“姐姐,你的伤口还在流血,你疼不疼?”
方?谨道:“不疼,周谦封住了我的筋脉,我没有痛感,只觉得疲惫,我只剩半个时辰了……”
方?谨的眼眶有些湿润,泪水滑落,她?很久没有哭过了。她?不能容忍自己的软弱。
方?谨偏过头,看向床角:“大梁国的江山社稷,是你一个人的,也是天下人的,你要谨慎地治理国家……废除贱籍,施行新政,必须一步一步地慢慢完成?……”
华瑶震惊道:“姐姐也赞同我废除贱籍吗?”
方?谨答非所?问:“我赞同你登上皇位。”
华瑶颤声道:“你和我一起回京城,你也可以辅佐我……”
她?和方?谨是骨肉相连的姐妹。她?们也曾尝试过,要把?姐妹之间的情义彻底斩断,一丝不剩,一点不留,她?们试过几次都?失败了。断情绝义,原是她?们的痴心妄想。年幼时,彼此照应,年少时,相互留恋,长达十六年之久的姐妹之情,又岂是一朝一夕、一时一刻能舍弃得了的?
华瑶的眼泪又涌了出来,她?哭喊道:“姐姐……”
方?谨自言自语:“我中了雅伦的毒计,她?扒下了徐信修的人皮,我只想亲手杀了她?……我不能、不能辅佐你,你还是可以做一个好皇帝……”
她?轻轻地笑了一下:“死在你怀里,也不是坏事。”
华瑶俯身抱住方?谨。方?谨的气?息越来越微弱,华瑶的双手越来越迟钝。
华瑶的泪水浸湿了枕巾,她?感到了撕心裂肺的痛苦。她?唯一的亲人即将离开她?了,她?想不出还有什?么办法挽留姐姐?
方?谨的力气?散尽了,呼吸十分困难,她?用气?音说:“姐姐走了,你照顾好自己……”
华瑶道:“不是……”
方?谨也不管华瑶还在否认什?么,方?谨只说:“你已经长大了,别像当年一样……只会哭,你要有骨气?……宁可流血,不可流泪……你是我在这世上……唯一牵挂的人……”
华瑶哭着摇头。她?痛哭失声,喘不过气?来。心头一阵绞痛,她?的眼里充满了泪水。她?闭上眼睛,张开嘴,想说话,却只发?出了凄惨的哭声:“姐姐,你别走,姐姐……”
她?乞求道:“不要走,姐姐,留下来,我求你了……”
方?谨道:“别哭了……妹妹……”
这是方?谨最?后一次叫她?妹妹。
好像真?的回到了小时候,初春时节的皇城,天气?寒冷,紫砂炉里点上了沉水香,盆栽的牡丹开花了,华瑶坐在软榻上看书。快到晌午了,御膳房还没把?午膳送过来,方?谨记得华瑶爱吃枣泥糕,她?喃喃道:“桌上的食盒里,有枣泥糕……你想吃……就自己拿吧……”
这是方?谨留给华瑶的最?后一句话。
华瑶也记起来了,当年她?经常跑去方?谨的宫里,和方?谨一起看书,方?谨总是会把?茶水和点心准备齐全。
方?谨从没问
过华瑶喜欢吃什?么,但她?很了解华瑶的喜好,她?什?么都?知道,她?把?年幼的华瑶照顾得很好。
方?谨的心跳和呼吸完全停止了,华瑶也哭到嗓子?哑了。华瑶双手脱力,浑身冰凉而颤抖,不慎摔倒在床下,声嘶力竭:“姐姐,姐姐!!姐姐……姐姐!!!”
她?嚎啕大哭:“姐姐……”
第239章 满朝文武聚一堂 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
周谦急忙扶住华瑶:“殿下,请您保重身体!您的内伤还没有痊愈,千万不能?悲伤过?度。战争还没有结束,您要以大局为重啊。”
华瑶想站起来,却又跪了下去。她看了一眼方谨的遗容,又侧过?头,怔怔地望着桌上那一盏烛灯。
她心想,灯火点?亮的时候,姐姐还活着,灯芯尚未燃尽,姐姐已不在人世了。她亲耳听见姐姐说,自己是姐姐在这世上唯一牵挂的人。恩怨交织,爱恨交缠,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她自己也分不清了。
她跪在床边,抬起方谨冰凉的左手,用?自己的脸颊去感受方谨冷透的掌心。她的眼泪从?方谨的指尖划过?,方谨上一次为她擦眼泪是什么时候?好几年前的旧事,她记得很清楚,宛然是昨日的情景。
她还有许多心里话,没来得及说出口。她神思?昏沉,恍恍惚惚,人世间的生死?存亡,不可预知,她也只不过?是一介凡人罢了。
华瑶轻声问:“现在是什么时辰?”
周谦道:“现在是戌时一刻。殿下,请您节哀顺变,三公主她……两?个时辰之前就毒发?了,那会儿她还在战场上。战况激烈,她领兵杀敌,这毒药的毒性融入她的内力,随着她的内息流转全?身,她筋脉尽断,武功全?失……强撑着写?了三封信,交到了她的亲信手里。她把遗产都送给您,总归还是想顾全?大局,确保沧州局势在她离世后也能?维持稳定。”
泪水从?华瑶的眼角滑下来,华瑶自言自语:“如果她毒发?以后,立即服用?天元果,她能?活下来吗?”
周谦诚实地回答:“她耽误了自己的病情,全?天下没有一种药能?救得了她。若是服用?了天元果,她只能?再多活几天,这毒药的药性侵入肌理,全?身皮肉都会腐烂溃败,您也不忍心看着她遭受这些吧。”
华瑶低头不语。
周谦道:“三公主她走得并不痛苦,就像睡着了似的。人在世上,如同一场大梦,梦醒了,万事皆休,生前的恩怨情仇全?都消尽了。”
华瑶反问道:“兴平帝驾崩的那一天,你?也是这么想的吗?”
周谦叹了一口气:“请恕老臣直言,如果兴平帝还在世,她也会叫你?顾全?大局,忍常人所?不能?忍,成?常人所?不能?成?,这是你?身为储君应有的城府。家国天下的重大责任,也是要由你?来承担的。兴平帝的书房里挂着一块牌匾,那牌匾上刻着八个字,‘勤政守业,克己恕躬’,你?在位时就要勤政爱民?,克制自己的私心,坚守大梁江山基业。”
华瑶闭上了眼睛。她做了几个深呼吸,努力平复自己的情绪,汤沃雪跪到了她的身边。
汤沃雪道:“殿下,请您原谅,我和周老前辈都尽力了。”
华瑶道:“起来吧,我知道你?们尽力了。”
华瑶缓慢地站起身来,怀里抱着方谨留给她的木匣子。她走出了内室,唤来方谨的侍女,嘱咐她们为方谨整理遗容。
当天夜里,方谨的遗体已被封入水晶棺。她躺在密不透风的棺材里,穿着墨黑色绸缎衣袍,枕着一块白玉镶金的枕头,枕边放着两?朵玉雕的牡丹花。她的脸上没有一丝痛苦的神色,真像是睡着了。
华瑶在行宫里搭设了灵堂。午夜时分,华瑶和谢云潇一同跪在方谨的灵堂里,依照皇族的祭奠礼仪,敬香、祭酒、烧纸、诵读祭文。
从?始至终,华瑶的神色都是十分平静。她牢记着“顾全?大局”四个字,她不能?在外人面前流露出一丝软弱。
华瑶渐渐接受了现实。其实她并不觉得悲痛了,只是有些茫然,还有些浑浑噩噩。昨天晚上,方谨还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今天晚上,方谨冰冰冷冷地躺在水晶棺里,再也看不见人世间的一切景象。
自从?淑妃去世之后,华瑶的心里筑起了一道高墙。这一道墙是她的铠甲,坚硬异常,把她与这个世界隔开了。她极力压抑自己的痛苦,也就经常感觉不到痛苦。可是方谨的意外死?亡,却在这一道墙上留下了一条裂痕,她需要一段时间来修复自己损耗的精神。
她脑海中回忆的不只是方谨的音容笑貌,还有她迄今为止做出的所?有选择。她不后悔自己曾经做过?的任何一件事,这也意味着她和方谨的分歧是她们命中注定的劫数,没有一点?变通的余地。
她记得方谨的遗言。方谨说,她和方谨不能?同生共死?,只能?是一生一死?。她想告诉方谨,总有一天,她也会死?去,生、人之始也,死?、人之终也,人这一生有始有终,无人可以逃避生老病死。等到百年之后,她完成?大业,便会再次见到方谨。
她亲手在宣纸上写?了一篇祭文。祭文的最后一句正是她多年来的感悟,她一字一顿地默读了一遍:“人间悲喜,众生相续,终有再见时。”
她把宣纸放入铜炉。炉火烧得正旺,火光跳动,纸页化为灰烬。
按照大梁皇族的丧葬礼制,方谨的水晶棺在灵堂停置七天之后,便要放进檀香木的棺椁,运到灵车上,送入京城郊外的凤山皇陵。
祭奠仪式结束了,子时已过?,夜色漆黑,华瑶回到了自己的卧室,谢云潇与她一路同行。她身上没有一点力气,脚步也是虚浮的,跨过?门?槛的那一瞬,她差一点?就摔倒了。
谢云潇立即扶住了她的手臂。他察觉到她筋疲力尽,连忙把她抱到了床上,默默给她盖好了被子。
谢云潇不知道方谨给华瑶留下了什么遗言。他只看见华瑶收服了方谨的部下,又和秦三、杜兰泽商量了追杀敌军的计划。他和华瑶返回卧室之后,华瑶的脸色还是有些苍白。他猜想她的心情尚未平复,也就没有出声惊扰她。
谢云潇熄灭了卧室里的烛灯,华瑶也没说一个字。她和谢云潇默契地陷入沉静,各自都有各自的心事。
谢云潇躺在华瑶的身侧。他们枕着同一只枕头,盖着同一张棉被,彼此的声息交融在一处,似有一种缠绵悱恻的温情。他们共同经历了许多艰险困难,也习惯了在逃过?一劫之后互相安慰。没有一丝光亮的黑暗里,她紧紧地搂着谢云潇,在他温暖的怀抱中睡着了。
接连几日的调兵作战,耗尽了华瑶的精力。她在梦里也觉得疲惫。她放任自己沉沉地睡了一觉。
等到她醒来的时候,精力恢复了不少,但她的内伤仍未痊愈,脑袋也是昏昏沉沉的,像是小时候受了风寒,做什么都提不起劲。她咳嗽了一声,从?床上坐起来,窗外落日西沉,夕阳余晖映在窗栏上,半面是红光,半面是阴影。
华瑶惊讶道:“我睡了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