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素光同
年轻人压低声音说:“小姐,你?老家?在虞州吧,我是来救你?的。我认识你?姐姐,你?姐姐跟我住在一块儿,天天念着你?。现在不是说话的时候,再过一会儿,你?去东边的花园等我,我带你?逃出去,与?你?姐姐团聚。”
锦茵没有答应。她虽然愚笨,却也不算痴傻,断不会三?言两语被人骗走——她幼时吃过这?种亏,现在她长大了?,可?不能再吃一次。
怎料,那人递给她一只五彩斑斓的络子:“这?是你?姐姐亲手打?的络子,你?还记得吗?”
锦茵顿了?一瞬,双手不住地颤抖:“姐姐……”
那人循循善诱道?:“你?跟我走,就能见到?你?姐姐,你?姐姐真?的很想你?,你?也很想她吧?”
锦茵抬头望着他,满眼泪光:“姐夫,你?休要蒙骗我。”
隔着一张面具,白?其姝的表情怔忪片刻。她本不该以身涉险,但她实在想知?道?晋明的行踪,就花费了?二百两纹银,买通了?嘉元宫的看守,拿到?了?地图,顺利地蒙混过关,循着蛛丝马迹,找到?了?锦茵。
白?其姝没料到?锦茵如此单纯好骗,锦茵竟然把她当作了?罗绮的丈夫。她将错就错:“我从没骗过人的,妹妹,你?瞧我,我在商铺做生意,诚信才是好口碑。”
锦茵有气无力道?:“好……”
白?其姝又佯装关心她:“妹妹,你?在宫里,过得好吗?除了?二皇子,有人照顾你?吗?”
“有的,”锦茵喃喃自语,“岳扶疏,岳大人,他对我……仁至义尽。”
白?其姝暗暗记下了?岳扶疏的名字,又问:“二皇子准备去京城郊外的行宫,他会带上你?吗?”
锦茵摇头:“他不去京郊,他要去秦州。”
门外传来一阵侍卫巡逻的脚步声,白?其姝转身欲走。锦茵攥着那只络子,面朝着她,喃喃地念道?:“别忘了?今晚……”
锦茵话音未落,白?其姝消失不见。
晚霞无边无际,飘在天外,绚烂如各色的丝缎,浮泛着旭日般耀眼的光彩。
锦茵循着夕阳指引的方向,跌跌撞撞地跑向了?东边的花园。她不知?道?自己?哪来这?么大的力气,双腿变得很轻很轻,好像马上就能逃出巨大的牢笼,“唰”地一下,飞回母亲和姐姐的身边。
她等这?一天也等了?太久。
先前她之所以仰慕岳扶疏,正是因为岳扶疏比她年长十二岁,比她聪慧,比她稳重,她以为他能做她的家?人,是她选错了?。在这?世上,无论过了?多少年,总是记挂着她的,唯有她的母亲、父亲和姐姐。
姐姐教过她如何编织络子,彩色的丝线缠在姐姐的手里,她抓着丝线的另一头,姐姐就对她笑一笑。她离家?之后,再也没有一个人对她那样笑过。
锦茵的心情愈发迫切。她走出院子,跑向花园,并未留意皇妃。她魂不守舍的模样又格外引人注目,皇妃的侍女便说:“殿下,锦茵没向您行礼。”
“不必了?,”皇妃说,“随她去吧。”
侍女道?:“殿下宽厚仁慈,可?是锦茵身为奴才,眼里没有规矩,殿下,您饶过她好几回了?。”
皇妃散步的方向与?锦茵截然不同:“嘉元宫的规矩是什么,你?说的清吗?京城瘟疫蔓延,太医院应对不及,这?座皇城……”
她停步,站在一片繁盛海棠之前:“快要变天了?。”
海棠的花团锦簇,枝叶十分茂密,附根于石墙,从花园的西侧一路攀到?了?东侧。
天色更加沉重,海棠花叶招展,灯火昏黄而薄淡,锦茵攥着那一只络子,抬头四处张望,终于,她瞧见了?东墙尽头的一处狗洞。
锦茵立刻跪下来,缓缓地钻过狗洞,以她跪惯了?的这?一双腿,去追寻一个人的堂堂正正的日子,同她的母亲和姐姐一起……她爬得很慢,几乎耗光了?自己?的力气,每一次呼吸引发的疼痛都会牵扯肺腑,凿得她心口一阵窒闷。
幸好,这?时候,有一个男人朝她伸出一只手,她心中一喜,嗓音微弱地呼唤他:“姐夫。”
那个男人的手指一顿,抓紧她的手腕,硬生生把她拖了?出来。她仰起脸,恰好对上何近朱的双眼。
锦茵是皇后的细作,她当然认识何近朱。何近朱曾经打?过她,他下手总是特别重。
夕阳坠落山头,收尽最后一缕霞光,这?一刹那间,锦茵的脸颊也失尽了?血色,她强忍着,不让自己?因为绝望而流泪,但她还是又惊又怕,浑身不禁发起抖来。
何近朱用?一条棉被把锦茵打?包,扔进马车,锦茵不停地挣扎,何近朱顺手扇了?她一耳光。她疼得抽搐,紧张得快要呕吐,满眼都是泪水,更不知?自己?要如何逃脱,他们距离嘉元宫越来越远,她的心脏像是凝了?一层寒冰,冻得她说不出话。她紧抓着那一只络子,结结巴巴地说:“姐、姐姐……”
何近朱反问:“你?见过罗绮了??”
“姐姐,”锦茵灵光一闪,“我姐姐叫罗绮?”
锦茵知?道?了?姐姐的名字,何近朱也瞥见了?锦茵手里的络子。他想把络子抢来,但锦茵拼命去拦,于是,他反手一剑,干净利落地捅穿她的心口,血水四溢,渐渐地染红了?棉被。流淌的鲜血没有漏出来,也没有弄脏马车,多好的杀人方法。
锦茵竭尽全力地喘息,心跳得越来越慢,手抓得越来越紧。她知?道?自己?快要死?了?,生平所见的富丽繁华都消失殆尽了?,她只想再看一眼自己?的亲人。双目迷茫之际,她好像真?的见到?了?父亲和母亲,他们都站在虞州的那栋小屋子里,等着她下学回家?。家?里的晚饭也都准备好了?,她远远地闻到?了?饭菜的香味。
母亲让她再跑快点,不要误了?开?饭的时辰,于是她一路飞奔,迫不及待地跑向他们。
她彻底地脱离了?深宫大院,再也不用?拜见那些高高在上的权贵……那位姐夫没有骗她,宫墙之外,确实有她的父母,也有她的家?。
第三卷:水龙吟
第59章 暮夕远渡高帆 “您是宫里最仁慈的主子……
夜深天寒,锦茵的尸体被放入一具薄木棺材,埋在?京城郊外的荒山脚下。无人为她立碑,也无人为她落泪。她这辈子,到死都是籍籍无名。
她是局中人,生死不由己。
何近朱心有不忍,却也别无选择。他用凉水洗了一把脸,定了定神,便?赶回皇城复命了。
刚过?二更天,皇城内外的纱灯早已点?上,重重叠叠的光影交织纵横,照映着一座座巍峨高峻的宫殿。
何近朱在?太监的指引下,穿过?漫长而弯曲的暗道,走向了内廷东侧的善德堂。此处乃是皇帝清净自?省的殿堂,后宫嫔妃一律不准入内。
何近朱进门以后,瞧见了镇抚司的指挥使、以及另外两位副指挥使,其?中一名副指挥使名叫郑洽。
郑洽的年纪与?何近朱一般大,职位也与?何近朱相同。他是效忠于皇帝的纯臣,专事?暗杀,曾经杀过?成百上千的无辜良民,只因那些良民会武功,皇族就容不下他们的存在?。
何近朱跪在?了郑洽的旁边,朗声道:“卑职何近朱,叩请陛下圣安,陛下万岁万万岁!”
皇帝端着一盏茶,正用盖子拨弄茶叶。茶水散出热气,略微遮掩了他的面容。何近朱不敢直视龙颜,把脑袋垂得更低。
何近朱是皇后的棋子,更是皇帝的奴仆。他夹在?皇
帝与?皇后之间,稍有不慎,便?会跌入万丈深渊。
皇后要他杀死罗绮,而皇帝要他监视二皇子。
二皇子的侍妾锦茵正是罗绮的妹妹。
锦茵的耳朵有一块明显的胎记,极易辨认。倘若罗绮仍在?京城,四公主或许会追查到锦茵的身世。因此,何近朱派出暗卫日夜看守嘉元宫。
今天傍晚,暗卫偷听?了锦茵与?一名商铺伙计的对话。暗卫通报何近朱之后,何近朱确信锦茵会被华瑶接走。他本可以将?计就计,顺藤摸瓜地寻找罗绮,但他绝不能让锦茵落到华瑶的手上。
锦茵知道不少秘密,涉及皇后与?何近朱的关系。倘若华瑶得到了锦茵,她便?能掌握许多消息,局面必将?大有不同。
何近朱不敢冒险。
于是,他亲手杀了锦茵。
十?年前,何近朱把锦茵卖到了教坊司。
十?年后,他又取走了锦茵的性命。
他记得锦茵临死前的遗容。她嘴唇微张,鼻管淌血,眼睛睁得大大的,死死地瞪着他,像是要找他报仇似的。似她这般不会武功的女子,死后也做不成厉鬼吧?
何近朱觉得好笑,神情也更放松了。
皇帝忽然问他:“京城的疫情可有好转?”
何近朱面露难色。
皇帝把盖子扣在?茶杯上,磕出一声细微的轻响。
何近朱的同僚郑洽出声道:“陛下明鉴!二皇子、三公主、三驸马、四公主、四驸马尽皆染病卧床……京城的疫病来势凶猛,柴米油盐的钱价越来越昂贵,百姓惶惶不安,情势不可谓不紧急。”
皇帝慢悠悠地说:“朝臣与?你的谏言,相去不远。”
郑洽伏跪在?地,皇帝又开了金口:“内阁预备放粮,安抚京城受灾的平民。你们拨派些高手,从旁相护,另选二百人听?候太医院支使,加派一千人进驻皇城。官府放粮时,平民应当严守秩序,违令者,斩立决。”
镇抚司的指挥使立即领旨。
皇帝屏退众人,却留下了何近朱。
宫灯长明,善德堂的地板光可鉴人,何近朱垂下头?,凝视着木板之间的缝隙。他长跪不起,只等皇帝责问。
皇帝握着一支朱笔,头?也没抬:“你夜探兴庆宫的第?二日,自?呈一封折子,阐明了原委。念在?你悔罪之速,言辞之实,朕饶过?你一回。”
“兴庆宫”是四公主华瑶的住所。
前不久,何近朱夜探兴庆宫,差点?被华瑶活捉。
何近朱向皇帝奏报了此事?,当然也隐瞒了一部分?实情,此刻,听?到皇帝的质问,他连忙磕了几个响头?:“陛下是卑职唯一的主子,卑职甘愿粉身碎骨,报答陛下浩荡之恩。陛下若有密令,卑职在?所不辞。”
“严查皇后,”皇帝语气平和,“严查速报。”
何近朱道:“卑职……”
皇帝打断了他的话:“切不可对旁人透露此事?,不可打草惊蛇,更不可折损八皇子的颜面。”
何近朱跪伏在?地,恭恭敬敬地接旨。
随后,何近朱离开善德堂,在?这寒冷的夜风中,兀自?一人,缓步独行。
他知道,皇后的权势乃是皇帝一手培植。
皇后经常派人在?全国各地搜罗适合练武的童男童女,并把那些孩子强掳到京城。那些孩子都以为自?己被强盗所害,又被官府所救,更存了一腔慷慨之志,愿为朝廷赴汤蹈火。他们无家?可归,无亲可认,只能尽忠于皇帝,皇帝也乐见其?成。
皇帝的疑心深重。自从昭宁元年以来,皇帝剿灭了全国各省的武功门派,暗杀了数不尽的武功高手,却从未清理过凉州、沧州。只因凉州、沧州毗邻羯国、羌国,绝大多数百姓心怀报国之志,家家户户都以“营中当兵”为荣。
近几年来,凉州百姓越发尊崇镇国将?军,百姓竟然把镇国将军看作救世之神。
凉州、沧州的武功高手远远多过外省。少男少女纷纷结党成群、重武轻文?,不读书也不上学,日日夜夜勤于练武。
在?这样的环境里,三虎寨应运而生。
三虎寨的匪徒打家?劫舍,强抢童男童女,再把人质送上船,走水路运往京城。
沿岸官府为匪徒大开方便?之门,匪徒再用重金贿赂各地官府。凉州、沧州不堪其?扰,镇国将?军腹背受敌,皇族倒是收了钱也拿了人。
起初,这是一举多得的好事?,后来三虎寨肆无忌惮,猖狂跋扈,勾结了羌羯二国,意图谋反。
皇帝便?默许了华瑶全力剿匪。
华瑶在?岱州、凉州立下赫赫战功,待人处事?比她的兄姐更谦逊谨慎。皇帝对华瑶的戒心稍低,却很忌惮她的驸马谢云潇。
何近朱伺候了皇帝十?余年。以他对皇帝的了解,皇帝早晚会派他暗杀谢云潇。怎料谢云潇毫发无损,反倒是皇后无故遭殃。
何近朱深深吸气,绕路去了一趟八皇子的寝宫。
亥时已过?,八皇子尚未歇息。他还?在?挑灯夜读,绞尽脑汁地做着课业。
每天晚上,何近朱都会监督八皇子运功打坐、调理内息。何近朱知道八皇子没有武功高手的资质,却还?是尽心尽力地教导八皇子。
八皇子倒也听?话。他双腿盘坐,两臂垂放。内功才刚运转一周,他盯住何近朱的右手,蓦地冒出一句:“何大人,你的拇指能斜弯,我的拇指也能斜弯,旁人都做不了我们这一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