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素光同
她仰头望着父亲,双眼圆睁,眼神总是亮晶晶的,如同晶莹皎洁的宝石。
四公主幼时?的相貌玉雪可爱,天性十分乐观,十分开朗。她嬉笑玩闹的时?候,偶尔摔倒了,从来不哭,反倒还会笑:“娘亲抱我,父皇抱我!抱抱我嘛!我不想自己走路了。”
她娘叫她“小公主”,皇帝叫她“阿瑶”,她还给自己取了个名字,叫做“华小瑶”。
华瑶在宫外?长到四岁,半点?不懂宫里的规矩,就?像普通人家?的小孩子,天真烂漫又依赖父母。
华瑶的母亲也是怯懦娇柔的性子,只把皇帝当做头顶上的天。
皇帝之所以爱去昆山行宫,只是因为他?当年想过?普通人的日子。妻子娇怯,女儿可爱,她们对?于皇城的争斗一窍不通,对?于天下的纷乱一无所知,昆山行宫就?是皇帝的世外?桃源,也是他?短暂的隐居之所。在那里,他?是父亲,是丈夫,是一家?之主,却不是九五至尊。
他?会和?妻女一同划船采莲,手?把手?地教导女儿写?字,再为妻子喜欢的乐曲填词。女儿活泼可爱又率真调皮,总要父亲先把乐曲哼唱一遍。他?次次应允,总是将女儿抱在膝头,给她唱歌,她娘就?会坐在一旁弹琴。
妻子曾经在佛像前许愿,要与他?白首偕老?,女儿也说,他?是天底下最好的父亲。
他?亲自造了这一场梦,又亲自毁了这一场梦,至今未觉一丝后悔。他?珍视那段光景,但也仅仅是珍视而已。
筵席散后,皇帝召来拱卫司的指挥使,命令道:“今夜派出一队人马,探试四驸马的武功。”
天已入秋,夜凉如水,指挥使跪伏在地,略带犹疑道:“刀剑无眼,卑职唯恐误伤了四公主。”
大殿内窗扇大开,穿堂的秋风凉淡而寂寥,深重的夜露垂落在台阶前,隐隐发出一滴一滴的轻响。
身穿龙袍的皇帝立在阶前不远处,笔直的背影恰如一棵苍劲的青松。他?的语气里没有?一丝作为父亲的忧虑,只说:“如果四公主执意护着驸马,就?连她一起伤了吧。”
指挥使磕了一个响头,领命道:“卑职遵旨。”
*
丝竹乐声已歇,宫灯半明半暗,巍峨的宫殿隐没在苍茫夜色之中,幢幢人影群聚于车马之前。
华瑶和?谢云潇静立片刻,忽有?几位太监过?来传话道:“殿下,您的马车在另一边。”
“哪一边?”华瑶参加过?无数场宫宴,未曾有?过?一个太监在散宴后为她引路。她原本就?不相信任何?人,那太监话音一出,她便有?一种猜测涌上心头。
喧闹的宾客都在附近,华瑶跟随太监走了几步,忽然?问道:“奇怪,你们是哪个宫里当差的,竟然?要本宫跟着你们走,却不晓得?把马车拉过?来,扶着本宫上车?”
华瑶的侍卫帮腔道:“好大胆的奴才,如此轻慢主子,该当何?罪?!”
太监跪在华瑶的面前,华瑶居高临下地看着太监,直到她的姐姐方谨从她身旁路过?。
方谨开口道:“不长眼的奴才遍地都是,犯不着为了他?们动气。”
华瑶小声道:“姐姐,姐姐,我有?一个不情之请。”
第52章 寒影浓垂处 新婚燕尔,情爱甚笃……
方谨侧目,问道:“何事?”
华瑶上前?一步:“实?不相瞒,自从我和二皇兄起了争端,我寝食难安,总怕自己在宫里说错了话、做错了事。”
她低下头,喃喃自语:“二皇兄没?有参加今晚的?宫宴。他?仍然?被软禁在嘉元宫。”
方谨一边向前?走,一边低声问:“他?的?私事,与你有何干系?”
华瑶紧紧地跟在她的?背后:“二皇兄的?母亲是萧贵妃。皇后与贵妃都是尊贵之人,我开罪不起。”
夜色越来越深,周围的?宫灯明明灭灭,方谨蓦地驻足。她和华瑶的?影子重叠在一处,姐妹二人的?距离极近。
方谨神色不变,依旧从容道:“妹妹与我同?坐一辆马车,随我出宫吧。”
华瑶欢欣雀跃:“谢谢姐姐!”
方谨嘱咐道:“我能帮衬你一时,却不能日日夜夜地看顾你。晋明软禁一事,涉及朝堂纷争,也牵扯了皇家体面。你心里要有数,也不至于一惊一乍。”
“姐姐所言极是,”华瑶点了点头,“姐姐的?话,我都记住了。”
*
是夜,方谨的?马车驶出了永安宫的?宫道,车后跟着?十二名武功高强的?侍卫。他?们分作两路,骑马相随,疾驰的?马蹄在静夜中杂沓作响。
华瑶端端正正地坐在车内,腰杆挺得笔直,双手搭放膝头,默不作声,目不斜视。
马车壁灯的?灯芯镶嵌着?夜明珠,珠光倾泻而下,刚好照在华瑶的?身上。她那双眼睛生得极美,如同?秋水一般盈盈生辉,亦如宝石一般闪闪发亮。
方谨不自觉地看向妹妹:“今晚的?宫宴上,可曾有人为难你?”
“没?有,”华瑶如实?道,“除了太监和宫女,从头到尾都没?人和我讲话。”
“妹妹根基尚浅,未能通晓世事人情,”方谨一手支着?额角,懒散地倚靠着?软榻,“今晚,父皇不曾赏赐你的?驸马,皇后不曾褒奖你的?婚事,自然?无人与你搭话。”
方谨的?指尖轻扣一块暗格:“宫里的?人,只会锦上添花,却不会雪中送炭。”
顾川柏见状,忽然?问道:“殿下,您要饮酒吗?”
方谨只说:“你来伺候我。”
顾川柏慢慢地伏低身子。
他?面朝着?方谨,衣领微敞,隐约露出胸膛轮廓。他?打开暗格,取出一套崭新的?酒具,再把酒水倒进杯中,双手端到方谨的?眼前?。
方谨面露讥诮之色:“你平时是怎么伺候的??”
顾川柏的?耳根一瞬间红透了。那红晕从他?的?耳后一路蔓延到脖颈,藏进青衫白缎的?衣领里。他?握紧酒杯,修长的?手指微微发颤:“当着?妹妹和妹夫的?两双眼,你要我如何侍奉你?”
还能如何侍奉?
华瑶不太明白。
姐姐迟迟不肯应答,姐夫都快把杯子捏碎了。
华瑶立刻圆场道:“姐夫手里的?这?杯酒,必定是玉液佳酿。我忽然?想?到,我曾经在宫外喝过糯米酒,真的?很好喝,酸酸甜甜的?,价钱也不贵。”
“糯米酒,”方谨轻声道,“只有乡巴佬才会吃,你怎的?沦落到那一步?”
华瑶哈哈一笑,高高兴兴道:“姐姐,不瞒你说,我还吃了稻花鱼、茼蒿饼、雍城火腿、凉州扒鸡,虽然?这?些菜都是乡巴佬的?最爱,但?它们的?味道也很不错。我在凉州的?时候,经常把肚子吃撑了。”
她打趣道:“我已?经是乡巴佬了。”
方谨从顾川柏手里接过酒杯,饮下一口酒,才道:“凉州是人烟稀少的?蛮荒之地,贫瘠偏僻……”
方谨尚未说完,顾川柏又插话道:“谢公子是地地道道的?凉州人,玉树临风,仪表堂堂,如此看来,凉州当得起‘人杰地灵’之称。”
谢云潇沉默至今,终于开口道:“顾公子谬赞,在下愧不敢当。凉州地广人稀,不比京城人烟稠密。”
方谨已?有醉意,仍然?挑到了顾川柏的?错处。
她指着?顾川柏,责问他?:“我和四公主是姐妹,你和四驸马是连襟兄弟,你为何与他?互称‘公子’,以世家之礼相待?”
此言一出,华瑶心下一惊。
姐夫再次惹怒了姐姐。
难道他?又要被掐脖子了吗?
这?一回,华瑶选择了袖手旁观,顾川柏仍然?面不改色:“殿下息怒。我一时口快,说错了话。”
马车路过京城的?武侯大街,经过人山人海的?夜市,贩夫走卒的?吆喝声隐隐地穿透了马车侧壁,方谨只觉吵闹无比。她半阖着?眼,手撑着?头,没?再理会顾川柏。
顾川柏挽起衣袖,熟练地收拾酒具。
驸马的?职责在于“侍奉”二字。顾川柏与方谨成婚多?年,早就?习惯了料理家务。他?能把公主府管理得井井有条,也能把一张木桌擦拭得干干净净。
顾川柏埋头干活,这?让华瑶有些羡慕。
华瑶隐约察觉,姐夫对姐姐还是挺顺从的?,姐夫的脾气远比谢云潇好多了。而且,姐姐除了正房之外,还有好几个年轻英俊的侧室。那些侧室全?部?出身于名门望族,姐姐通过姻亲来树立党羽、巩固政权,也不失为一种简便易行的好办法。
姐姐开始闭目养神,华瑶也陷入沉思。
马车内无人言语,灯光仍在轻轻晃动,光影荡漾,夜色微凉。
华瑶正当出神之际,谢云潇忽然?捉住了她的手。他轻触她的手心,指尖一笔一划地写字。他?常年练武,指腹有薄薄的?茧,每一次磨蹭她的?肌肤,都叫她感到奇痒难熬。
谢云潇的?一横一竖、一撇一捺都落在华瑶的?掌中。待他?写完一句话,华瑶立刻攥紧他?的?修长手指,再一抬头,她刚好迎上顾川柏的?目光。
顾川柏笑了笑,无声地说:“新婚燕尔,情爱甚笃。”
华瑶却用气音说:“有一群武功高手埋伏在前?方。”
方谨立即睁开双眼。她轻敲马车的?侧壁,车夫拉紧缰绳,马车渐渐行驶得慢了,邻近一条水波粼粼的?京城河道,距离华瑶的?住处“兴庆宫”只剩二三里远。
四下寂静无声,道路两侧的?芦苇繁盛而茂密。方谨透过车窗向外一望,只见芦苇丛中藏着?密密麻麻的?人头,模糊的?虚影重重叠叠,形貌甚是诡异。
前?无进路,后无退路。方谨握住腰间的?剑柄,嗤笑道:“伏击皇族,好大的?狗胆。”
华瑶小声附和道:“他?们都是臭不要脸的?王八蛋。”
“你出了一趟远门,还学了几句脏话,”方谨缓缓地拔剑出鞘,“你以前?是不会用脏话骂人的?。”
话音刚落,电光石火之间,四面八方扑来一群武艺精湛的?蒙面人。方谨的?侍卫迅速与他?们交战。然?而方谨今天只带了十二名侍卫,蒙面人却有数百之众,差距悬殊,难以为继。
华瑶连忙跳下马车,放出一道信号烟。但?她刚一露面,蒙面人就?直刺她的?命门。她倏地一跃而起,挥袖狂斩一剑,正好与蒙面人的?长刀相交。
她的?虎口被狠狠一震,浑身的?杀气反而更重。
她曾在凉州战场上出生入死。
她始终无法忘记戚归禾、左良沛、以及众多?凉州兵将的?死状。
她与敌人交手,招招直取要害,身法极快,纵跃来去,忙于戳眼、割喉、刺颈、穿心。
蒙面人的?功夫也很了得。华瑶勉强占据上风。她杀了四五个人,胳膊被刀锋割破,流了一点点血。
直到华瑶的?援兵从兴庆宫赶过来,齐风挡在她的?前?面,她才抽空去瞧了一眼方谨、顾川柏和谢云潇。
方谨的?手臂被划伤,顾川柏满身鲜血,而谢云潇竟然?毫发无损——他?的?武功早已?臻于化境,近日以来又精进了许多?。他?真是万中无一的?武学奇才,习武之速堪称一日千里。
谢云潇方才一直在保护顾川柏。只因顾川柏身无武功,又被蒙面人当成了活靶子,谢云潇就?在顾川柏的?附近杀人,以至于顾川柏的?衣裳兜满了血,几乎辨不清原本的?颜色。
“多?谢,”顾川柏朝他?一拜道,“多?谢妹夫救命之恩。”
谢云潇似乎有些不耐烦:“不客气。”
两百多?名亲兵一同?涌入这?一条官道,为首那人正是齐风。
齐风来得及时,还带上了火把,火光照红了芦苇丛,也照亮了方谨和顾川柏的?全?貌。
蒙面人立刻弃战,转身奔逃。他?们个个轻功卓绝,实?乃当世罕见。
华瑶好不容易抓到一个蒙面人。她目露凶光,狠狠把蒙面人按在地上,正要扒掉他?的?面具,他?就?咬破了嘴里的?一块东西,饥渴地吞咽毒液,当场毙命,连一个字都没?讲出口。
华瑶生平第?一次见识到这?种?手段,不由得一怔。而她姐姐的?面色却在霎那间变得十分苍白。
华瑶和姐姐自小交好。她从未在姐姐的?脸上看过那样的?神情。她还以为姐姐永远是高贵、骄傲、不怒而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