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林中有雾
裴延年休息了几日,就重新开始忙碌。
期间,他同裴策洲碰了碰面,两?个人将自己知?道的消息简单地交代,了解一下大概的局势。
也许是他们两?个人演戏演得太?过逼真,前朝反贼谋逆时?,就立即有人在他面前苦口婆心?地劝说。这倒不是劝他谋反,而是希望他能在支援的时?候能耽误一点时?间。
“行军路上原本就可能发生?各式各样的意外,哪个州城下了一场大雨,又或者是赶路时?车轴坏了,耽搁上几日又会有何人去细究?”程前华情?真意切,就差将自己的心?肝掏出来给?他看。
“可就是这么几日,嘉应城必定告破。到时?候你带着大军赶到,拯救万民于水火之中,高官厚禄唾手可得,你又有什么好犹豫的!”
裴策洲冷脸,“他是我亲叔叔,我看不惯他也不至于眼睁睁看着他送死?。”
程前华莫名笑了声,却没有反驳,之后也一直没有停止过劝说。
裴策洲的言辞从?最开始的愤然反驳,开始逐渐动摇,最后主动询问道:“朝中武将并不在少数,比我有能力、有经验者不在少数,怎么就确定我能领兵奔救?”
程前华拍了拍他的肩膀,挑眉道:“自然有法子,你便静候佳音。”
裴策洲同裴延年道:“从?这程前华条线抓住了一批林太?傅在朝中布局多年的暗线,这条暗线上的人看着不太?起眼,却都是握有实权的位置。当年我裴家出事,中间便有林太?傅的手笔。这次将这些人一网打尽,林太?傅才被逼得匆匆起事,被抓住漏洞一路退到礼州。”
“林太?傅人呢。”
“死?了。”
裴策洲忽然抬起头,朝着裴延年笑了下。只是那?笑容要多难看有多难看,更?接近于是哭泣。
“小叔,我想问问,我娘是否还同林太?傅有来往?”
裴延年没出声,他的笑容就僵在脸上,问了这段时?间他一直怀疑却不敢肯定的问题。“她……是不是没有得疯病?”
裴延年迟疑片刻,斩钉截铁道:“没有。”
裴策洲这段时?间成长很多,少年眉目坚毅,带着锐气?,有了点父亲裴清安的影子。听到裴延年的这句话之后,他没能忍住,抬手捂住自己的脸。
意气?风发的少年弯下自己的身子,任由?眼泪浸没到指缝中,低声嘶吼着。
“她有!程前华最后一次找我时?,我在清水冲。可事先,只有她一人知?道我会去那?里?!”
裴策洲一开始只是怀疑,毕竟他娘亲的状态实在不像正常人,总不至于镇国公府真多人都没察觉到她是在伪装。可他赶往青州时?,他娘亲突然病了,发了疯要往水里?跳,他折返回?府耽搁了进城,导致比预计的行程晚上一两?日。
就如同程前华所说的那?般,延误几日算不得什么,简直是无可指摘。
可他心?里?却清楚,延误上一日,小叔的风险就会多增一分。至于城破,又有什么关系呢?青州破了还有胶州,胶州破了还有赣州,叛军已溃逃至礼州总不会有翻身的余地。
而他所带的援军会犹如神兵天降,收复战场,在她殚精竭虑的算计下,踏着他亲叔叔和万千民众的尸体,继承镇国公府所有的荣耀与光辉。
裴策洲看得越清楚,就越加悲愤。
甚至砚青的死?,也有他娘亲和他的一份。
这让他如何面对小叔,如何面对死?去的众将士,又如何面对嘉应城无辜死?去的百姓……又叫他如何面对她?
牙齿错位发出咯吱作响的声音,裴策洲蜷缩着身体基近本能地抽搐着。
从?那?日过后,裴策洲就直接住在营帐中,几乎不要命地干活。
是赎罪,也是为邵氏挣来一丝活下去的希望。
125 裴延年,你真挺流氓的。
邵氏最后还是没了。
一根白?绫结束了自己的一生。
她的死究竟是自杀亦或是被迫, 已?经无从探究。
可?人死债销,她死了,裴策洲才能不带有任何污点?地开始自己全新的人生。
这样的结果, 想必也是邵氏想看到的。
江新月听说消息时, 正在同县丞蒋世峰的夫人柳氏聚在一起缝制皮革。
这场仗还在打,裴延年休息几日等身上的伤口结痂之后,就?再次上了战场, 带着一口气打到草原尽头。
降者?生, 逆着死。
军中甲胄损坏逐渐增多, 京城中的补给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来。江新月便找上对?门的县丞夫人柳氏,商量着两家在一起帮忙缝制皮革。
两家的女眷和下人并不算多, 可?只要她们带头缝制, 其他想要巴结上来的人家自然?会有样学样地跟着做。
甲胄的缺口开始逐渐变小。
她听到裴策洲接到家书从马上摔落、又立即夺走马绳飞奔而出时, 半天都回不过神?,不敢相信邵氏就?这么没了。
邵氏的求生意愿极为强烈,不然?这么一位将规矩刻进骨子里的贵妇人,不可?能装疯卖傻来躲避皇帝深究的举动?。可?这样想要活下去看着自己儿子娶妻生子的人,怎么会轻易结束掉自己的生命?
那裴策洲连日来不敢有片刻的停歇、为了多挣军功保住邵氏一条命又算什么?
柳氏见她一直心?不在焉, 体贴地问:“要不你先回去休息会,也正好处理家中的事。”
江新月摇摇头,沉默地继续缝制皮革,一直到约定好的时间才离开。
从蒋家出来时, 外面的天已?经擦黑,温度也逐渐下来。
晚间起了风,丝丝凉意夹杂着沙尘席卷而来,在那瞬间人都开始恍惚,有一种不知自己置身何地的茫然?感。
“荞荞!”
忽然?有人叫住她的名字。
她偏过头朝着声音的来源看过去, 就?看见身形挺拔的男人阔步朝着她走来。
他的脸被风沙吹得干燥发皱,胡须杂乱,眸光沉静锐利带着一股煞气,自带有一股强大的气场。可?是他的手又是温暖的,垂眸在她手上的红肿逡巡一圈后,他问到:“怎么站在外面发呆?”
江新月眼神?复杂:“邵氏没了。”
“我知道,我让人补送一份文书回去,策洲能在京城多呆一段时间。”
江新月摇摇头,示意自己并不是说这个?,喃喃念了声:“好好的人怎么说没就?没了。”
她来青州前?,其实挺讨厌邵氏的。
老?夫人和裴延年是母子,就?算老?夫人再怎么不想在小儿子身上投入太多的感情。可?血脉相连,两个?人关系如今生疏成这样,其中很难说没有人在推波助澜。后来又因为她的私心?,老?夫人中毒,裴策洲被迫卷入到争斗的漩涡里,裴家没有一个?人能落到好。
可?来青州之后,见过那么多生死离别?又经历过裴延年生死不明之后,她对?邵氏又讨厌不起来。
在那段搜寻裴延年下落的日子,她是提着一口气才撑下去的,终日惶惶不安,在某个?想起裴延年的瞬间心?脏开始抑制不住地抽疼。她能清楚地知道自己病了,但是她不敢停下来也不敢倒下去。
裴延年在等她,她的孩子也在等她。
这样的日子她过了不到一个?月,而邵氏过了整整十五年。
江新月看向站在自己身边的男人,转而问道:“你怎么突然?回来了。”
裴延年的目光落在她的身上,嘴上却说:“我回来看看孩子。”
“两个?孩子都不搭理你,别?到时候又被昭昭拿着小木剑打。”
他现在身上的煞气越来越重,小孩子又特别?敏感。
小昭昭是有用?小木剑打人的习惯,有次被她看见收走小木剑打过一顿后就?老?实下来,平时根本不会用?小木剑胡乱戳戳。
可?见到裴延年,她虽然?害怕得跟鹌鹑差不多,但是转个?身就?拿出自己的小木剑,靠在她的身边用?木剑对?准面前?凶得能吃人的怪物。只要裴延年往前?多走两步,她就?咿咿呀呀呵斥两声。
有一次裴延年开玩笑,将她的小木剑夺走。
她的眼睛瞪得圆溜,不敢相信居然?真的有人抢自己的小木剑。大眼睛里噙满泪水,她紧紧地抿着唇,猛得冲上去把?自己的小木剑夺回来,窝到娘亲怀里“哇”得一声就?哭出来,哭得比上次被打手心?还要厉害。
小明行平时和昭昭没少打架,姐姐哭后他也坐在旁边陪着哭。
这小家伙比昭昭还要不老?实,后来裴延年再来看他们时,他不声不响地将自己最宝贝的拨浪鼓放到床沿边,直接被裴延年坐坏了。他一声不吭拿着被坐坏的小鼓爬到江新月面前?,话都还没说全乎就?开始告状。
江新月一开始还真以为是孩子受了委屈,便让裴延年去外面等着,还赔给小明行一面更精致的拨浪鼓。
原本以为事情都结束了,小明行也挺喜欢新得的拨浪鼓。
结果等裴延年一来,他又拿着那面被坐坏的小破鼓晃悠,还不停地去打量江新月的脸色。
裴延年最后也彻底败给这两个?小家伙,平时回来见到两个孩子没睡的话根本不会进去,站在门口静静地看一会。等两个孩子睡着后,他才会进去摸摸孩子的手,也仅仅是摸手而已?。
两个?孩子都长得很好,脑子活泛,不过也都不是什么容易被搞定的性格。
她有时候都觉得头疼。
两个?人商量等孩子再大一点?之后,就?找先生替他们启蒙,免得日后移了性子转都转不过来。
想到这里,她更想见到两个?孩子,便和裴延年去内院东边的偏房看望两个?孩子。
小昭昭和小明行正坐在木盆旁边,在严嬷嬷的陪伴下挑拣盆内的红豆和绿豆。说是挑拣,更接近于捏着豆子玩。不过他们都挺喜欢将小手埋进豆子里,随意划拉两下就?能听见豆子与?木盆擦过的“哗哗”声,埋着头玩得不亦乐乎。
裴延年的视线从孩子身上转移到自己身边女子的身上。
在嘉应城,灯油都是难得的东西?。因此?天色暗下来之后,屋檐下只悬挂着一盏灯笼,仅仅是能照明的程度。
暖橘色的火光掺了一点?夜色,温柔地落到小妻子的侧脸上,原本明艳的五官在模糊的光影中透着沉静如水的温柔。
他轻咳出声,压低了声音说道:“你进去看看孩子吧。”
江新月偏过头,“你想进去看看孩子?”
裴延年知道自己身上的血腥气重,并不想晚上吓到里面的这两位小祖宗。“我就?不进去了,在外面等着你。”
“我也不想进去,他们身边整天都围着一群人,玩得可?高兴了,并不缺我一个?人。”江新月转过身看向面前?的男人,半是开玩笑半是认真地说,“反倒是你,整日都在军营中,今天难得有机会,我更想要和你在一起。”
东昌被夺回来之后,裴延年便常驻在东昌,三四日回来一趟。若是遇上要紧的事,七八日回来一趟也很正常。
不过回来之后,两个?人也说不上多少话。经常他累到吃点?东西?洗漱之后就?沉沉睡去,第二日天不亮就?要往东昌赶去。
像今天这样两个?人站在一起闲聊,都是难得的情况。
裴延年诧异地看着她,有点?意外她的直白?。
江新月这个?人没走心?的时候,嘴巴甜得很,什么“我心?上只有你一个?人”“我要一辈子做裴三的小娘子”这种话张口就?来。他那时是听出不对?,可?娇娇软软的小妻子窝在自己怀里,说想同他长长久久时,他就?在想,就?算是谎话,那十句里面也总该有一句是真的。
后来才发现,居然?有人说谎真的连半个?字都是编出来的。
再就?是两个?人成亲,关系明显好多之后,他也鲜少从她这边听到这么直白?的想念。
“说的是真心?话,还又就?是哄我?”
裴延年半开着玩笑,眼神?却转移到女子的脸上,不曾转移。
他这段时间恢复了很多,最起码看上去只是偏瘦,脸颊上多了点?肉,不过看上去也更凶。就?算他在笑,可?眼神?看上去却泛着冷意,如同猛兽般夹杂着森森的战意。
江新月想到自己第一次见到裴延年时,男人的样子比现在好不了多少,压根就?不能怪她将他当成杀人无数的匪徒,然?后小意奉承百般讨好。
可?要是她一早就?知道他的身份,她应该也会告知自己的真实来历,请求他将她送到官驿等待徐府的人来接她回京城。
想起曾经闹出的笑话,她抿唇笑,“你希望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