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白刑
“原是这样,”沈鹤知以手轻抵下颌,“看来臣要与公主见解不同了。”
他说完,秦香絮还想接着问清楚,但此刻天际已经泛起鱼肚白,马上会天亮,祭祀就要开始,不是他们继续说闲话的时候,就没开口,而是朝着她该去的地方迈步。
沈鹤知与她背道而驰,他得去仕宦的群伍中。
祭祀有规矩,不许喧哗,不许走动,不许紊乱次序,无论何人,一旦犯错,一律严惩。
献官行完四拜礼,执事焚香迎神于阳。
秦景在礼部尚书的指挥下,缓缓走到祭坛的最正中,姚文心站在他身旁,替他拿着捧帛。
正这时,杜鹃突然的一声惊呼,将所有人的注意力都给引了过去,她大喊道:“天啊,蓝玉,你身上掉下来的那是什么东西?!!”
祭祀的氛围无疑端肃正式的,怎么可能容许一个宫女扯着嗓子叫唤,这是在亵渎神灵,藐视先祖。
秦景听到她的呼喊声,即便心中清楚杜鹃是姚文心的大宫女,也没有留任何情面,冷着声音朝身侧的王勋命令道:“还不赶紧把她拖下去?”
王勋得了吩咐,恭恭敬敬地应声,指挥着两个小太监,就要把吵嚷的杜鹃给拖走。
可当他绿豆眼一扫,瞥见地砖上躺着的小玩意儿时,就再也维持不住镇定,顿时脸色大变,小跑回秦景身边,颤巍道:“皇、皇上......”
秦景看重祭祀,有人扰乱秩序已是不悦,见王勋不中用的模样,耐心更是到了耗尽的时候,当即怫然大喝:“叫你做事,你跑回来作甚!一个宫女而已,你拿不住吗?!”
王迅咽了咽口水,说话都要带上哭腔了:“不是......奴才......”
他支支吾吾说不出话的时候,离秦景不远的李启源,匆略地看一眼地上,就掀起衣袍,飞速跪好,大声道:“难怪臣妹的病症总不见好,原来是有人在背后煞费苦心的缘故!”
秦景注意力终于不再只放在祭祀事上,他缓缓
转身,看向了蓝玉。
从刚才杜鹃的那一声惊呼开始,蓝玉就抖得有若筛糠,面色惨白又泛青,嘴唇也微微张着,她盯着地上的东西,满眼的骇然。
秦景顺着她的视线,自然也看到了那落在地上的两个小人。
准确来说,是一男一女两个布偶小人,他们身上跟刺猬似的,被人扎了密密麻麻的针,最长的那根针刺破写着生辰八字的白纸,贯穿了小人的整个胸腔。
任谁看了,都知道是用于诅咒用的巫蛊娃娃。
巫蛊娃娃这样不吉利的东西,一遭发现,主人的罪责定是小不了,要是再在祭祀的中途掉出来,那就更加是滔天的罪过。
祭坛是为保洪图社稷,巩国祚延绵的重要场合,秦景怎么能容许有人做出施展邪术、祝告鬼神,以撼神器的不逆之事。
而且还是在列祖列宗、群臣百官面前。
秦景的脸色霎时沉下来,他看着蓝玉,怒喝道:“你好大的胆子!”
蓝玉因为惊惧,心神早就成了一根紧绷到极致的弦,旁人稍稍用力就能折断,更何况是面对秦景的雷霆之怒,她浑身的骨头像是瞬间被人折断似的,整个一下子瘫坐在地。
秦景眼神冰冷地望着她,随后朝王勋道:“着即传旨赐死。”
这一声,总算是把蓝玉游离在外的神智给唤了回来,她焦急地从地上爬起,开始跪在地上磕头,不住地跟秦景求饶道:“这不是奴婢的东西,奴婢没有做过这样的事,求皇上饶命,求皇上饶命——”
她凄厉的叫喊声在肃冷的祭坛回旋,盘绕在每个人耳边,压得人心头一沉。
秦景却无视她的眼泪与恐惧,继续对王勋说:“还不把她拖下去?!”
王勋“诶”了声,就要往前。
李启源却是突然出声:“皇上,依臣看,此宫女言行举止畏缩如鼠,这般胆量,怎么能做出下蛊毒害贵妃一事?”
“哦?”秦景鹰隼般锐利的视线落在他身上,“那爱卿对此事有何见解?”
李启源呼了口气,连鬓长须就跟草似的抖动两下,迟疑地说道:“......她必然是受了某人的指使。”
秦景眯了眯眼:“瞧爱卿的意思,想来心中是早有人选了?”
“是......”李启源因为情绪激动,已是一头热汗,不过他也顾不上揩,抬起头,双眸迥然有光地盯着秦景:“苍天在上,臣卑请皇上严惩皇后,以示威德!”
他说着胡子一颤,义正词严地朝秦景道:“皇上,皇后德行有亏在后宫行巫蛊之术,您不可放过啊!!”
李佩兰被锦绣搀扶着,走近姚文心,温柔的杏眼中既有受伤,也有不可置信,“皇后娘娘,您就这样恨臣妾?恨到要做到如此地步吗?”
她用手抚着隆起的小腹,一行清泪已顺着粉腮流下,说不出的楚楚动人:“就算您恨臣妾,但看在臣妾腹中皇子的份上,您也不能下如此毒手啊!”
李启源的话甫一出口,身后群臣的行列里,就陆续走出几人,纷纷跪在地上,朝秦景说些语义相同的话。
“如今证据确凿,皇后之罪已是辩无可辩,皇上若徇私宽容,不严惩皇后,以后如何在天下万民前立足!”
“还请皇上俯顺舆情,治她罪过!”
“臣请皇上,降罪于皇后!”
......
一言激起千层浪,原先还只是寥寥几人,后来那势头就跟火被浇了热油似的愈演愈烈,最后声嚣喧天,快要把人的耳膜给震碎。
秦景的眼睛从那些出列的官员身上一一扫过,他接了声冷笑,问着李启源:“既然皇后罪责如此重,引得群臣激愤,看来朕不处置她是不行了,李国公素来声名显耀,颇得人心,依你看,朕如何处置皇后是好?”
李启源的胡子又抖了两下,他小心地觑着秦景的脸色,咽了咽口水,伸手举到脖子边,杀气腾腾地比了个“砍”的动作。
他不傻,深知便是他比了此般动作,皇帝也不会动杀皇后的心思,但他要的就是这个。
只要皇帝不同意他此提议,他就好退而求其次,将原本想好的处罚说出,然后加诸皇后。
皇帝可以否决他一次,但第二次,可就没那么好否了。
果不其然,秦景听了李启源的提议,脸色当即一变。
“不可!”
出声的是秦飞鸿。
他跪了下来,替姚文心陈情:“母后心地仁善,断然做不出诅咒之事,还请父皇严查,还母后一个清白!”
李启源冷哼声,咄咄逼人道:“人心是隔着肚皮的东西,二殿下说皇后仁善,她便仁善了?依我看,分明是最毒妇人心,如今证据摆在眼前,她还有哪里好抵赖!”
他气势汹汹地说完,对上秦景阴沉的目光,又低下头,“臣是爱女心切,言辞有些激烈了,还请皇上莫要怪罪。”
李佩兰明眸含泪,脆弱至极地开口:“臣妾不信皇后娘娘心肠会如此歹毒,一定是有误会,一定是。”
锦绣焦急地喊:“娘娘,您怎么能够替害你的人说话呢,您看看您现在的身子都虚弱成什么样了!”
李启源恨铁不成钢地看了眼李佩兰,摇头叹息道:“你善良太过,所以今日才会被人欺负至此等境地。”
李佩兰全然不顾他们的说辞,靠近秦景,拉住他的衣袖,替姚文心求情道:“臣妾相信皇后娘娘,她不会这样待臣妾的。”
秦景看着她虚弱苍白的面容,安抚性地拍了拍她的手,随后转身,看向从方才起就一直一言不发的姚文心,问道:“皇后,你可还有话要说?”
姚文心弯着红唇,脊背依旧挺直着,清亮的眸子里未见任何惧色,只是开口:“臣妾谨遵皇上旨意。”
意思便是,怎么罚,她都认。
李启源骤闻此言,登时跟打了鸡血般,整个人支棱起来,指着姚文心就道:“皇上可听见了,皇后认罪了!”
他话音刚落,身后那群官员就紧跟着开口:
“还请皇上下旨,惩治皇后!”
“请皇上下旨!”
秦飞鸿连忙开口,“父皇,母后她——”
他话方才说到一半,秦香絮出声道:“错就是错,犯了错,自然得受到惩处。”
秦飞鸿听到此言,连忙反驳道:“你在胡说什么呢?!”
秦香絮根本不管他是何反应,只问着李启源:“证据确凿,就该惩处,李国公说是也不是?”
上次在养心殿吃了哑巴亏的事儿,李启源还没忘记,对秦香絮这巧舌如簧的鬼丫头自然就防备万分,仔细想了好一阵,确认皇后如今是逃脱不了罪责,才镇定自若地开口:“自然是了。”
秦香絮忽然笑了下,又问:“那怎么惩处好呢?”
“江山社稷不容巫蛊邪术造祟,皇后死罪虽能免,但终究活罪难逃,”李启源朝秦景一拱手,思考良久才道:“应将皇后废为庶人,令其幽居冷宫才是。”
“不错!就这么罚!”秦香絮朗声应道。
别说是秦飞鸿对她这举动摸不着头脑了,就是秦景,也有些云里雾里,沉声问道:“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当然知道。”秦香絮说:“父皇自治国以来,不仅亲巡天下,审别职任,还令万民和安敦勉,九州清平,您德惠修长,儿臣怎能令您做出徇私枉法之事呢?”
她直视着秦景,一字一句道:
“儿臣在此,请父皇将真凶绳之以法,杀一儆百!”
秦飞鸿怔愣地看着秦香絮,眼睛快要将她看出一个洞来。
眼前这个厉声请父皇治罪母后的人,当真是他的妹妹,母后的女儿吗?
“疯了,你疯了......”秦飞鸿将得出的结论自言自语两遍后,顾不得礼节仪态,有些焦躁地开口:“父皇,您不能听她的,您不能!”
李启源看着他们兄妹二人你说我反的,想不通他们是在演什么戏。
他正暗自琢磨的时候,旁边有人开口了,冷漠淡然的语气,却听得李启源心里一颤。
沈鹤知朝秦景拱了拱手,启唇道:“古往今来,不乏冢嗣被黜,名士沉冤,皇后猝遭巫蛊诅咒之祸,臣心中不免疑虑,还请皇上勿要骤做决断,待仔细审查后再行惩处,也不迟。”
在场众人,都知道沈鹤知做的是从不结党营私的纯臣,只听秦景一人号令。
如今他突然为皇后说话,众人都泛起心思,想着他莫不是见大皇子落难,想要偏帮二皇子了。
秦飞鸿跟姚文心都朝他看去一眼,不过姚文心很快收回视线,只秦飞鸿还皱着眉头,即便沈鹤是在为他母后说话,神情也不曾放松。
秦景顺着他的话,开口道:“既然你都这样说,那就待事情都查清楚之后,朕再处置皇后。”
李启源听他这样说了,心里一急,正要开口,谁料却有个人抢在他前头。
“父皇,不可!”秦香絮大声道。
秦景深深地望着她,问道:“为何不可?”
“证据已然摆在眼前,父皇难道要视而不见,令真凶逍遥法外吗?!”秦香絮说着看一眼李启源:“李国公也是这样想的吧?”
李启源蓦然被点名,愣了一下就赶忙接话道:“是啊,皇上您不能这样放过皇后娘娘!”
话说完,他自个儿都愣了愣,没想到有一天居然会跟秦香絮统一战线。
他不明白到底是她吃错了药,还是旁的什么由头。
李佩兰适时地擦了擦眼泪,柔弱地朝秦景说:“请皇上做主,还臣妾一个公道。”
秦景看着她瘦弱的脸,长叹一口气,转而朝姚文心,缓慢地开口:“皇后失道,惑于巫祝之术,不能为天下母,今——”
他话才至一半,秦香絮却打断道:“儿臣是请父皇捉拿真凶,而非降罪母后!”
秦景皱眉:“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秦香絮从地上起身,提着裙摆,小跑到了蓝玉跟前,在她惊恐的注视下,拿起了那两个被穿心的巫蛊小人,仔细看了看,回到秦景身边,恭顺地将小人呈递上去,“请父皇看了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