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袖里春
皇帝叫人将她带进了偏殿。
坐在太师椅上,皇帝望向窗外,不知在想什么,淑妃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发现他的目光正落在一枝随风摇曳的海棠上,不由收回目光,缓缓垂下眼帘。
皇贵妃沈氏,最喜海棠。
若是往日,淑妃定然会心里不舒服,但此刻的她,内心却很是平静,甚至对荷回产生了一丝同情。
殿里很是安静,只有袅袅晴丝透过窗户照射进来,落在她手背上。
可她却感受不到一丝温暖,只有沉甸甸的凉意缓缓浸满身躯。
“这是你这个月第四次求见朕。”不知过了多久,皇帝半边身子落在阴影里,终于记得屋里还有一个人,缓缓开口。
淑妃跪在那里磕了个头,目光落在皇帝鞋底的脚踏上,语气平静。
“是,难为皇爷记得这样清楚。”
若不是这回她特意挑沈荷回在的时候过来,皇帝怕她闹起来惹着沈荷回休息,他怕是也不会见她。
“是为了替你家里人求情?”皇帝道。
淑妃紧攥着衣裙,说是,“皇爷,妾父亲身子不好,兄长更是从小体弱多病,岭南山高路远,怕是还没到地方,他们便要一命呜呼,求皇爷开恩,饶恕他们,一切罪过,由妾一人承担。”
就在不久前,皇帝以她父兄结党营私、暗中散播谣言诋毁皇室为由,将二人治罪,不但免去他们在朝中的官位,还各自打了三十板子,流放岭南。
这件事传入淑妃耳中时,正是安王造反后不久。
彼时,她正满心期盼着皇帝能为了平息天下舆论而处置沈荷回,即便不处置,也要冷她一冷,给天下人做出个样儿来,可没成想,皇帝对沈荷回的宠爱依旧,而她却率先迎来了噩耗。
皇帝处置了她的家人,却并不曾降罪到她头上,只是叫一名小火者每日将家里人的惨状描述给她听,叫她饱受煎熬。
她这时候才猛然发觉,原来这么久以来自己违反宫规同家里人通信的事,他都知道。
既然如此,那他也必然清楚,朝堂上官员对他的逼迫、以及那些在民间飞快传播的民谣,都是出自她的手笔。
他知道她要做什么,并暗中纵容着这一切。
又或者说,她所做的一切,都有他的推波助澜。
他借用她的手,让安王和那些同他勾结的贼人以为他当真昏聩无能、惹了众怒,以至于统统跳了出来,被他一网打尽。
他大约早察觉到了安王的不臣之心,同时也想铲除那些隐藏在暗处的前朝旧臣,因此才想出了这么个法子。
无论是她自己,还是沈荷回,都只是他手中用来抓捕那些人的棋子罢了。
在知晓皇帝那样迅速地平叛之后,她很容易便想通了这一点。
想到往日自己对沈荷回的妒忌,淑妃只觉得分外好笑,都是被皇帝利用的工具罢了,何必彼此为难,从前是她一叶障目,魇着了。
只是淑妃自认,她要比沈荷回要好一点,已经看明白了事实,而沈荷回,怕是还要被蒙在鼓里好一阵子,陷在皇帝为她铸造的宠妃梦里醒不来。
想到这里,她忽然觉得荷回同她一样,有些可怜。
皇帝利用了她,转眼便卸磨杀驴,处置了她的父兄,逼迫她每日聆听他们的惨状,叫她不得不过来求他,她尚且如此,沈荷回将来的下场,大抵也不会比她好上多少。
“求皇爷饶恕妾的父兄。”连日的精神折磨,已经叫淑妃有些筋疲力尽,只能一个劲儿地哀求。
皇帝垂眼望着她,漆黑的眸子犹如一汪深潭,叫人瞧不出喜怒。
半晌,他终于像是觉得有些失望似的,给出一个极其叫人剜心的评价。
“朕以为,你还会再撑一些时日。”
果然!
淑妃暗自咬紧牙关。
皇帝是故意的,他明知道那些事情是自己的指使,却只惩罚自己的父兄,对她没有任何表示,其目的不过是为了折磨自己,惩罚她的大胆和犯上。
“皇爷。”淑妃眼眶发红,“您做什么这样心狠?”
明知她最在意的就是她的家人,偏要这般对她。
皇帝看着她梨花带雨的模样,神色不曾有半分的松软,只是淡淡开口,“朕说过,别招惹皇贵妃,你偏不听。”
“淑妃。”他抬了眼,“朕以为,你很聪明,可却办了这样一件蠢事。”
蠢事?
淑妃望向皇帝,想到了什么,忽然笑起来,眼泪顺着脸颊滑落。
“是啊,妾是蠢,若是不蠢,也无法如皇爷您的意,不是吗?”
她知道皇帝的性子,自己的父兄说是流放,但生还的可能已经微乎其微,自己便是再如何恳求,也换不回家里人的命。
又听闻皇帝口口声声都是为了沈荷回,觉得可笑得紧,竟一时没忍住,将实话说了出来。
果然,
皇帝闻言手指顿了一下,将目光重新落到她脸上。
看到皇帝终于有了反应,淑妃笑起来。
“皇爷,您喜欢皇贵妃,是吗?若不是喜欢她,也不会惩治妾,可皇爷,您的喜欢里,又有几分真情在?”
皇帝只是静静望着她,不发一语。
淑妃恨急了他的这般忽视,仿佛此刻的她在他眼中,不过是个跳梁小丑。
因此跪直身体,望着他一字一句道:
“皇爷,皇贵妃究竟知不知道,您将她捧得这样高,是存了利用的心思的?”
问出这句话时,淑妃甚至开始在脑海中不自觉想像着荷回知道真相的样子。
她想看到她的痛苦与失落,仿佛只有这样,才能证明,她在皇帝心中同自己是一样的。
一样的可以随时利用,一样的无足轻重。
她并不特殊,只是同她一样,是个被他随意摆弄的可怜人罢了。
面对她的询问,皇帝却并没有想象中被戳穿心思的恼羞成怒,漆黑的眸子平静如水,只是静静望着她,丝毫不起波澜。
不知过去了多久,他才终于将目光冲她身上移开,望着窗外的海棠花道:
“淑妃,你可知你身上哪一点最叫人不喜欢?”
淑妃抿唇,“妾不知,望皇爷示下。”
皇帝看那蜜蜂落在海棠花上采食花蜜,想起荷回说起她儿时爬树,被蜜蜂蛰了的事,嘴角泛起一丝不合时宜的笑意来。
淑妃瞧见他笑,甚至眼底流露出柔和的微光,不由一怔,顺着他的目光落在窗外,却什么都没瞧见。
“你太过自以为是了。”皇帝淡淡道:“自以为是的人,总觉得自己能洞察一切,却不知,瞧见的只是这世上的一隅罢了。”
淑妃愣住,还没想明白皇帝这话究竟是什么意思,便又听他道:
“回去吧,往后便以才人的身份待在自己宫中不要出来,至于你的家人,除了你父兄,其余人朕不会再追究。”
这是贬了她的位份,将她打入冷宫了,但不管怎么样,终究是留下了一条命。
淑妃知道,这已经是最好的结果。
她跪在那里,目光涣散,半晌,木愣愣地俯下身去,“谢皇爷恩典。”
-
皇帝出去时,院中并无人,只有那株海棠在阳光下轻轻晃动。
他重新进了正殿,发现榻上的被褥已经变凉,寝殿里并无人影。
起身出来,叫宫人将院子里那株海棠树移栽到乾清宫去,顺便问王植:“皇贵妃呢?”
王植道:“回主子的话,皇贵妃一早便回席上去了,叫奴婢给您说一声。”
皇帝听闻这话,不知在想什么,半晌,缓缓点了头。
夜间,皇帝处理完政务回到乾清宫,见荷回在罗汉榻上,而不是如寻常般躺在里头的拔步床里,不由脚步一顿。
未几,终于走过去坐下,用手轻抚她肩膀。
“今日怎么睡得这样早?听姚朱说,你晚膳也没用,可是身子不好?”
荷回的身子被翻过来,满头青丝铺在鸳鸯枕面上,盈盈泛着光华。
她双眼有些肿,像是才哭过,眉宇间氤氲着一股淡淡的愁容和疲倦。
皇帝当下变了脸色,将人抱在怀里。“这是怎么了?”
见荷回只是沉默不语,皇帝转头要唤姚朱进来问话,被荷回拽住衣袖。
“没什么。”荷回摇头,“就是有些累着了,不碍事。”
皇帝想起晌午两人在玉熙宫里的场景,不免垂了眼。
他今日,是过火了些。
于是掀起被褥,卷起荷回两条纱裤来看,见原本白皙的膝盖已经泛起青紫,手轻轻覆盖上去。
“是朕的错,不该在地上。”
即便铺着氍毹,终究是有些硬,她这样娇,随便一碰都要留下印子的人,怎么受得了这个?
是他考虑不周。
荷回攥着衣袖,将脑袋埋进他胸膛。
皇帝下巴在她鬓角习惯性蹭了下,转头叫宫人拿来药油,宫女要替荷回上药,皇帝摆了摆手。
宫女行礼出去。
皇帝将药油搓热,随即掌心覆上荷回膝盖。
“可能有些疼,忍一忍。”
荷回嗯了声。
男人的动作很轻,好像深怕会叫荷回难受,她抬着眼,望着他专注的脸庞,忽然想起很久之前,自己误闯山洞,被他抱回去,也是这般被他上药。
想到往日情景,荷回心中不由酸楚万分,怔怔流下泪来。
察觉到她哭,皇帝以为是自己动作太重弄疼了她,不由轻拍了下她纤弱的脊背,“怎么跟个孩子似的,一点疼都受不了。”
听着他话语中藏不住的宠溺,荷回却哭得越发厉害。
皇帝终于察觉到不对,停下动作,问:“小荷花,究竟怎么了?”
荷回抽抽噎噎,指着自己的左腿道:“......皇爷,我小腿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