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袖里春
原本想着,皇爷不过是利用沈荷回,想将那暗藏的人引诱出来罢了,就算当真有些喜欢,也并没多少真心,可如今瞧来,好似并不全是这么回事儿。
主子他好似,当真对那沈姑娘上了心。
想起皇帝方才回来时的笑意,再想想那沈姑娘明里暗里数次对皇帝的拒绝,王植缓缓叹了一口气。
得了,甭想那么多,走一步看一步就是了。
只希望他们两人的事将来能妥善解决便是,否则,这安稳已久的紫禁城,可就要掀起一场腥风血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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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儿一日日的冷起来,院中的枣树叶子七零八落,飘飘洒洒落得满院都是。
荷回同太后映着难得的日头,在窗下看宫女在外头院中打枣子。
“左边,对对,再往左一点儿。”
荷回一边指挥着宫女的动作,一边在炕上拿美人拳给太后捶腿。
知道太后性情和蔼,加之到她身边时间长,荷回便也越发变得胆大起来,敢同宫人在太后跟前玩闹了。
太后只是斜倚在那里,静静望着她们,含笑不语,偶尔瞧外头宫女实在找不准位置,方笑骂道:
“你们这些猴儿,平日里有什么好玩儿的总赶在前头,我说要打枣子,你们也最是争先,怎么如今上了手,反倒眼睛手臂不是自己的了,像是被太上老君的幌金绳给捆住了一般?”
众人哄笑,小宫女跺脚道:“太后,您就别取笑我们了,实在是没做过这事儿。”
往日没人会要这树上的枣子,便是要打,也是那些小火者来,她们哪会这些。
眼睛一眨,小宫女忽然冲荷回道:“沈姑娘,要不您来?”
瞧荷回一脸跃跃欲试的神情,太后放她出去,“去吧,仔细别伤着自己。”
荷回‘嗳’一声,穿鞋下炕,到外头去,小心绕过铺在地上用来接枣子的缂丝布匹,接过小宫女手中的竹竿,朝树上瞅了瞅,随即踮起脚来。
在家时,院子里也有一棵大枣树,每年秋天,枣子成熟,她与奶奶娘亲便一起站在树下打枣子,枣子落了满院,捡起来,拿竹筐收了,到外头卖钱补贴家用。
后来奶娘娘亲没了,她便自己打,因此早练就了一身熟练的打枣子技能,虽然许久不摸竹竿,有些生疏,但不过上手片刻,便‘哗啦啦’将树上一多半的枣子打下来。
宫人们应声喝彩,“沈姑娘真厉害。”
皇帝和李元净过来时,瞧见的,便是这样一幅场景。
小姑娘穿一身杏黄色袄子,下着大红织金花鸟马面裙,像一朵盛开的芙蓉,耀眼夺目,正踮着脚,拿竹竿打枣子。
枣子落了满地,有几颗‘骨碌碌’滚落两人脚下。
众人瞧见两人,慌忙跪下请安,荷回听见动静,这才瞧见不远处进来的两张相似面孔,正一前一后,静静望着自己。
想到这对父子如今同自己的关系,心头一跳,手中竹竿掉落,瞧着着就要砸着脚,却见下一刻,竹竿被一只大手稳稳接住,握在手中。
皇帝垂眼望着她,道:“小心些。”
荷回心中有些感激,然而想到李元净和太后如今都还在这里看着,那丝感激便瞬间被一种隐秘的慌乱取代。
她连忙跪下:“给陛下、宁王请安。”
皇帝沉默片刻,叫她起身,随即不看她,抬脚朝殿内走去。
“怎么总是这么毛毛躁躁的。”李元净过来,语气略有些责备,“还好爹爹眼疾手快,否则砸着了可怎么得了?”
荷回也有些后怕,老实道:“是妾的错,多谢小爷关心。”
李元净别过脸去,略有些不自在地道:“......谁关心你了 ,我是关心爹爹,他万金之躯,被你砸到可怎么办?”
话音刚落,便低声痛呼一声,却是一颗枣子从树上落在,砸到了他的脑袋。
荷回忍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被李元净狠狠一瞪,“不许笑。”又赶忙忍住。
李元净在她面前丢了大脸,却又觉得她笑起来的样子有些好看,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也是这两眼,给了荷回契机。
她将李元净拉到旁边无人廊庑里,从袖中拿出那方早绣好的汗巾子来。
这可不得了,李元净脸色通红,身子后仰,“做什么?”
他憋了半晌,道:“就算你送我这个,我还是会告诉你,宫里不能烧纸钱,祭奠你奶奶的事,你就别想了。”
荷回默了默,半晌,摇头道:“小爷想多了,只是方才那枣子不定砸没砸出血来,妾便想着,叫您拿这个擦擦,并没别的意思。”
一听可能砸出血,李元净瞬间觉得不得了,抓过她手中的汗巾子就往脑袋上印。
等拿下来,发现上头什么都没有,松了一口气,转头就要将汗巾子还回去,被荷回婉拒:“已经沾过您的身了,妾可用不得。”
李元净神色发愣,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可又说不上来。
荷回笑道:“不过一条普通的汗巾子,您就留着吧。”
说罢,便转身出了廊庑,留李元净站在原地久久未曾回过神来。
等他和荷回两人都进了屋子,坐在里头听太后和皇帝说话,李元净还在紧紧盯着荷回不放。
这个女人,对自己也太明目张胆了些,看来她是当真喜欢自己喜欢得紧。
他想还回去,又怕同从前那般伤了她的颜面,一时进退两难。
太后见李元净一直盯着荷回瞧,暗自弯起唇角,对身旁的皇帝道:“成,就按你说的,去东岳庙打醮,这时候庙里正冷清,叫他们预备着,你们去逛逛。”
见皇帝目光正同自己方才一般落在荷回和李元净身上,太后不免失笑。
看来不光是她操心这两个孩子,皇帝也时刻留着意呢。
“皇帝?”太后开口唤他。
皇帝回过神来,神色如常,“母后说什么?”
“在说你方才提的打醮的事儿,我同意了,你们只管去逛就是了。”
皇帝问:“母后不去?”
太后笑道:“我喜欢清净,庙里烟雾缭绕的熏得人难受,就不去凑热闹了,你带上几个嫔妃,再把这两个猴崽子带上,也就是了。”
“给他们算算姻缘八字,叫仙人瞧瞧,究竟是怎么回事儿,上回明明卦象上说沈丫头命里注定是我们李家的媳妇儿,怎么闹了那么一出,到如今还叫咱们操心。”
这话是对着李元净和荷回说的,两人听出话中意思,连忙站起来,垂着脑袋,一副停训的模样。
李元净是当真觉得自己上回做错了心中有愧,而荷回,却只是单纯不敢抬头。
她怕瞧见皇帝如今望向她的眼睛。
而皇帝瞧她这番模样,眸色沉静,半晌,终于收回目光,对着太后点头:“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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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岳庙在京城九庙之中,香火最是鼎盛,原因就在于,虽然它是皇家庙宇,但平日里却对百姓开放,每月初一,东岳庙都有盛大的庙会,彼时,半个京城的人都会齐聚此处,争先恐后地给东岳大帝烧香,逛庙会。
不过此时东岳庙却被锦衣卫团团围住,里头分外冷清,虽有围墙遮挡,但在外围,还是用黄布将庙整个围起来,旁边站满锦衣卫,闲杂人等不许一个人放进来。
自进宫后,荷回还是头一回从皇宫大内出来,坐在轿中,微微掀起轿帘一角往外看,却只见街道两旁被黄布围住,连个人影都瞧不着,黄土垫地,清水洒街,寂静无声。
刚看了两眼,轿帘便被外头女官放下,低声责备,“姑娘,不可掀起轿帘,有失皇家体统。”
荷回垂了头。
及至到东岳庙,已经是一个时辰后,东岳庙的监院太虚道长领着众道士在轿前磕了头,皇帝在御撵中叫起后,太虚道长方才叫众人散去。
等院中只剩下锦衣卫和宫人,皇帝方才从御撵中出来。
荷回跟着众人一起拜过东岳大帝,被宫人引着,来到一间寮房之中。
不一会儿,有宫人过来,通知她去听戏。
荷回实在提不起什么兴致,便道:“劳驾告知王大伴,我待会儿再去。”
“姑娘还是去吧,皇爷、小爷以及众位娘娘都在呢。”
荷回无法,只得跟着宫人过去。
今日佛前点戏,头一出戏便是昆曲《觅双亲》,荷回听得眼睛有些发红,暗自拿帕子擦了擦眼角。
正听在兴头上,身后忽有一小火者过来,附耳道:“姑娘,主子找您。”
这间阁楼听戏的位置用隔扇分开,对面便是戏台,听戏的人彼此瞧不见,便是出去了也没人知道。
但到底出门在外,这么多双眼睛瞧着,荷回还是有些害怕,便道:“烦劳公公告诉主子,民女不方便。”
“主子说,姑娘不去,可是要后悔。”
这话着实没理,若是过去,同他在一处,被人发现了才要后悔。
然而见小火者一副不将她请过去便誓不罢休的模样,荷回终于还是起身。
小心翼翼来到皇帝所在小屋子,荷回低着头小声唤了句皇爷。
下一刻,便被人抬起下巴。
“哭了?”他问。
荷回忙道没有,说今日是高兴的日子,怎么敢哭,怕扰了皇帝的雅兴。
皇帝无奈叹气,将她拉坐在身边,起先她不肯,别人或许瞧不见,可对面台上的小唱们却能将这边情况一览无余。
皇帝抬手散开帘子,又说了句:“他们都在忙着唱戏,哪里会注意这里?”方才终于叫荷回在身边坐下。
“你啊,对朕说一句实话,好似会要了你的命一般,也不知朕怎么就瞧上了你。”
荷回着实是心情不佳,也忘了对面这人什么身份,脱口便道:“民女并没求您看上,要不您改个主意,喜欢旁人去吧。”
话音刚落,意识到不对,抬起头来。
皇帝却并没有生气,反而瞧着颇有些高兴似的,“朕当真是把你养胆肥儿了,竟敢说出这样的话来。”
荷回要跪下谢罪,却被他攥住手,轻拍脊背,轻柔道:“这样说话,很好,朕很喜欢。”
这才是真实的她,而不是为了求生存,装出来的委屈求全、贤良淑德的模样。
这样生动活泼,这才是她这个年纪该有的样子。
荷回感受着皇帝的手在背上轻拍着,恍惚中有一种错觉。
皇帝这是知道她心情不好,所以叫人将自己特意叫过来哄?
不带任何旖旎,好似当真只是个长辈一般哄她。
荷回已经太久没体会过这种感觉,明知这不对,可仍旧不想将他的手从背上拿开。
至少,此刻不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