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素光同
若缘捏捏他的掌心:“夫君莫怕,我会在爹娘跟前替你说好话。”
卢腾和?她相视一笑,才道:“爹娘没有女儿,想把阿缘当成女儿疼……”
卢腾这一句话还?没讲完,太监提灯的那只手略微抬高了些。
宫灯的明辉光芒流转,卢腾自知失言,立即住口?了。
卢腾的伯父乃是名震一时的卫国公?。不过,卢腾的父亲仅是一介白?身,母亲出自京城的一户殷实人?家,富贵有余,门第?不甚通达,无论如何也配不起皇族。
岂料就在去年一场赏花会上,若缘对卢腾一见?钟情?,当夜便与他互换了庚帖。他浑浑噩噩地定下了一门皇亲,起初还?怕公?主脾气娇纵,后来?,他和?公?主相处得越多,越知道她是何等的温柔纯良。
上个月的月底,若缘与卢腾一同进宫,接见?礼部官员,商议他们原定于?年末举行的婚礼。
短短几天以后,京城突发瘟疫,皇宫上下封锁,若缘也出不去了。她和?卢腾一直住在皇城,每日少不了晨参暮省,天刚蒙蒙亮,便要去皇后的宫里请安。
为表孝心,若缘从?不坐马车。她走到仁明宫外,笔直地立在凛冽冬风里。等了约莫半刻钟,皇后的侍女传她入内,她向前走了几步,刚好遇到了萧贵妃。
她屈膝福礼,软声软调道:“儿臣参见?贵妃娘娘。”
萧贵妃身量消瘦,形容憔悴,珍珠粉也遮不住她乌青的眼眶。她打从?一道宫墙之下走过,昏濛的晨雾压过树梢,残影落了她满身,她就像一棵枯柳,枝叶凋落,显出莫名的惨状。
若缘唇边的笑意更深:“贵妃娘娘,您可还?安好?”
萧贵妃忽然?驻足。她身后的一众侍卫、侍女也跟着停步。她甚至没用正眼打量若缘,眼角的余光堪堪扫过若缘的驸马,轻描淡写道:“本宫好着呢,这天正冷着,本宫也不需你来?担忧,你多顾惜自己吧。”
若缘还?没开?口?,卢腾便坦率笑道:“娘娘说的是!几年不见?,娘娘您待人?还?是很亲切!京城要过冬了,今年比去年还?冷,钦天监都说快下雪了,阿缘是该多顾惜她自个儿。她太瘦了,吃得少,睡得浅,身子有些柔弱……”
宫墙下树影微动,萧贵妃抬眸望去,朝阳初升,晨雾缭绕,皇城依旧巍峨壮丽,重重殿宇一眼望不到尽头。她没听完卢腾的话,便呢喃道:“我和?你伯母是手帕交,便也算是看着你长大,以你这孩子的心性,你何苦呢?”
萧贵妃措词半藏半露,若缘心知她的意思?是,卢腾何苦要攀这门皇亲,趟这滩浑水?只可惜,卢腾自小远离官场与宫闱,未能明白?萧贵妃的惋叹。
萧贵妃径自远去,卢腾还?说:“贵妃娘娘是你二哥的母妃,你二哥病得重了,京城传闻他……”
若缘道:“他如何了?”
卢腾拍拍她的手背,小声道:“快不行了。”
“怎的不行了?”若缘打了个哈欠,眼眸微含泪光。
卢腾还?以为若缘十分惦念兄长。谁说皇族没有手足亲情?呢?若缘最是心软不过,她对哥哥姐姐必是又敬又爱的。
卢腾忙道:“原是你二哥染了疫病,伺候他的奴才死了好些。陛下仁慈开?恩,解了你二哥的禁制,将他从?嘉元宫接出来?,送他去了京郊静养。爹娘寄来?的家书上说,我堂哥随军驻扎在京郊。阿缘,你不晓得京郊的境况有多差,棺材抬了好几车。”
明仁宫巍然?高峻,空荡荡的廊道长达百尺,若缘一手提起繁复的裙摆,另一手挽住卢腾的手臂:“但愿二哥逢凶化吉。”
她目视前方,又问:“咱家还?有旁的事吗?”
卢腾捂了下嘴,终是透露道:“我同你说,你别往外说……”
若缘斜眼瞧他,他道:“嘉元长公?主,薨了。”
昨夜,卢腾游荡在宫殿内苑,听闻宫女私下议论嘉元长公?主的死因。
嘉元刚获罪的时候,皇城严禁谈起“嘉元”二字,违者或被处以重刑。这一晃许多年过去,再严厉的宫规都压不住流言蜚语,更何况“嘉元”二字无异于茶余饭后的笑柄,管事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卢腾趁机探听了秘辛。
若缘闭目阖眼,喃喃道:“她活着还?不如死了。”
卢腾没听清她的话,只见她眼角流出一滴清泪,刚好落到他的衣袖上,濡湿一小块布料。他抬手揩去她的泪痕,不知不觉间,便已走进了皇后的宫门。
明仁宫的正殿金碧辉煌,宫灯高悬,皇后头戴珠玉翠冠,身着锦衣华袍,静静地坐在最上位。她端着一杯茶盏,垂头读着一篇写在洒金宣纸上的文章。
若缘只那么遥遥地一望,瞧见?一撇一捺的规整字迹,就知道此乃八皇子的手笔。
八皇子的文章狗屁不通,笔迹古板守旧。他没有半点才学,亦无半点慧根。
教导过三公?主、四公?主的太傅对八皇子极不满意,几次要告老还?乡,均被皇后压了下来?。最好笑的是,京城瘟疫发作时,太傅宁愿一头扎进疫气聚集的街巷,也不愿留在宫里继续管教八皇子。
若缘面露微
笑,跪地行礼:“儿臣参见?母后。”
皇后看也没看她,温声道:“地上凉,五公?主身子弱,快起来?吧,赐座。”
若缘伏拜叩首,恭敬道:“多谢母后。”她抬高手臂,从?臂弯下的一条缝隙中窥见?八皇子顺着侧门跑了进来?。
八皇子快十二岁了,脖子上还?挂着一块金镶玉的长命锁,嘴里高喊道:“母后!”
皇后分外和?蔼:“你五姐来?请安了,长幼有序,还?不快向你五姐见?礼?”
八皇子躬身抱拳:“见?过五姐!”
若缘向他回礼,对他嘘寒问暖几句,他便絮絮叨叨地说:“多谢五姐挂念,天天都能见?到五姐,我心里也高兴得很。大哥、二哥、三姐、四姐都在宫外,六哥被父皇派去了封地,七姐忙着筹备婚事,宫里只剩我和?五姐你了。”
皇后的那杯茶盏极轻地磕碰了一下桌沿,八皇子似乎想起什么,再不敢随意开?口?讲话,像是被皇后封住了嘴巴。
皇后打开?茶杯的盖子,若缘就明白?了皇后有意送客,忙不迭弯下腰来?,恭而有礼地告退。
从?头到尾,皇后没多看若缘一眼,也没多说一句话。若缘无疑是皇族之中最不起眼的公?主,皇后不愿为她分一点神。
临近辰时之际,若缘缓缓走出明仁宫,八皇子还?在眺望她的背影,皇后道:“从?前也没见?你与五公?主如此投缘。”
八皇子扭过头来?:“不是五姐……是五姐夫,他送了我一套小泥人?,他自个儿烧制的泥人?。”
“何时的事?”皇后抬手抚过发鬓,“我怎的不知?”
八皇子不敢隐瞒,如实说:“今早,就在今早,半个时辰前,他的侍卫来?送的礼。母后,您莫生气,我课业做完了,内功吐息也练过一回了……”
皇后接连问道:“你的太傅教过你的三姐和?四姐。在你这个年纪,你三姐的策论让贡生自愧弗如,你四姐最得太后的赏识,贺寿的诗词歌赋写了上百首,言官都称赞她才思?敏捷,孝心一片。而你呢?多大的人?儿,多贵重的身份,还?想在皇宫里玩泥巴?”
八皇子直挺挺地跪了下去,没来?得及请罪,便有一人?挡在他的身前,替他求情?道:“娘娘息怒,八皇子殿下天性笃纯,无一日不在勤学苦练,今晨也运行了周身的内功,通融丹田,颇有进益。殿下他少年天骄,怀有这份恒心,日后必有恒业。”
八皇子抬起头来?,满目皆是何近朱的宽阔脊背。
或许是因为何近朱传授了他武功,他看到何近朱就觉得十分亲切。
何近朱为八皇子求了情?,皇后的脸色好转了些许,她与何近朱一同走出正殿,八皇子目送他们二人?一前一后地远去,隐隐约约听到何近朱说:“郑洽失踪了。”
屋檐的翘角斜飞入天,皇后走过檐廊,忽地停在拐角处,叹声问:“皇帝知道吗?”
“郑洽在兴庆宫附近失踪,”何近朱低声禀报道,“镇抚司抽调三百名高手搜查,只找见?他的一块腰牌。事发昨夜,河道上停有一艘来?历不明的货船,船舱起了大火,郑洽带人?下水捞货,货捞上来?了,他人?没了……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算不得急报,确切的消息还?没传进宫里。”
皇后静悄悄一笑,而后才说:“凶多吉少。”
何近朱顺着她的意思?,附和?道:“娘娘英明,郑洽凶多吉少……”
皇后高深莫测道:“本宫指的是二皇子高阳晋明。”
何近朱抿唇不语。
日出东方,红霞微抹烟云,皇后眺望头顶的苍穹,面颊被霞光照得如泛桃花。
何近朱闷不吭声,紧盯着她。
皇后忽然?抬起手,镶嵌翠玉的玳瑁指甲戳碰了他。他暗吃一惊,胸膛肌肉块垒贲张,把紧绷的官服撑得鼓涨。
皇后锐利的指甲从?他胸前勾过,停顿在凸起处,往里一刺,疼得他连退两步,当场下跪道:“娘娘。”
皇后嘱咐道:“皇帝接连一个月未上朝了,你要盯紧内监,每日按时呈贡丹药……”
何近朱提醒道:“陛下对您早有怀疑。”
皇后满不在乎地笑了笑。她略微弯低了脊背,俯视着他:“皇帝猜忌我,也猜忌你,普天之下有谁不被皇帝猜忌呢?既然?他要调查我,你应该找些能人?异士,献给皇帝,调和?利害。你别忘了,我若是倒下了,不止你活不成,你的妻儿都要被碎尸万段。”
何近朱叩拜道:“卑职明白?。”
“嘉元长公?主也走了,”皇后没来?由?地冒出一句,“梦里不知身是客,相逢俱是梦中人?。”
最后一句话,皇后念得极轻极低,何近朱也漏听了。
他犹豫着抬首,皇后转身离去,他只看见?她的织锦裙摆迎风飘飞。
*
当天中午,镇抚司从?河水中捞出一具泡得发涨的无头男尸。
这一具男尸穿着红纹黑底的官服,腰佩一把银环长刀,脚蹬一双鹿皮靴,通身的打扮都和?郑洽一模一样?。与郑洽交好的几位武官眼见?友人?死于?非命,连忙跪到华瑶和?方谨的面前,恳求她们尽快调查此案。
华瑶叹息道:“真是郑大人?吗?”
顺天府、镇抚司一共派出了六位经验丰富的仵作。众人?齐聚在无头男尸的周围,把他仔细勘验了几遍,共同断定道:“回禀殿下,死者确实是郑大人?。”
为了收容灾民,朝廷致力于?扩建屋舍,工部、户部的几个芝麻小官也常在附近巡察。他们听闻镇抚司的副指挥使不幸惨死,纷纷赶到河边来?凑热闹,朴月梭自然?而然?地跟了过来?。他穿着一件干净整洁的官服,站在寂静的人?群中,时不时地把目光转向华瑶。
华瑶若有所思?:“前不久,翰林院的朴大人?也遇到了武功高强的刺客。这帮刺客目无王法,胆大包天,接二连三地行刺朝廷命官。我不仅要彻查,还?要详查!”
她看着镇抚司指挥使,命令道:“方圆十里之内,必须全力戒严,以防刺客再度伏击!”
镇抚司指挥使并?未回话,而是略微躬身,朝向了三公?主方谨。
方谨道:“皇妹所言极是,依她说的来?办。”
河畔水风吹低了芦苇,泠泠波光照出交错的重影。
顾川柏折断一条芦苇,挽袖蹲在岸边。他把芦苇的杆子戳进河面,试了下水,忽而开?口?道:“郑洽的武功超群绝伦,等闲之辈无法近身,杀他之人?,必是高手中的高手。他死前拔刀出鞘,与凶手过了几招,或许也重创了凶手。谨慎起见?,何不先从?他的熟人?开?始查起?”
工部的一位官员接话道:“您为何断定,郑大人?被熟人?杀害?”
顾川柏解释道:“昨夜货船起火,油池泄露,大火连烧几个时辰。凶手潜伏在水下,屏息憋气,没被镇抚司的高手发现,必定是有熟人?接应。”
朴月梭立即接话:“由?此说来?,凶手大约在岸上?”
“应在水上,”顾川柏的目光不经意地瞥过华瑶,“凶手武功高强,来?去无踪,先是短短几招取走了郑洽的性命,而后又在众目睽睽之下……逃之夭夭。”
镇抚司指挥使双手抱拳,道:“昨夜风大雾大,天昏地暗,弟兄们视物不清,这才叫那贼人?脱逃。”
顾川柏道:“日防夜防,家贼难防。”
顾川柏还?没说完,方谨便插话道:“昨夜那艘货船私藏了棉甲、油池、粮食、草药。运货的船工会些功夫,镇抚司的武官英勇奋战,也都负了伤。”
华瑶点了点头:“是啊,昨夜情?况危急,我们忙着收集货物,没来?得及清点人?数。”
镇抚司的指挥使顺势道:“近来?沧州战事频发,羌人?羯人?直犯边境,滋扰官民。他们觊觎大梁的膏腴之地,也会装作大梁商队,偷渡敖仓河,混入京畿地区。那些
刺杀朝廷命官的歹徒,说不准便是羌人?羯人?,做出杀人?越货的勾当……”
“羌羯在京城的北面,”顾川柏提醒道,“敖仓河的水流自西向东,若真如你所言,羌人?羯人?借由?水道运货,货物反而离他们越来?越远了。”
顾川柏一边与指挥使争论,一边扫视在场的众多武官。他亲眼见?识过郑洽的功夫,也知道郑洽是万中无一的高手。郑洽耳聪目明,眼疾手快,能在数丈之外甩出飞镖,精准无误地扎死一只飞虫。倘若郑洽在水下被人?偷袭,他必定要尽力浮出水面呼救,或者深陷于?刀光剑影……他之所以死得悄无声息,唯有一解,便是杀他之人?的武功远在他之上。
思?及此,顾川柏侧目,斜睨着谢云潇。
不消片刻,顾川柏转回了脸,只因华瑶借由?货船一案,谈起了十恶不赦的谋反罪。
顾川柏观察着华瑶的神色、姿态,皆是平日里那副模样?。她才十八岁,竟然?修炼了这般稳重的心境。如果郑洽真是谢云潇所杀,华瑶必是谢云潇的主使。她蓄意谋害天子近臣,非但没有半点惶恐,还?能冷静地讨论如何缉凶。
顾川柏退到方谨身侧,警告道:“您不能再惯着她胡作非为。”
方谨低声道:“你也别把奴才当成金贵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