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白刑
这一觉睡得十分沉。
夜很快被揭过,云度月走,曙色逐渐清明,淡天宛若一片琉璃,泛着水色流萤,彩缎般的云霞被朝阳镀上层浅金,盈满天际,绚丽十分。
秦香絮靠在沈鹤知怀里,还是有些困倦,说话也有气无力。
她问道:“如何?我是真的有孕吗?”
令狐率没有立马回答她的话,而是捋了两把胡子,皱眉沉思好阵子。
沉思的时间越长,他的表情越多出几分凝重。
见他迟迟不开口,还又摆出这副表情,沈鹤知长眉微皱,问道:“怎么?是与不是,这样难断定吗?”
“噢噢,不是,不是,”令狐率从思绪中回神,连忙开口道:“脉象确实是喜脉不错。”
纵然连他都说是喜脉,秦香絮还是不信:“可喜脉不是得有孕月余才能诊出吗,我这......”
令狐率点点头,说:“寻常人确实得有孕一月才诊得出喜脉,但各人体质有差,偶尔出现几个特例,也不足为奇,公主许就是体质特殊,所以才能提前被诊出。”
秦香絮伸手抚上她的小腹,仍是有股子不真实感。
她从前与沈鹤知为了要玲珑,各式各样的补药是每日吃,时时吃,几乎比吃饭还勤快,他们年轻体壮的时候要孩子要得那样难,怎么如今年纪大了,孩子反倒来得轻易。
令狐率说:“妇女无病而滑脉,便是有
孕,公主若不觉有孕,那老夫在此多问一句,您除了反胃恶心,身上可还有其他不适之处?”
秦香絮回忆了阵,摇头道:“再没有别的了。”
“那这滑脉,应当是喜脉了。”令狐率说完,便望着秦香絮。
沈鹤知察觉到他的视线,曼声问道:“你还有话要说?”
令狐率匆忙低头,否认道:“没有。”
沈鹤知默看他两眼,转身看向秦香絮,顿了顿,问道:“你有什么打算?”
“什么打算?”秦香絮反应过来他问的是什么,俯首看了眼她的小腹,抿了抿唇,说:“那就......顺其自然吧。”
沈鹤知揽住她的肩膀,一字一句地说道:“我还是之前那番话,不管你想怎样,我都依你,在我心中,你才是最珍重之人。”
秦香絮浅笑了下,“令狐大夫还在呢,你说这些肉麻话,也不觉得脸热。”
......
晚上的时候,举行了为那些藩王接风洗尘的宴会。月色清寂,云影摇曳,天地间一派幽静,皇宫却有着泼天的热闹,艳红的灯火燃彻,把云都燎出了洒金红边。
钟鼓喤喤,磬筦将将,舞姬于月华下起舞,身姿妩媚,容色动人,看得不少人直了眼睛。
秦香絮却没把心思放在那些美人身上,只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刘温。皇兄说得没错,他如今,确实是与从前天差地别了。
过去刘温虽然沉纵女色,但仗着五官有几分俊朗、穿衣打扮不落俗,所以人至中年,还是有几分翩翩风姿。
哪儿像如今,不仅眼袋青黑发紫,大得跟鱼泡似的,脸上也没几两肉挂着,多层衣衫在身,人却薄得犹如纸片,风稍稍刮两下,都会粉身碎骨。
半分人样没有,拎到街上就能开始当鬼,专吓那些不归家的小孩儿。
因着刘温与去年的模样相差过大,惹得不少人频频朝他投去视线。虽然那些人嘴上没说什么,可眼神里对他的鄙夷,多得都要溢出来。
秦香絮把众人的表情收在眼底,朝身旁的沈鹤知说:“我有些累了。”
沈鹤知道:“那我们离席回府。”
“不了,你再替我看看。”秦香絮说:“我就去歇一会儿,很快回来。”
她起身跟秦景表明身子不适。
秦景颔首,令她下去了。
秦香絮被双儿搀扶着回到长春宫,一脚刚踏入大门,便觉眼前发黑,腿弯发软。
伴着尖锐的耳鸣声,她倏然倒了下去。
双儿满脸惊慌地扶住她,大喊道:“公主,公主——”
秦香絮再次醒来时,人已经躺在了床上,她有些虚弱地睁开眼,迷迷糊糊地朝床边看去。
宋城正小声地双儿说些什么。
秦香絮费力地喊了声:“双儿。”
双儿听见,忙不迭地走到床边,又是紧张又是担忧地道:“公主您终于醒了。”
“我晕了多久?”秦香絮头有些痛,不由得皱着眉:“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双儿说:“没多久,宋太医来了后,您就醒了。”
秦香絮看向宋城,问道:“宋太医,我的身子......”
她太清楚她如今的状况了,就算怀孕之人会身子虚弱,也不是这样的虚弱法。
联想起令狐率说的话,——妇女无病而滑脉,乃是喜脉,她的滑脉代表了什么,简直不言而喻。
秦香絮的心骤然间沉下去,但她没有情绪失控到丧失理智的地步,还是尽量用平静的、不让双儿察觉到异样的语调说道:“宋太医尽管说,本公主承受得住。”
宋城没有立马接言,而是看向双儿:“有些话,我只能跟公主单独讲。”
双儿虽然担心公主,但宋城这么说,她也只得领着殿内其余侍从一并下去。
是从都散了个干净,宋城才凝着脸道:“公主中的毒,名叫美人斑。”
“美人斑?”秦香絮从未听说过,不由得问道:“何为美人斑?”
宋城慢慢解释起来:“中此毒者,会先身子疲懒,好睡不食,再是痰喘交作,咳血不止,直至最后神昏颠倒,谵语终宵,因人死时身上红斑迭发,状若红梅,从而谓之,美人斑。”
说到这里,宋城看秦香絮的目光,已是复杂难明:“美人斑阔别人世已久,公主是在何处沾染此毒的?”
秦香絮听完他的话,像是迎头遭了人一棒,脑子混沌,愣愣道:“你是如何确认此毒是美人斑的?”
明明令狐率都不曾觉察到。
她心中尚存一丝希冀,期望是宋城错判,可他接下来的话,却无情地粉碎她的希望。
“双儿姑娘在搀扶公主时,发现了这个。”
宋城躬身说了句冒犯,随后伸手,一把将秦香絮的袖子扯开,露出纤细的皓腕。
他垂眸看着她上臂隐约浮现的白斑,叹息道:“待此斑泛红之日,公主便会......”
余下的话,他没法说,也不忍说。
秦香絮有些僵硬地顺着他的视线看去,果然见手臂上布满了星星点点的白斑,白斑形似红梅,小巧可爱,但因颜色尚浅,有些看不分明。
“既然如此,可有解毒之方?”秦香絮弯起唇角,勉强露出个笑:“宋太医您一定有办法的,是不是?”
宋城摇了摇头,一脸的无能为力:“此毒之所以威名远扬,便是因为无色无味,还有......无药可解。”
秦香絮唇瓣微张,愣了好一阵才开口:“那我去找找令狐大夫呢,他是医圣,他说不定能想出解法。”
闻言,宋城的表情却是更加苦涩,“令狐先生的妻女当初就是死于此毒,美人斑,自此开始闻名天下。”
秦香絮放在两边的手微微收紧。
她想努力摆出个轻松的神情,可怎么努力,都只觉眼中酸涩,喉中作哽。
明明她的计划已经走完了大半。
就差一点。
就差一点。
她就能带着沈鹤知和玲珑回到绥青。
回到那个四季和暖的地方,回到他们相遇的地方,回到他们原来的家。
可现在——
她似乎永远做不到这件曾对她而言轻而易举的事了。
秦香絮深吸口气,忍下眼中的泪,看向宋城,用不容置喙的语气道:“这件事,谁也不许告诉,包括我母后。”
宋城犹豫道:“可是——”
“没有可是。”
秦香絮端正面容,语调是超乎宋城预料的平静,“我只需要你告诉我,我还能活多久。”
宋城的目光转向床上面色苍白的女人,他叹口气,伸出手比了个数,犹犹豫豫地说道:“至多......一月。”
秦香絮默看他一阵,接着阖上了双眼,涩声道:“我知道了。”
宋城过了段时间才出门。
他一出去,双儿就急匆匆地进来,问道:“公主您身子怎么样?可好些了?”
秦香絮朝她温和地笑笑,看不出半点神伤,“好多了,宋太医医术果然高明。”
双儿抬眼,见她面色不似方才那样苍白,变得红润了些,就信了她的话,拍拍胸口
道:“公主没事儿就好,您都不知道,刚刚奴婢见您晕倒,都吓成什么样了。”
“辛苦你了,”秦香絮说:“对了,我昏倒的事儿,你别在沈鹤知跟前提。”
双儿点头如捣蒜:“公主是不想让沈大人担心,奴婢都明白的。”
秦香絮眉眼弯弯,露出个清浅的笑容,说:“咱们出来的时间也不少,该回去了。”
双儿“诶”了声,说:“奴婢扶您。”
秦香絮回去的时候,宴席已到了尾声,她原地坐了不多时,秦景就领着姚文心离开,他们一离开,接下来的人便也走的走,散的散。
沈鹤知想要牵住她的手。
秦香絮却避开身子,不露痕迹地与他拉开距离,继而从容地朝双儿道:“搀着我。”
语毕,她未待沈鹤知的反应,率先迈开步子。
沈鹤知垂眸看了眼空落的手,没在原地停留多久,很快跟上秦香絮,与她并肩走着。
斯时夜风阒静,月色清疏,两个人谁也不曾开口说话。
最后还是沈鹤知率先打破沉默,问道:“你难道就没有话想问我吗?”
他侧过身,视线定定地落在秦香絮脸上。
秦香絮却不理他,只专注看着眼前宽敞的大路,心无旁骛道:“我该问你什么?”
沈鹤知:“比如刘温,比如秦飞白,亦或者是你皇兄,谁你都可以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