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素光同
白其?姝暂未想到其?中的隐情。她片刻都没有耽误,立即把消息传给了华瑶。
第58章 徒把前缘误 念念无常,处处惜别……
天近晌午,风和日丽,正是秋高气爽的好时候,华瑶却无心赏景。她收到?白?其姝的消息,静思片刻,便问:“晋明严令侍妾斋戒,一来是为了?满足他的喜好,二来是为了?彰显他的权势。既然如此,他怎会允许侍妾破例?”
宽敞明亮的书斋里,杜兰泽、金玉遐、谢云潇各坐在一把木椅上。
杜兰泽第一个开?口道?:“晋明心狠手辣,御下之术过于严苛,他的侍妾只能忍受,不敢违逆他的命令。”
华瑶点了?一下头:“确实。”
华瑶不禁暗暗心想,比起她高阳华瑶,晋明真?是差远了?,她洁身自好,又懂得怜香惜玉,对待美人最是体贴。倘若晋明有她一半的仁善,也不至于墙倒众人推。
杜兰泽继续说:“迄今为止,嘉元宫一共死?了?七个人,其中三?人是晋明的侍妾,或许,那位侍妾……”
华瑶叹了?口气:“晋明这?畜牲无情无义,就算他的侍妾病得快死?了?,他也不会对侍妾格外开?恩。”
“倘若侍妾的死?,”杜兰泽忽然道?,“与?他有关呢?”
此言一出,满座寂静。
窗扇半开?半合,华瑶坐在窗棂的虚影里,指间夹着一支狼毫笔。
笔杆转了?三?圈,华瑶冷声道?:“屠夫杀猪之前,还要把猪喂饱,晋明杀女人之前,赏她一顿饱饭,倒也不无可?能。”
她站起身来,双手按着桌沿:“晋明的属下死?得越多,嘉元宫越像是闹了?瘟疫。倘若晋明提前打?通了?关系,他可?以扮作尸体,逃离京城,赶回秦州封地。”
谢云潇嘲笑道?:“缩头乌龟。”
“蝼蚁尚且贪生,”金玉遐感慨道?,“何况是二皇子。”
谢云潇走到?华瑶的书桌前,当众展开?一张地图:“晋明逃离京城,忤逆不孝,早晚会死?在皇帝手里。他视人命如草芥,终须一死?偿命。”
书桌紧邻着一扇雕窗,叠翠竹叶近在窗前,谢云潇搭在桌上的袖摆也沾了?一点竹青色。
华瑶立刻按住他的手指,借着宽大衣袖的遮挡,她碰到?了?他的指尖。
谢云潇低头审视她,只见她的神情一如往常,不似故意。他一语双关道?:“殿下意欲何为?”
华瑶一本正经道?:“我怀疑晋明会横跨东江,直奔秦州,在秦州造反作乱。近来国事动?荡不安,康州大旱,瘟疫大起,容州江水泛滥,京城也闹过水灾。凉州、沧州一贯缺粮,又经历过羌羯之乱,守军自顾不暇……”
金玉遐插了?一句话:“诚如殿下所言,这?便是我们出城的机会。”
华瑶附和道?:“确实。”
华瑶放开?了?谢云潇。她的指腹抵着地图,慢慢地一路划过虞州、沧州、凉州、岱州、康州、秦州,再绕回京城,形成一个包围圈。
她规划道?:“倘若晋明逃去了?秦州,我会请旨追缉他,杀他的人、抢他的权、攻占他的封地。我要夺取中原六州,鼎足而立,牵制朝廷,保全大梁朝的江山社稷,我必是天命所归、人心所向。”
谢云潇熟读史?书,在他看来,王侯将相,因缘机遇,似是冥冥之中的命数。所谓的“天命”虚无缥缈,如何才能展现出来?他不禁问道?:“我有一事不明,要向殿下请教。殿下觉得,什么是天命?”
“你?不知?道?吗?”华瑶透露道?,“我出生的那一天,朝霞灿烂,百花盛放,钦天监诚惶诚恐,为我写?了?一首长诗。”
金玉遐微微一笑,捧场道?:“恭喜殿下,您生来便有帝王之相,必将登基为帝,国库充盈,六宫和睦……”
谢云潇毫不客气地打?断了?他的话:“切莫轻敌,万事小心。”
华瑶合拢地图,心绪平静无波。她经常与?自己?的近臣讨论二皇子晋明,但她其实最忌讳大皇子东无,她深信东无也是皇帝最厌恶的儿子,偏偏她和皇帝都挑不出东无的错处。
她自幼就觉得东无深不可?测。
东无比晋明更残暴嗜杀,朝臣对东无的恐惧远大于尊敬。
十二年前,东无刚满十八岁,就做了?诏狱的酷吏,在诏狱里发明了?许多骇人听闻的酷刑。他在囚犯的头顶切开?十字花,倒灌水银,剥下一张又一张的完整人皮,做成一盏又一盏的薄透灯笼。
华瑶七八岁的时候,东无送过她一盏人皮灯笼。她记得他当时面无表情。他只说:“皇妹,等你?再长大一点……”
华瑶没听完东无的话。她甩开?他的灯笼,转身就跑回了?淑妃宫里。
他是杀人不眨眼的怪物,行事隐秘而狠毒,目无纲常,心无怜悯,寝殿挂满了?不知名的人皮。华瑶做梦都想砍了?他,现实中却与他相安无事。
东无和晋明斗了十几年,无暇兼顾别的弟弟妹妹,如果晋明真?的死?了?,方谨能否在京城牵制东无?华瑶不得而知?,自然也无法预料今后的局势。
*
当天下午,华瑶去了?一趟顺天府。
前些日子里,华瑶在京城遭遇了?两次袭击。按照律法,顺天府应当查明此事,严惩凶手,好给华瑶一个交代。
交代是假,糊弄是真?。
华瑶才刚坐下不久,顺天府尹就朝她作了?个揖,点鼓升堂,命令衙役从牢里带出来一名囚犯。
那囚犯年约二十岁左右,膀大腰圆,身体健硕,也会耍些功夫。他本该是一个雄赳赳、气昂昂的武夫,此时却像一只被秋霜打?过的茄子。他的衣裳破烂不堪,双手双脚都戴着枷锁,琵琶骨被穿断了?一根,脓红的血迹渗出伤口,已有腐烂的迹象。
隔着几丈距离,华瑶也能闻到?一股腥臭味。
顺天府尹一拍惊堂木,厉声问道?:“堂下何人,所犯何事?还不速速招来!”
那囚犯回答:“小人姓冯,名恺,老家?在虞州,初入京城,窥见……窥见三?公主、四公主貌美,遂起了?淫心,纠结一伙地痞流氓,趁夜伏击公主和驸马,残杀了?三?公主的侍卫。小人罪该万死?,求大人……求大人赐死?!”
冯恺的最后一句话尤为诚恳。
华瑶眉头一皱:“你?方才说,遂起了?淫心。我问你?,这?个‘遂’字,是什么意思?”
冯恺匆忙道?:“小人不知?,小人不知?!求大人赐死?,求大人赐死?!”
冯恺宛如惊弓之鸟,再受不住一丝一毫的酷刑,毕生所求就是当场暴毙。他的手腕、脚踝早被枷锁磨出血痕,膝盖破开?洞口,站不起来,只能跪趴在地上,身如蛆虫一般扭动?。他的内功远不及燕雨,更无法与?齐风相提并论。倘若他敢伏击三?公主,他会被三?公主的侍卫乱刀剁死?,斩成肉酱,哪有一丁点反抗的余地?
顺天府的府尹还在睁眼说瞎话:“殿下,冯恺认罪了?,也签字画押了?。京城素来没有冤假错案,微臣斗胆,请您再仔细瞧一眼,这?冯恺是不是袭击皇族的凶手?”
华瑶淡淡地说:“不是。”
府尹心宽体胖,嘴角一咧,挤出两条褶子:“殿下,事发当夜,您与?三?公主受了?许多惊吓,您这?时分辨不清凶手,情有可?原。”
华瑶“咯咯”地笑了?起来,极轻声地说:“你?这?是哪里的话,区区一个武夫,有什么好怕的?我在岱州、凉州杀贼杀敌的时候,你?还在京城享福呢。你?身为文官,大概想象不到?,我杀过多少人……”
她按住自己?的剑柄,目光扫过府尹的面容。
那府尹的额头流下一滴冷汗,语气依然不慌不忙:“殿下,嫌犯冯恺还有话要讲。”
顺天府的大堂地砖是青灰色的岩石所制,几块砖石被污血浸透,显出一团模模糊糊的人形。冯恺的双手撑着地面,留下了?两道?血掌印。
华瑶忽然有些可?怜他是身强体壮的武夫。
他经历了?这?般折磨,还留着一口气,死?也死?不掉,活又活不成,亲眼目睹官场的肮脏陋习,亲身体会官府的残酷刑罚,还要背诵别人教他的供词:“大人,大人明鉴!小的、小的认识四公主宫里的婢女,杜兰泽……”
“明镜高悬”的牌匾挂在堂上,明亮的天光照在地上,府尹一身体面的孔雀官服,一手紧抓着惊堂木,朗声问道?:“杜兰泽是何人,你?怎的认识了?她?”
冯恺咬紧牙关,含恨道?:“她是、是贱籍女子!我从前嫖、嫖过她!”
府尹仿佛第一次听闻此事。他面如沉水,连叹两声,才道?:“大事不妙了?,殿下,嫌犯胡言乱语,攀扯您的近臣,当堂犯下了?大不敬之罪。”
华瑶并未接话。她环视四周,观察每个人的神情。
顺天府的县丞、通判、衙役都站在大堂两侧。
在场的衙役都是高大威猛的武夫,体格壮健,胸膛肌肉块垒分明,把贴身的官服撑得鼓鼓囊囊。他们手执一根颀长的水火棍,那棍子的一端是红色,代指“刑法如火”,另一端是黑色,代指“公平如水”。他们或许都猜到?了?冯恺的冤情,却无一人鸣冤叫屈。
自从冯恺念出了?杜兰泽的大名,华瑶仿佛也变作了?衙役。她对冯恺再无一丝怜悯,袖手旁观这?一出好戏,只听府尹说:“殿下,《大梁律》规定,贱民不可?在朝为官。”
华瑶端起一杯茶,平静地问:“你?要为杜兰泽验身吗?”
府尹两手抱拳,朝她虚作一礼,恭恭敬敬道?:“微臣万万不敢造次,只是杜小姐此事,牵涉了?三?公主、四公主、谢公子、顾公子……您四位是京城最有脸面的人物,倘若微臣放任不管,不仅有碍法律公正,上头怪罪下来,微臣也担当不起。”
府尹与?华瑶谈话之际,杜兰泽就站在华瑶的背后。她在人群中极为出挑,通身一件青色衣袍,气质高贵而凛然,好比一株含风饮露的空谷幽兰。
“杜小姐,”府尹敲了?敲惊堂木,“请你?……”
“啪”的一声重响,官窑茶杯被华瑶狠狠地砸在了?地上,水花四溅,茶叶纷飞。
华瑶提剑而起,怒声道?:“放肆,你?们随便抓来一个武夫,就说他是行凶的歹徒,急欲定案、罔顾王法!他在我手下连一招都过不了?!现在,又是谁,胆敢叫他攀扯我的近臣?!”
顺天府的县丞连忙下跪:“殿下息怒!”
县丞正要抬出《大梁律》,杜兰泽忽然也开?口说:“殿下息怒,这?位囚犯
,他知?道?我的名字,是想污蔑我的名声……”
杜兰泽的语调轻柔婉转,竟然比琴瑟之音更悦耳。
趴伏在地的冯恺抬起头来,隔着一双混沌的血眼,望向杜兰泽的绰约身姿,收回目光时,他又隐隐看到?了?尊贵的公主、以及公主的几个侍卫,这?些人都穿着华贵整洁的丝绸衣袍。他忽有一阵自惭形秽之意,只觉自己?这?辈子投错了?胎,早该一死?了?之。
杜兰泽出声道?:“为证清白?,我愿意验身。我不过一介平民,能侍奉殿下,自然是我的福气。殿下贵为公主,先前遭受贼人的袭击,今日又听了?流氓的诬陷,无故受屈,已然折损了?颜面。如果顺天府查明我不是贱籍,冯恺就犯下了?欺君罔上、不敬皇族的死?罪,依照《大梁律》,府尹大人应当把他交给殿下,听凭处置。”
府尹起了?疑心,但他并未反驳杜兰泽。他喊来了?京城顺天府的几位女官,官职最高的女子位列通判。众位女官带领杜兰泽去了?内室,为她验明正身。
华瑶当即命令她的侍卫紫苏、青黛跟在一旁,定要保护杜兰泽的周全——紫苏、青黛是镇国将军送给华瑶的女侍卫。此二人武功卓绝,身法精妙,每走一步都能震慑在场的衙役。
天光渐渐黯淡,夕阳的斜晖成色如血,慢慢地铺展于地面,似是一片血水,渗漏了?碎裂的缝隙,冯恺被浓烈的血气沾湿了?双眼。他抻着脖子,费力地昂首,瞧见杜兰泽从内室走了?出来。
杜兰泽说:“查完了?,大人。”
华瑶明知?故问:“结果如何?”
顺天府的诸位女官沉默了?一会儿,才说:“杜小姐是良民,全身均无印记。”
“所以呢?”华瑶问,“府尹大人,你?要如何判案?”
府尹定了?定神,再三?询问道?:“你?们查得清楚吗?”
华瑶又笑了?一声:“这?么多双眼睛看着,哪里能不清楚。或者说,府尹大人,你?们顺天府内,有谁盼着我的近臣是贱籍,好治她一个死?罪,再治我一个活罪?”
“殿下言重,”府尹赔礼道?,“微臣怕的是……天黑了?,女官看走了?眼。”
华瑶与?他针锋相对:“在这?公堂之上,府尹大人一言判案、一槌定音,容不得旁人的辩驳,也信不得同僚的证词,您究竟是何用?意?”
府尹被她打?了?个措手不及。
顺天府一贯奉行《大梁律》,比《大梁律》更金贵的,便是当今圣上的口谕。
府尹原本也不甘愿做个昏官,怎奈圣上派人传令,他不得不把这?桩案子办得马马虎虎。
那倒霉的冯恺并不是顺天府找来的替罪羊,而是诏狱送过来的囚犯,诏狱上头的大人物怀疑杜兰泽是贱籍,顺天府不敢不查。冯恺今日不死?,明日也会死?,顺天府又何苦因他而自污?府尹稍作思量,就把冯恺交给了?华瑶。
华瑶终于同意结案,不再追究。
府尹当即松了?口气。顺天府从来没有一桩冤假错案,“明镜高悬”的牌匾依然立在他的头上,他的案桌抽屉里收着一把万民伞,他的左右袖口各有一只彩丝织成的孔雀,光彩而体面,他一直是深受京城百姓拥戴的父母官。
*
落日西坠,暮霭微生,京城明灯初上。
华瑶回到?了?她的公主府。她把冯恺扔进一间厢房,再请来汤沃雪给他看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