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林中有雾
对着两张稚嫩的?面庞,江新月倏得?红了眼眶。
她的?鼻尖一片酸涩,泪水甚至都没有经过脸,顺着睫羽一颗颗坠落下来。
可她又不想在孩子面前表现得?这么失态,不停地用手去擦自己的?脸。
昭昭着急了,攀着娘亲的?身体站起来,嘟着嘴亲亲她的?脸颊,“啊啊”地试图想和她说话?。见娘亲仍旧在哭,她一把?将小明?行提起来,小明?行同样学着姐姐动作亲她。
可眼泪哪里是说停就能?停的?。
小昭昭看着眼眶通红的?娘亲,嘴巴越噘越高,最后“哇”得?一声哭了出来。小明?行憋着气,小声地抽噎着。
江新月一把?将孩子抱进怀里,轻声哄着:“不哭了,不哭了,昭昭不哭了,娘亲没事的?。”
青翡青翠背过身去,不争气地红了眼眶。马嬷嬷和严嬷嬷经历了不少?大风大浪,看着母子三人心里只剩下长?长?地一声叹息。
江新月哭过一次,也?就振作起来。
青州情况危急,可也?没到无可挽救的?地步,她哭什么呢?
她应该要相信裴延年,照顾好孩子等着他回来。
——
徐宴礼在胶州的进展不算顺利。
胶州与青州相连,青州一旦告破,胶州也?很难独善其身。胶州知州立即调遣胶州武备军、筹措一批粮草驰援青州。
而问题恰恰好出现在此。
胶州作为盛产粮食的?州城,自身的?武备薄弱。去年地界上又出现小规模的?旱灾,百姓靠着陈粮过日子,又将预备的?粮食调用给京城,缓解京城疫病带来的?粮食压力。这就导致胶州自己粮食就不多,还要靠着今年作物的?丰收。而现在正是作物灌浆结实期,需要大量的?人力去浇水灌溉。
陆应温也?有私心。
胶州的?重要不言而喻,镇国公既然能?打得?夷族差点?灭了国,换来大周西境几十年的?安稳,这次怎么都会保住青州。青州不利他未必会被问责,但若是今年胶州的?税收缴纳不上,他的?位置一眼就能?望到头。
徐宴礼同人交涉过几次,要钱要粮容易,要人却极为困难。他立即调转目光,派人向周围的?州城求助。
而眼下,青州的?战事越发激烈。
前朝旧党与草原部落勾结,不计代价用火药开道攻城,企图在最短的时间内拿下青州,一路南下与礼州的?残党勾结。
裴延年死守城门?不出,击退了一波一波的?敌军。
饶是如此,城内的?守将在不停减少?,胶州的?两三百人投入到战场中等同于泥牛入海,对现在的?局面起不了丝毫的?作用。更要命的?是,如今嘉应城隐隐有成为孤城的?趋势,援兵迟迟未至,连番守卫下来将士也?会出现疲惫之色。
比疲惫更可怕的?,是一眼看不到头的?绝望。
按照现在的?情况,要是再继续守下去,青州城离告破不远。
最后裴延年决定率亲兵出城,进行突袭,火药库与粮草任意?烧了一个,青州的?困境就迎刃而解。
当夜发生了什么已经很少?人知道,就只见寅时三刻,西边的?天红了一片,紧接着便是“轰隆”一声巨响。
在胶州与青州交界处,都能?够感受到脚下的?土地在震动。不少?人从家中跑出来,看着西边冲天的?火光议论纷纷。
第二日,两周的?交界处就已经传开了,镇国公带着轻骑突围,直接烧了对方的?火药库与粮仓。这事也?是叛军与草原部落太过自信,自信自己能?在最短的?时间内拿下青州,因此这两处地方离得?并?不远。
草原部落怒极,将裴延年的?烧焦的?尸首悬挂在阵前,殴打鞭尸,对着青州城内的?人叫嚣,说尽了侮辱人的?话?。守城的?副将曾长?黎咬紧后槽牙,紧闭城门?并?不应战,活活又守了三日。
也?就在三日之后,援军赶到胶州的?地界,而带兵的?人正是裴策洲。
江新月这几日并?没有出门?,而是帮着徐宴礼整理一批加急的?文书,统计需要加急送到嘉应城的?物资。她怕自己耽误事,将两个孩子交给青翡青翠和两位嬷嬷照顾,将所?有的?心思都花在这上面。
直到她听?说裴策洲带着人赶到胶州之后,才匆匆收拾一番找上去。
裴策洲驻扎在城外,从客栈过去要经过胶州最繁华的?闹市街口。眼下,胶州讨论最多的?便是目前青州的?局势。
江新月起初没上心,听?到“镇国公”三个字时才渐渐开始留意?,可越听?她的?脸色就越不对。
叫停车夫之后,她将车窗推开,问正在高谈阔论的?书生:“镇国公怎么了?”
书生在触及到女子的?脸时怔愣了瞬间,回过神之后就起了显摆自己消息灵通的?心思,将听?来的?有关于青州的?战事一一说来。
“你怎么知道城楼上挂着的?就一定是镇国公?”
书生被问得?一愣,很快又道:“这可是叛军统领亲口说的?。”
“他们只恨不得?立即攻破嘉应城,造出这样的?谣言来动摇军心,有什么好奇怪的?。”
“那为什么嘉应城内的?人不出来反驳,镇国公也?不露面,任由敌军如此动摇军心。”书生看着女子惨白的?脸,又后悔自己说得?太过分。
若不是镇国公亲自带兵突袭,青州未必能?守得?下来。青州一旦告破,下一个遭殃的?便是胶州,他哪里还能?好端端地在这里站着。
他神色间多了几分崇敬,又深叹英雄殒命的?无常。“那晚爆炸的?动静特别?大,两州交界处都能?感受到震动,而在爆炸周围的?,又有几个人能?存活下来?”
“旁人我不知晓,但是他一定还活着。”
江新月说完之后,也?不再争辩,而是立即将车窗关上,吩咐马夫继续往前走。
她很快就到了军队驻扎的?边缘一带,报上名之后很快被人带到主营帐中,见到裴策洲。
她同裴策洲几乎有一年的?时间没见过。
从来没想过一年的?时间可以?让一个人发生如此翻天覆地的?变化。
裴策洲依旧是那个裴策洲,相貌上没有多少?变化,更加消瘦以?至于眼窝显得?越发深邃,看人时的?眼神冰冷,如同一柄刻刀。
明?明?是两个长?得?不像的?人,江新月却隐隐从裴策洲的?身上看到几分裴延年的?影子。
见到女子一张白煞的?脸,裴策洲沉默片刻,嗓音沙哑地问:“你都知道了?”
江新月低下头,整理好情绪之后才抬起头。“听?说了,但是我不相信。”
“我也?不相信。”裴策洲咧着开裂的?嘴唇笑,笑起来的?样子特别?难看,干脆就没再笑。
他静静地看向面前的?女子,直起如今不再单薄的?身形,允诺道:“你要是相信我的?话?,我会尽全力搜寻,直到找到小叔为止。”
“可是我也?想去找他。”江新月脑子里的?那根线崩得?紧紧地,直视裴策洲的?视线,“我是他的?夫人,我理应要带他回家。”
江新月的?状态算不上多好,苍白的?脸色让原本的?精致的?五官蒙上了一层雾气,额前的?碎发被冷汗浸湿成一缕一缕贴在脸上,看上去是如此的?柔弱。
可她的?姿态又是上扬的?,眼神清冷,带着一往无前哪怕被撞得?头破血流也?不肯退让的?倔强。
裴策洲目光轻颤,最后点?头。
“好。”
——
徐宴礼得?知消息之后,立即赶过来,找到了正在军中吃东西的?江新月。
她吃的?是最简单的?青菜面,一点?盐和青菜,远远算不上好吃,在军中算是难得?的?美味,但是对于江新月这种吃惯了稻米的?人来说,几乎是难以?下咽。
可她却恍若未觉,机械地挑起面条往嘴里塞着。
江新月瞥见身边有人落座时,就已经知道是谁。
将口中的?面条吞下去之后,她抢在徐宴礼的?面前开口。“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但是我一定要去青州找他,我不相信他就这样没了。”
徐宴礼沉默。
江新月也?不在意?,继续往嘴里塞着面条,她其实已经尝不出是什么味道。就知道她吃饱之后才有力气,才能?跟着裴策洲一起去草原搜寻裴延年的?下落。
就是这面条真的?太难吃了,难吃到她都想掉眼泪。可她又完全哭不出来,好像所?有的?情绪都已经被封存起来,只剩下一个麻木的?躯壳。
徐宴礼有点?看不下去,将面碗端到了旁边,冷声说:“吃不下去就不要吃了。”
他看着面前的?的?女子,喉咙间像是含着刀片,在一片血腥当中,不甘心地问:“他当真就那么重要?”
要是换做之前,江新月恨不得?直接跳起来反驳,她怎么会对裴延年这种人产生感情呢?
她看过那么多鸡零狗碎,早就知道所?谓的?感情不过是双方的?一时冲动。包括她最喜欢徐宴礼的?时候,她都没有想过真的?要和徐宴礼走到一起。所?以?这样一个自私、冷血、怯懦、斤斤计较的?她,怎么还会去真心喜欢上一个人?
只是现在,提及裴延年,就像是有一根无形的?线条一圈圈地缠绕住她的?心脏,起初不疼不痒,反应过来时心脏的?每一次跳动都带着掺血的?疼。
“我也?以?为他不重要,就像我以?为我不喜欢他一样。”
她平静地将面碗端了回来,将最后一点?面条吃得?一点?不剩,这才抬起头看向徐宴礼。
“但是我想,我应该是要比想象中更在意?他,在意?到想要同他长?长?久久。”
徐宴礼没说话?,身体重重地摔在椅背上,目光晦涩地看着面前的?女子,看着这个从小跟在他身后长?大的?小姑娘说着同另一个男人的?长?长?久久。
裴延年留下来的?信件他还随身携带着,膈得?他胸膛的?位置生疼。
他狼狈地低下头,撑着椅子的?扶手站起来时,身形都有些摇晃,却没有再继续劝说下去,如同真正的?兄长?那般摸了摸她的?头。
“想做就去做吧,这些日我会帮你照顾好昭昭和明?行。”
——
江新月第二日就跟着裴策洲去青州,为了赶路,她骑上了并?不怎么熟悉的?马。
裴策洲一共带了三万人来,使得?原本焦灼的?局势朝着一边倒去。
叛军久攻不下已经出现疲软之势,再加上被毁了粮仓和火药库,失去最大的?倚仗和补给,两次交手之后就呈现出溃逃之势。两帮人原本就是因利而聚,现在各自损伤大半,自己就先?内讧起来。
裴策洲乘胜追击,立即出兵歼灭敌军。
江新月没有去前线,而是带着人在已经打下来的?地盘上寻找裴延年的?踪迹。
她还是第一次直面战场的?冲击。
发生过交锋的?地方尸体遍布,流淌的?鲜血将黄色土地染红,每走几步就能?看见血肉模糊的?断首残肢,好端端的?人如同屠宰场中的?牲畜,被分解得?七零八落。
而这些人在家庭当中扮演的?着一个父亲、儿子、兄长?、弟弟的?形象,现在或者以?后将承担起一个小家的?重担,也?有无数如她一般的?人在惦念。
她起初只是遥遥望了一眼,被死亡的?血腥与残忍震撼住,当即胃里翻涌,趴在马背上就吐了出来。
吐过了之后,她还要继续爬起来寻找。
在这个过程中,她遇见了很多很多的?人。
佝偻的?老妪趴在尸体上慢慢寻找,濒死的?人将还算完整的?衣服扒下来往自己身上套,甚至她还见过为了口粮如同鬣狗般趴在地上啃噬的?……
在这个战场上,死亡的?气息与求生的?希望是如此紧密地交缠在一起。
来此之前,她心里是有些怨的?,怨裴延年冲锋陷阵时从来没考虑过他的?身后也?有妻有子。庆阳帝待裴家荣耀中夹杂着满满的?算计,为什么要替大周出生入死?
可亲自来到战场后,她连怨恨都生不起来。
她同裴琦月也?见过一次面。
东昌娘子军的?统领在守城的?时候被流弹割了喉咙,没能?救得?回来。裴琦月临危受命,成了首领,在围困中守住了东城。
她站在东城上,看着晨曦中大战过后的?民众扛着木头修补房屋又开始一天新的?生活时,扭头同江新月说:“我想我找到了,我要的?答案。”
江新月眯着眼看向冉冉升起的?朝阳,更加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