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袖里春
未几,皇帝瞧她心情好些了,给她喂了块佛菠萝蜜,起身拉着她往外走。
这回,也不知是忘记还是不想,荷回没有将手挣脱出来。
从阁楼上下来,荷回被皇帝拉到不知什么地方,荷回此时方意识到眼前男人的危险,以为他要对自己做什么,忙道:“皇爷,咱们回去吧。”
“嘘。”他的手指落在她嘴唇上,示意她禁声。
随即,便拉开帘子,映入眼帘的,是一桶的元宝、纸钱,还有一群蒙着眼睛的道士。
“......皇爷?”荷回愣愣地望向皇帝。
皇帝摸了摸她的脸,缓声道:“今日是你祖母的忌日,朕知道你想祭拜她。”
“可宫中不许——”
“所以,朕把你带到这儿来。”
他打断她的话,声音和缓,像从云端传来,一点点侵入荷回的心田。
“叫你可以安心给你祖母做场法事。”
第38章
汗巾子
皇帝的话语明明这样轻,落在荷回耳中,却犹如万马奔腾,重似千金,叫她的心无端空了几拍。
进了宫,无论是谁,往日种种都要忘却,紫禁城是皇室的家,除了供奉在太庙里的大周皇室先祖,任何人
不得在宫中享用香火。
即便是嫔妃,到了家中亲人的忌日,也不许在宫中祭祀,烧纸钱都不成,更不要提做法事了。
若有胆大的做了此事,一旦发现,轻则罚俸挨板子,重则囚禁处死。
荷回知道这个规矩。
所以在一开始,她便对在宫中给奶奶祭拜一事不抱什么希望,只想着到了当天,能在自己屋里摆上几个瓜果,磕个头就是。
可离奶奶的忌日越近,她的情绪便越来越低落,甚至好几个晚上都会梦见她老人家。
奶奶在世时最疼她,家里穷,大部分时间,一个月都吃不上一回肉,每次有肉吃,奶奶便会瞒着爹将自己的肉挑到她碗中,摸着她脑袋,满脸慈爱地说:“小荷花多多吃些,快快长大,长大了,奶奶好享你的福。”
她叫荷回,可是奶奶却总喜欢叫她小荷花,她说,这样叫着好听。
那时候,荷回总想着什么时候长大,等长大了就进绣坊做绣品挣钱,天天给奶奶和娘亲买肉吃。
然而她这个愿望还没实现,奶奶便忽然撒手人寰。
她老人家去的时候,正是深秋,闭眼前,忽然说想吃糟鹅,四郎家的厨子做糟鹅最好吃,叫他们将人唤来。
荷回没吃过糟鹅,也不知奶奶说的四郎是谁,刚要问,她便已经断了气。
她家没钱,爹爹拿出家中一半的积蓄,也只能给奶奶买一口薄皮棺材。
荷回就站在那里,看着那些人将奶奶放进那口小小的棺材里,用长生钉钉死,埋进坑里。
自此,记忆中慈爱的奶奶,便从此成了个小土堆。
她下葬时,身上连件像样的寿衣都没有,还穿着生前那件破旧棉袄。
到了荷回的梦里,那件棉袄就更旧了,还破了几个洞。
她在地下没钱,总是被人欺负,见着荷回,她也不说话,只是望着她怔怔地流泪。
荷回每每半夜惊醒,脑海里都是奶奶在底下被人欺负的场面。
她想悄悄给奶奶烧些纸钱,却发现这些祭奠用的东西有专人掌管,她根本拿不到。
犹豫了好半晌,荷回终于还是找上了李元净,在明里暗里说明自己的来意后,不出所料地遭到他的拒绝。
李元净虽感慨她有孝心,但还是将门关上,低声告诫她:“你方才的话我就算没听到,往后也无需再提,叫别人听到,万一传到父皇太后那里去,没你的好果子吃。”
闻言,荷回满心失望,却也知道李元净已经仁至义尽,以他的身份,在听闻她有这样的想法时本可叫人将自己治罪,可他却没有,反而帮自己隐瞒此事。
她勉强扯了扯嘴角,对李元净道了谢。
她从没想过,皇帝会派人在私下打听此事,更没想过,知道这件事后,他不但不生气,反而想法子将她带到东岳庙来,叫人为她奶奶做法事。
他这样日理万机的一个人,瞒天过海,弄这样大阵仗,带着一群人出来打醮,就只是为了这件对他而言微不足道的小事。
荷回嗓子眼有些发堵,竟一时说不出是什么感受,一颗心止不住地发涨发酸。
就算有人帮她,她也从未想过,这个人会是皇帝。
明明两人之间只是一场不应该发生的逼迫罢了,却偏偏叫她感受到几分真心,这样强烈又炽热,不停驱散她身体里的寒意,叫她不知如何是好。
皇帝见她一直看着自己,眼底还隐约泛着水光,轻声道:“感动了?”
这边还有人,荷回连忙收回目光,别过脸去,否认道:“没......”
皇帝幽幽叹气,“这样还不感动,看来朕要继续努力才是。”
他一直瞧着她,话又说得极其真诚,荷回心中一时纷乱不堪,不知该如何回应,只好岔开话题:“皇爷怎么知道今日是祖母的忌日?”
皇帝自然能瞧出来她的小把戏,却只是一笑了之。
小姑娘面皮薄,不能逼得太紧。
“上回见你,朕便瞧出来你心情不佳,问你什么事,偏你这张嘴,跟锯了嘴的葫芦一般就是不说,朕只好自己去查。”
荷回有些意外,原来这么早皇帝便注意到自己的不对劲,她以为自己在他面前一直装得很好,却没成想这样轻易被他识破。
皇帝的手放到她下颚上,将她的脸轻轻抬起,“往后有何事,直接来找朕便是,记住了?”
他那个儿子可帮不了她。
荷回抬眼与他对视,只觉得自己的防备之心正在被眼前的男人一点点瓦解。
他在要她向他保证,往后无论遇到何事,心里第一个选择的,是他,而非李元净。
这个人,这样霸道,而这份霸道隐藏在他温柔的言行之下,叫她着实无法拒绝。
最终,只能叫她点头:“是。”
皇帝眼底闪过一丝满意之色,松开她,轻声道:“去吧。”
荷回对他行了一礼,转身朝着那群被蒙眼的道士走去,来到最前头的帘子之中,帘子中有个蒲团,荷回跪下,拿起旁边早被叠好的纸钱和元宝丢入火盆之中。
熊熊的火焰照亮她一双眼睛,抬起头,奶奶的牌位正静静立在供桌上,它身后,是东岳大帝的神像。
荷回弯下腰去,将头磕在地上。
在阁楼上戏班子锣鼓阵阵的喧嚣声中,身后很快响起道士们的诵经声,他们的声量保持得恰好,不会叫亡灵听不见,亦不会盖过那些戏腔。
哭了一场,荷回怕自己离开的时间太久惹人起疑,便在道士们诵经完毕后起了身,由得他们继续踏罡、存神。
从帘后重新绕回左边厢房,却不想皇帝还在那里等着。
“皇爷......”
他万乘之躯,在这里看人做法事,也不知道避讳,万一招惹到什么不干净的东西怎么办?
这般说出来,皇帝闻罢,却只是淡然一笑,“这是你的祖母,朕有什么可忌讳的?”
一句话说的荷回心尖儿一颤。
是啊,那是她的祖母,可这话从皇帝嘴里说出来,却好似变了味儿似的。
荷回不敢看他的眼睛,提醒道:“皇爷,事情已经办好了,咱们回吧。”
若是再晚些,保不齐被人发现。
皇帝却道:“再等等。”
荷回疑惑,却见他拉起自己的手,拇指轻轻擦掉上头的灰屑,那是方才烧纸钱时留下的,连她自己都没注意到。
皇帝修长的手指在她指尖穿梭,神色认真地帮她擦灰,很快将自己原本干净的手指也染上灰尘,同她的放在一起,好似一体。
荷回的心开始怦怦乱跳起来,心头浮现出一丝异样。
她不知道那是什么,从前皇帝也不是没拉过她的手,两人之间,甚至更亲密的事情都做过,可她却从未有过这种感觉。
她这是怎么了?
荷回心中慌乱,想将手抽出来,却忽然听皇帝幽幽开口:“你很想念你的祖母?”
荷回不知他怎么乍然说了这样一句话,动作顿住,点了点头。
皇帝叹口气:“难怪手上灰这么多。”
一边说着一边继续用指腹给她擦试。
荷回的心像是被狠狠撞了下,低头看着他的动作,一动不再动。
瞧着着实是擦不干净,皇帝将她的手按到一旁早备好的铜盆里,两人的手交叠着印在里头,水面荡漾,映照出皇帝那张同李元净相似的面孔。
荷回回过神来,连忙将手从皇帝手中抽出来,道:“已经干净了,皇爷。”
屋子里一阵悄然的静谧。
半晌,皇帝淡淡‘嗯’了一声,点头。
待两人重新回到阁楼上,已经是半炷香后,荷回让皇帝先上去。
皇帝没吭声,只是望着她,半晌后,才终于开口提醒她:“你是不是忘了一件事?”
他的脸庞映在楼梯间的阴影里,越发显得眉目深邃,整个人有一种冷冽的美感。
荷回心跳如鼓,不敢再看,从袖筒里拿出那条绣好的汗巾子来。
奇怪,她将另外一条一模一样的汗巾给李元净时,心也未曾跳得如此之快。
想到李元净,荷回忽然又觉得送给两人一样的东西是不是有些不太好?
毕竟皇帝刚帮了自己一个大忙,而她却如此待他,多少有些说不过去。
想收回来,手上一空,汗巾子却已经被他拿了去。
“跟你之前的绣工,好似不大一样。”皇帝看了半晌,点评了这么一句。
荷回有些心虚,垂着眼睛道:“民女怕别人认出来。”
皇帝没说什么,将汗巾子塞进袖中,转身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