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素光同
第54章 宝钏回环九芎树 九芎树送嫁是虞州的风……
谢云潇并不清楚黑衣人的身?份。他以为这一批黑衣人抱了必死的决心?,便也懒得活捉他们,只打算将他们全部杀光,免得他们将来?再找华瑶的麻烦。
华瑶原本就是?势单力薄的公主。她冒死立下战功,不仅没?换来?皇帝的优待,反而招到了多方的猜忌和?仇恨。
华瑶和?谢云潇成亲之后,皇帝隐晦地敲打了谢家。而谢家的官员大多是?天子近臣,充其量只能算作华瑶的保命符,做不了她的马前卒。她的兴衰荣辱都被皇帝一手掌握。纵然皇帝是?天下至尊,他凭什么独揽生杀大权,又凭什么作践臣民的性命?
谢云潇一时又想起了戚归禾。
谢云潇曾经在?雍城医馆的地窖里?,见过戚归禾的遗容。彼时的戚归禾像是?睡着了,不过没?了声息,经脉全断,脏器腐烂——这就是?他忠于君主的下场。
帝王之术在?于“宁我负人,毋人负我”,任何莫须有的罪名都能激发皇帝的猜疑,继而惹出一场血光之灾。
思及此,谢云潇的剑风越发凌厉。
那黑衣人只见谢云潇剑光大盛,再也瞧不清谢云潇的迅疾身?影,自然是?拼命也要自保。他当即拔出腰侧两把双刀,借着一股狠劲甩刀迎敌,霎时刀剑相交,火星四溅。他双臂一阵酸麻,立即开口道:“你放我走,对四公主更有好?处。”
谢云潇却?道:“我更想杀了你。”
黑衣人向下纵落:“京城高手云集,英才辈出,哪怕你打得过我,打不过一整个京营。这会儿你对我下了死手,可就是?沉不住气。”
谢云潇乘胜追击:“你武功太差,难逃一死。”
那黑衣人施展轻功,逃往燕雨的附近,挥袖一戳,忽地刺了燕雨一剑,恰好?刺中燕雨的腿部,却?没?伤到要害之处,显然是?刀下留了情。倘若他对燕雨起了杀心?,燕雨早已沦为一具冰凉的尸首。
鲜血顺着燕雨的大腿往下流,燕雨强忍痛意,怒骂道:“你个狼心?狗肺的畜牲!”
那黑衣人笑道:“小友,你才是?真的狼心?狗肺。”
言罢,黑衣人撩起衣摆,露出身?侧的一块黄金腰牌。
月光下的腰牌闪烁不定,色泽纯净。
华瑶和?谢云潇见状,当即命令属下停止追击,眼看着黑衣人及其同伙消失在?苍茫夜色中。
直到此时,华瑶才放出信号烟,传唤京城拱卫司的士兵护驾。她知道拱卫司不会尽职尽责地保护她。这信号烟无非是?走个过场,让京城官兵的面子好?看些。损了京官的颜面,那就是?损了父皇的颜面,此般浅显的道理?,她当然再明白不过。
但她今晚先后被偷袭了两次。
她的几?个近身?侍卫都受了伤。
她心?头憋着一股窝囊气,再也没?了寻欢作乐的兴致。
临睡之前,华瑶愤怒地咬住被角,心?中暗想,总有一天,皇帝和?皇后都要以身?偿还这一笔又一笔的血债!
“行了,别咬了,”谢云潇轻轻扯动被子,“我依照你的吩咐,派人给谢家传了信。夜袭皇族是?京城大案,往后几?日,你免不了四处奔波。既然皇帝暂未出兵,今晚你安心?睡吧。”
他把长?剑放在?床侧,从?她身?后揽住她的腰。她一言不发,他又亲了亲她的脸颊。
华瑶命令道:“再亲一口。”
“算了,你已经累了一天,”谢云潇推却?道,“别闹到一发不可收拾的地步。”
华瑶听信谢云潇的劝告。她“嗯”了一声,不再讲话。
不久之前,谢云潇还在?杀人见血。而现在?,帐内没?有一丝血腥气,温香软玉抚慰了他的燥烈。
枕边盈满玫瑰的清香,华瑶更像是?玫瑰凝成的花妖,引人深陷纷纷扰攘的红尘。对于谢云潇而言,这世间的功名利禄,恰似幻梦生花、浮云落影,皆是?虚无缥缈的妄境。但华瑶是?如此这般的生动活泼,从?他十五岁起,勾挑他顷刻万念。
他深知此身?已被情丝牵绊,只盼终有一日能与她心?意互通。
华瑶摩挲着他的手指骨节,忽然问:“你知不知道,嘉元长?公主的驸马是?怎么死的?”
谢云潇道:“凌迟。”
“确实,”华瑶转过身?,面朝着他,“他的罪名是?结党谋叛,仗势欺人。”
谢云潇的声调依旧平静:“先发制人,后发制于人。你现下有何计策?”
华瑶按住他的肩膀,使他平躺在?床上。
她紧贴着他的耳朵,悄悄地说?:“我思前想后,为今之计,只有利用二皇子高阳晋明。父皇准许我住在?兴庆宫,而晋明还被软禁在?嘉元宫,要知道,父皇对他的宠爱,向来?是?远胜过我的。可现在?呢,父皇迟迟没?有解禁他,萧贵妃急得像是?热锅上的蚂蚁,既然如此,我应当再为皇兄添一把火。”
谢云潇猜测道:“祸水东流,借刀杀人?”
“正是?如此,”华瑶咬字极轻,“并非我不念骨肉亲情,只是?他本来?就欠你大哥一条命,血债血偿,天经地义。”
她呢喃道:“我要他沦为众矢之的,死无葬身?之地。”
“你打算如何进谏?”谢云潇把玩她的一缕发丝,“你从?雍城选送到户部的人手,暂未安定。谢家虽有不少党羽,但他们作壁上观,从?不参与夺嫡之争。”
华瑶不紧不慢地解释道:“前几?年,东南七省清查了人丁与田产,以‘十段丁田法’革新了税制,内阁一直在?考虑推行新政。恰巧我们在雍城查遍假账,追缴了一批税银,户部有意同我商讨雍城的真假账目。雍城盛产矿石和?精盐,这里?头是?大有油水可捞的。你也知道,户部缺钱,工部更缺,那户部尚书是?三朝元老。我父皇问他要钱,他有时候也不愿意给……”
户部尚书孟道年,时年七十四岁,耳清目明,精神矍铄。他出身?寒门,品行端方自持,且是?三朝元老,对皇帝忠心?耿耿,乃是?难得的忠纯笃实之臣。
孟道年偶尔忤逆皇帝的旨意,皇帝也未曾追究过他。
孟道年为官清廉,常被称颂。
谢云潇见过孟道年两回,第?一回是?三年前,孟道年私下拜访镇国将军,因着军饷亏空一事,他希望镇国将军在?凉州屯田备粮。第?二回是?上个月,孟道年来?谢家赴宴,宾主尽欢,孟道年也送了一份厚礼。
官场的应酬没?有新旧之分,无论三朝元老或是?年轻翰林,人人都得遵守官场交际的规矩。在?官场上历练久了,便能
把世态人情都看透了。
偏偏谢云潇最不耐烦官场交际。他早已养成了独来?独往的习惯。
华瑶搂着他的肩膀,告诉他:“户部尚书孟道年,户部侍郎程士祥,内阁首辅徐信修,内阁次辅赵文焕,还有你的祖父谢永玄……他们都是?推行新政的第?一等人物,也是?皇帝最宠信的臣子。”
她放慢了语调:“我原先打算诬陷晋明造反,如今想来?,我当真诬陷他了吗?他的封地在?秦州,紧邻凉州。只要他占领雍城,那就有了盐、铁、鱼、米、水,纵横凉州、秦州二地。”
谢云潇略作思索,又说?:“依你之意,你要把晋明的罪责,借由近臣之口,传入皇帝的耳目?此计并非万全之策。”
华瑶斟酌道:“晋明此人,与父皇有几?分相似。他的疑心?极重。哪怕父皇不相信他谋反,我要让他相信父皇以为他谋反了。正所谓‘世情宜假不宜真’,便是?此间的道理?。”
谢云潇道:“原来?是?李代?桃僵。”
华瑶轻快地念道:“桃生露井上,李树生桃旁,虫来?啮桃根,李树代?桃僵。”
当她讲到“虫来?啮桃根”,她的指尖悄无声息地探入他的衣襟,却?被他迅速地按住了。
他转过头去?,也没?看她,漫不经心?地提醒道:“你再不睡,天快亮了。”
“嗯,”华瑶低咛道,“我好?困。”
谢云潇再次提起她的公事:“明日一早,你与杜小姐……”
谢云潇还没?说?完,华瑶的呼吸变得更轻。秋夜的天冷得很,谢云潇为她掖了掖被子,手指悬停在?她的胸口,虽有片刻的迟疑,最终也没?拿走她怀里?的小鹦鹉枕。
*
辰时未至,天已黎明,破晓的霞色交替变幻。
华瑶乘坐马车,在?京城的早间集市之内绕路。她穿梭于不同的商店,最终在?某家店铺的隔壁暗室里?见到了白其姝和?罗绮。
这间暗室里?,仅有华瑶、白其姝、罗绮以及杜兰泽四人。
不过罗绮正被绑在?一把椅子上,白其姝站在?一旁擦拭她的软剑,而华瑶和?杜兰泽面对着罗绮,听她说?:“殿下,您昨夜见到了何近朱,为什么还不信我的肺腑之言?”
“不是?我不信你,”华瑶叹了口气,“是?你出尔反尔,一天换一个说?辞。”
白其姝插了一嘴:“您何苦跟她废话呢,姑且交给我吧。我自创的酷刑,可不比官府少。”
华瑶抬起一只手,止住白其姝的话。
华瑶含笑道:“罗绮,你先前对我说?,你离宫的那两年,一门心?思为了你的娘亲和?妹妹做打算。结果呢?我派人去?虞州细查,才知道你在?虞州的踪迹十分诡异。去?年的年尾,你又告诉我,你与镇抚司副指挥使何近朱有染,他送了你……”
罗绮双目含泪,接话道:“他送过我一对宝钏,一株九芎树,九芎树送嫁,原本就是?虞州的风俗。殿下,此刻我若有一句假话,老天会罚我不得好?死。”
第55章 绿鬓朱颜难再复 她在宫里没活过二十岁……
华瑶戏谑道:“不愧是宫里出来的人,随口?就能发一个毒誓。”
罗绮默然垂首。
华瑶略微弯腰,挑起她的下巴:“你耗光了?我?的耐心。”
罗绮与华瑶对视少?顷,华瑶不禁微笑?道:“你骗了?我?多少?回,我?懒得细数。今天,我?打算把你做成人彘。对了?,你的族亲一个也跑不掉,他们都住在虞州的长顺镇。我?会派兵去虞州,杀光你全家。”
罗绮双瞳一缩,华瑶的匕首已然出鞘:“你自己想想,我?先前待你有多好,我?甚至想过要?放你走,谁知你竟然是皇后的人?你侍奉淑妃的那些年,对淑妃做过什?么,又对我?做过什?么?可怜淑妃纯善仁慈,到死?都不知道你的真面目。”
“不,不是的,”罗绮泪如泉涌,“您和淑妃的大恩大德,奴婢这辈子都还不完……我?不想害淑妃的,我?不想害她!”
暗室里不见?天光,摆荡的烛火映照着石墙,愈显得朦胧昏暗。
罗绮的眼中浮现泪雾,再?也瞧不清华瑶的神情。她越发心慌,匆忙道:“何?近朱,何?近朱他昨夜擅闯您的住处,定是为了?杀我?。皇后要?我?死?,您也要?我?死?……”
杜兰泽忽而开口?:“你明白皇后的用意,为何?还要?替她隐瞒?”
罗绮猛地抬起头。她不敢直视杜兰泽,只敢眺望墙上的虚影,杜兰泽却离她越来越近:“ 你罔顾自己和亲族的性命,执意掩饰皇后的秘密,难道你还有亲人在皇后手上?是谁呢,你妹妹,或是你的……孩子?”
杜兰泽智多近妖,罗绮早有耳闻。她紧闭双眼,不住地吞咽,以防杜兰泽穿透她的目光,洞察她的神魂。然而杜兰泽牵起了?她的手,摸到她的掌骨一片冰凉,杜兰泽就说:“果然如此。”
罗绮尚未睁眼,只觉一把锋利匕首抵着她的臂膀。那匕首的刀刃割破她的衣衫,差一点就会切开她的肌肤,正当此时,华瑶道:“你确定自己的妹妹和孩子仍然活着吗?就算他们还活着,等你咽了?气,皇后定会杀了?他们。我?比你更了?解皇族的处世之道。”
泪水顺着眼角向外流淌,罗绮心如死?灰,哭得魂不守舍:“您还想问什?么?凡我?能说的,我?都说了?。”
华瑶坐到了?她的对面:“先讲讲何?近朱吧。他和皇后相识多久?”
案几上摆着一盏香炉,袅袅烟雾一股一股地外溢,罗绮怔怔地盯着炉火,心头空荡荡的像是刚下了?一场大雪。她连哭都哭不出来了?,木然地说:“何?近朱是镇抚司副指挥使,兼任八皇子的师傅。他也曾是皇宫侍卫的教头,教过燕雨和齐风,许是认得他们的。”
昨夜,那黑衣人确实对燕雨手下留情,且以“小友”称呼燕雨。思及此,华瑶颇觉讽刺。她把玩着匕首,又听罗绮说:“何?近朱和皇后至少?相识十四年,他对皇后言听计从,倘使皇后命他自裁,他也会立即动手的。”
华瑶淡淡地说:“他比你更懂得如何?侍奉主子。”
罗绮面颊泛白,唇无血色,仍在自说自话:“何?近朱的功夫,是顶好的。可他最擅长的,不是单打独斗,当是群攻。他有八个属下。他们八人合力练出一套刀法,打遍天下无敌手。这刀法在镇抚司传遍开来。前些年朝廷清剿民间高手,便是派出一批一批的镇抚司校尉,神不知鬼不晓的,就把民间的高手,杀得只剩三四成了?。”
华瑶追问道:“为何?没?有杀光?”
罗绮哭了?太久,神智昏昏沉沉,气若游丝道:“皇帝想杀光全天下的武功高手,但是镇抚司的人手不够……何?近朱同我?说过,那八人刀法是不好练的,十年方?能小成,还要?看每个人的悟性和造化。”
这种诡异的刀法,华瑶有所耳闻。她知道何?近朱是谢云潇的手下败将?,但是,谢云潇能战胜何?近朱及其?七位属下吗?结果不得而知。
华瑶想继续利用罗绮,还得给罗绮一点盼头。她思索片刻,问起了?罗绮的妹妹:“你妹妹的相貌是什?么样的?”
罗绮钳口?结舌,华瑶叹息道:“你此时不说,反倒害了?她。万一皇后把她养熟了?,又派她去害了?宫里哪位主子,她一定会死?得很惨。我?本?也不想管她,只怕她的户籍与你相关?,到时候,皇帝查到你的头上,株连十族的大罪,你是否担当得起?”
“我?不晓得,”罗绮悲从中来,顿时泣不成声?,“我不晓得她如今的样貌,求您放过我?,也放过她。”
罗绮的衣襟被泪水沾湿,华瑶却对她毫无怜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