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素光同
戚应律抬起?头来,对上父亲的审视:“爹,我学不了?武功。”
华瑶和谢云潇刚走不久,镇国将军便收敛了?笑容。他不再?是宽厚和蔼的慈父。他的眉目不怒而威,神色严肃冷厉,使人望而生畏。
他取下一把沉重的长戟,放置在案前,刀刃镀着一层暗纹,纹理周围凝结着几?点血迹。这把长戟杀过成百上千的羯人,历经重重血战,浸染腾腾杀气,戚应律只看一眼,就头皮发麻。
“爹,”戚应律勉强挤出?一个笑,“你不会想杀了?我吧?”
镇国将军淡淡地说:“军营不止有武将,也有文官。既然你不会武功,你就来军营做文职。”
戚应律推脱道:“爹,我懒散惯了?。”
他爹说:“你大哥像你这般大时,领兵打?胜了?守城战。你三?妹远嫁康州之前,能一个人杀熊猎狼。你小弟比你小四?岁,刚在岱州剿完匪,从岱州运来的军粮再?没少过半斤。”
戚应律笑着自嘲:“诚如父亲所言,我是戚家唯一的孬种,比兄弟姐妹们差得多。您说,我何必要来军营任职,讨您的嫌?我躲得远点儿,您眼不见为净。”
镇国将军怒声道:“你懒散在家,赋闲多年,正事没做过一桩,狐朋狗友倒是交了?一群!我谅解你年少贪玩,还不曾严厉管束你。上月中旬,你竟然敢去花街狎妓,远低过我的期望!!”
他把长戟狠狠地摔在桌上:“堂堂将军府公子!一事无成,一窍不通!只会吃喝嫖赌!”
戚应律立刻跪下:“父亲息怒。”
父亲袖摆一扬,竖立长戟,痛骂道:“我息你个鬼!高祖皇帝亲设的规矩,大梁兵将严禁嫖赌!你倒好,呼朋引伴去花街作?孽!我戚家祖上几?代忠烈,出?了?你这等纨绔!羯人羌人六十万兵马蓄势待发,你哪来的心思吃喝嫖赌!马上给老子滚去祠堂,跪满七天,对着列祖列宗叩拜请罪!若有下次,我亲手宰了?你这混小子!!”
戚应律垂着头,难以启齿,又不得不坦白:“父亲,儿子真没乱来,只在花街瞧了?一场歌舞。您若不信,传大夫来给儿子验验,仍是个雏儿。”
父亲却?道:“还有脸说!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我有此逆子,不如无子!!”
食盒被打?翻了?,汤水洒在地上,沾湿了?戚应律的衣袖。
戚应律从小被父亲训斥,本该习以为常,但今天,他告密道:“我在农庄住了?四?天,公主也在谢云潇的房里?睡了?四?夜,您怎么?不骂谢云潇沉迷美色?!”
父亲皱起?眉头。
戚归禾连忙为谢云潇求情:“父亲,云潇向来遵守礼法,这里?头可能有什么?误会,咱们都不晓得。或许公主与云潇情投意合、难分难舍……这也是情理之中的事,他们二人的年纪一般大,公主的性?情活泼可爱,云潇……”
他尽力赞赏弟弟的脾气:“云潇沉稳冷静,断不会贸然行事。”
戚应律插了?一嘴:“谢云潇独来独往,清高孤僻,遇到什么?事都闷在心里?,不肯告诉兄长和父亲。”
戚归禾笑了?笑,继续圆场道:“二弟此言差矣,云潇孝顺双亲,敬爱兄长,从小就是自立自强的好孩子,他从来没给我们添过麻烦。”
戚应律唯恐天下不乱:“万一公主强迫他呢?”
戚归禾皱起?眉头,斥责道:“云潇武功之高,远胜公主所有侍卫。我虽与公主交情尚浅,但看她直爽大方,豁达大度,我便知道,公主是一位心怀坦荡的豪杰,断不屑于强迫别人。”
父亲终于发话:“你们二人必须守口如瓶,别把这件事往外传。”话中一顿,又说:“归禾,你今年二十四?岁,早该议亲了。你忙于公务,耽搁了?不少事,爹也没替你相看合适的姑娘……”
“爹!”戚归禾站起身来,直言不讳,“我早就有心上人了?。”
父亲问道:“你的心上人是哪家姑娘?”
戚归禾一声不吭。他不晓得那姑娘对他是否有情。
旁人尊称戚归禾为镇国将军府的长公子,但他认为自己只是一介武夫,学不会花前月下的风情,解不通琴瑟和鸣的乐趣。他嘴笨舌拙,讲不出?甜言蜜语,如何讨她的欢心?他经常惹她生气。
知子莫若父。父亲见他欲言又止,也没追问,只道:“你既有此意,何不与她挑明??我戚家儿郎,行事光明?磊落,断不可畏畏缩缩。”
戚归禾点头称是。
*
入冬以来,凉州下了?几?场大雪,将军府内的梅树次第绽放,红梅白梅交相辉映,满院梅香,沁人心脾。
华瑶无暇欣赏雪景。她忙着接见凉州的勋贵,又要抽空与州府一同议事。每当她提起?“剿灭三?虎寨”一事,州府的官员都是喜忧参半,既有人支持她,也有人婉言相劝。
愿意为凉州做实?事的官员不在少数,然而众人各有顾虑。值此内忧外患之际,牵一发而动全身,大事必须上报朝廷,小事也得从长计议。
日子过得飞快,转眼就到了?这一年的年底。
《大梁律》规定,上元节是官员的休沐日,文武百官皆可告假七天。凉州的州府少了?大半的人,官差们全都回乡祭祖了?。
镇国将军比平日更?忙。他派出?了?几?十支队伍,不分昼夜,四?处巡逻,以防盗匪趁机烧杀抢掠。
谢云潇和戚归禾各自率领一批人马,连日值守,到了?上元节次日,方才轮到他们两?人休假。
当夜,谢云潇洗完澡,披衣走进卧房,华瑶已经躺到了?他的床上。
他不紧不慢地走向她,她双手拍床:“快点快点!我等不及了?!”
谢云潇脚步一顿,华瑶笑得打?滚:“哈哈哈哈,我的话听起?来,是不是很像色中恶鬼,急的不行。”
谢云潇昧着良心,恭维道:“殿下心怀坦荡,绝无一分一毫的急色。”
华瑶搂着她的小鹦鹉枕,频频点头:“对!云潇所言极是,正如你所说,我心怀坦荡,正直端方。”又摊开?被子:“你快过来,今晚下雨又打?雷,我不想一个人睡。”
谢云潇顺手熄灯,慢慢地撩起?床帐。
他的手被她一把握住,她使力将他拖上了?床。
夜色冥晦,雷雨交作?,窗外雷光骤亮一瞬,照出?谢云潇的侧影。他的衣袍被她扯得乱七八糟,举止依然从容不迫,好似习惯了?她的无礼对待。
华瑶有所感知:“我经常把你当暖炉,你心里?委屈吗?”
谢云潇答非所问:“你舒服就行。”
华瑶贴近他,以命令的语气道:“我要睡了?,你伸手抱我。”
不知怎么?,他今夜却?也有点不情愿,迟迟没有像往常那般搂紧她。
华瑶等得不耐烦,当然更?不可能哄他。
华瑶近日发觉,她和谢云潇同床共枕时,睡得很香。他比暖炉好用得多。他的胸膛坚实?有力,肌理分明?,筋骨强健,又那么?暖和,使她的四?肢百骸甚觉快畅。他半夜还会给她掖被子。种种妙处,数不胜数。
但她并不是非他不可。
原本她自己一个人也睡得好好的,都怪谢云潇那天来她的房里?自荐枕席!如今竟然和她闹起?脾气,仗着他有十分之十的美色,就想混水摸鱼地拿捏她。她自幼学习帝王之术,自然一眼看穿了?他的计策,当下连一个字也没讲,再?无留恋地抓起?小鹦鹉枕,就要跳下床,奔回她自己的屋子。
谢云潇迅疾之至地揽住了?她的腰肢:“殿下,今夜不在这里?睡吗?”
华瑶略微抬头,倨傲道:“不,你自己待着吧,我要回去了?。”
谢云潇在她耳边说:“你若即若离几?个月,我晾了?你片刻而已,何必大动肝火。”
他渐渐收紧臂力,像是猎鹰抓牢猎物,决不容她挣脱。她试着掰开?他的手指,他抱着她倒在了?床上。她正要发火,他自言自语道:“今天是我的生辰。”
华瑶的脏话堵在了?嗓子眼。
她不知道谢云潇的生辰是哪一天,也从没问过他,只记得他曾经告诉她,他比她大了?四
?个月。这么?一算,他的十八岁生辰确实?应该是这个月的事。
她没给谢云潇备礼,心中有些?理亏,眼中倒是波光流荡,情真意切:“嗯,我知道今天是你的生辰,所以我特意来你房里?等你,为你庆生。”
谢云潇道:“是么??”
华瑶点头:“千真万确!”
电闪雷鸣的雨夜,严冬的寒气隐隐渗入室内。谢云潇用被子把华瑶捂得严严实?实?。她拿被角遮住半张脸,只露出?一双漂亮的眼睛,潋滟如春水,含情含睇地凝望他:“你不相信我吗?”
谢云潇把玩着她的一缕发丝:“信你又在骗我。”
雷电的明?辉时不时地一照而过,别有一番意趣。华瑶觉得好玩,随口说:“你和你大哥都要外出?巡逻,我好不容易才盼到你休沐,正巧又碰上你的生辰。我在你的房间里?等了?很久,等得蜡烛都快燃尽了?。你不信我,我一点也不生气,只能怪我自己,把心拴在了?你身上……情丝如茧,作?茧者自缚难解。”
谢云潇低头一笑:“你不懂何为情爱,却?比谁都能说会道。”
华瑶蹙眉:“谁说我不懂,我特别懂。”
她博览群书,曾经偷偷读过春情话本,书中的那些?淫词艳语,她至今倒背如流,怎能容忍谢云潇的轻视?
她记得话本里?常说“亲一个嘴”、“享一次乐”,当下就狠狠扯开?了?谢云潇的衣领,强迫他袒露精壮而结实?的胸膛。
通透的雷光突然点亮了?整间卧房,短短几?个瞬息之内,华瑶看清了?谢云潇的目色,既深幽,又洞彻。
她忍不住搂着他的肩膀,亲了?一下他的唇角,尝到的滋味甚美,清香可口。她认真地亲了?他好一会儿,有时也舔一舔,不住地往下,停在完美的锁骨上,含着凸起?的硬骨吮一吮,像在偷吃一块香滑的蜜糖。
过了?半晌,华瑶才问:“怎么?样?”
谢云潇哑声道:“什么?怎么?样?”
华瑶解释道:“恭喜你成年了?,我刚刚送了?你一份生辰礼。我并非没有准备,你看,这不就送出?去了?。”
谢云潇离她更?近:“这般贺礼,也送过别人吗?”
“开?玩笑,”华瑶道,“我堂堂一个公主,怎么?可能天天亲别人。你是第一个有此殊荣的人。”
谢云潇一手揽着她的后背:“承蒙殿下厚爱,我不胜荣幸。”他的掌心滚烫,犹如一团熊熊烈烈的猛火抵着她的脊骨。
华瑶倍感温暖,欣然道:“好了?,快睡觉吧。”
谢云潇追问道:“我能否给您回礼?”
华瑶不假思索道:“不行!你想都别想。”
谢云潇似乎很难受。他低下头去,在她的颈肩蹭了?蹭。她抚摸他的喉骨,听见他极轻的喘息声,微妙的声息激得她心神一荡。
这一呼一吸之间,华瑶的香气又透入骨里?,更?难自抑。谢云潇自言自语道:“以后少来我房里?过夜。”
华瑶打?了?个哈欠,呢喃道:“不,我想来就来。”
谢云潇暗忖,她既没有心,果?然也没有良心。她方才说,情丝如茧,作?茧者自缚难解。这句话,无论如何用不到她的身上。
屋外的急风骤雨来势汹汹,敲窗作?响,华瑶小声说:“凉州的上元节也有灯会,后天要是不下雨,你带我去看看延丘的灯市。我想见识一下延丘的风土人情。”
她快睡着了?,口齿不清地问:“好嘛?”
她听见他答了?一声:“好。”
他又抬手将她揽入怀中:“当年在京城……”
她沉入梦乡,不记得他后来说了?什么?。
*
隔天一早,雨停了?。到了?晌午时分,大街小巷的积水全被清理干净,六街三?市都开?始张罗香花灯烛,家家户户悬红结彩,道路上锣鼓喧天,人烟稠密。
众多少女少男头戴假面,腰缠锦布,扮作?五谷之神、花果?之神、九天鹰鸟,四?海鱼虾,随着乐声而舞。
直至傍晚,五光十色的灯辉照耀夜景,遍地灿烂,满街明?莹,酒楼茶馆之外挤满了?人,还有摊贩在路边叫卖应时小吃,烹炸煮煎炒炖的菜品样样俱全。
华瑶看花了?眼。她兴致勃勃:“你们凉州的灯市很热闹啊。”
谢云潇道:“没有丝竹管弦,只有鞭炮锣鼓,不嫌吵么??”
武功越高的人,耳力越强。华瑶明?明?也受不了?鞭炮的吵闹,却?说:“流传多年的民间风俗,自然有它的道理。”
她和谢云潇都戴了?面具,正如两?年前他们在京城共度的那一夜。
不同之处在于,这一次,华瑶牵住了?谢云潇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