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风之一漾
那双眼睛在黑暗中如淬毒针,冰冷刺骨。
换作任何女子,被一陌生男人下毒,挟持,并共处一辆马车,再于月黑风高夜这般无声对峙,听他说出这些话,恐怕都会吓到心脏骤停。
但这年实在历经了太多忐忑心惊,流放路上也没少过生死一线,薛窈夭发现自己没有想象中那么害怕。
她也并不认为以江揽州的势力、手腕、头脑,会可能栽在这种小人手里。
可给她下毒,以此掣肘玄伦等人不敢轻举妄动,还想利用她害死江揽州。
不知道的,还以为她和江揽州掘了他八代人祖坟。
薛窈夭简直要给气笑了。
“恕我直言,你很矛盾。”
作为人质,最好不要激怒歹徒,这是常识。
但除了一张嘴,她也再没有其他任何可拿来与之博弈,即便知道这种被仇恨蒙蔽双眼之人,大概率讲不通道理。
可不试试怎么甘心?
“你既觉江揽州薄情寡义,恩将仇报,认定他十恶不赦,却赌他会为了一个女人自投罗网,会不会太天真了?”
“这样明显又拙劣的陷阱,当他是傻子吗?”
“什么心爱的女人,承蒙你看得起了。”
“可你根本不知我与他究竟是何关系。”
“你想倚仗狄人之势借刀杀人,却又如何笃定狄人会当真信任于你,而不是拿你当枪使,然后过河拆桥,连你也一起杀了?”
“你有全身而退的能力吗?”
“身为王府暗影,你在北境的时间比我久多了,曾经九州百姓是如何被狄人践踏凌虐,最终又是谁平息的这场战火,你不清楚吗。”
“为一己私仇,你冒着不确定风险,与狄人狼狈为奸,意图谋害已国功臣,做这种伤天害理又徒劳无功之事,还好意思冠冕堂皇,将自己摆在受害者的位置……你不仅坏,还真真是蠢到家了!退一万步,你绕这么大圈子,就仅仅是为给孟雪卿复仇……更好笑了,她哪里值得?”
“看似温婉娴静,知书达礼,实则执迷不悟狭隘善妒蛇蝎心肠,她一心想置我于死地,为挑拨是非还险些摔死我的猫,她连一只无辜的猫都下得去手,这些你都看不见吗?”
“江揽州不止一次表过态,连称呼都是用的‘阿妹’,从前也待她不薄,是她自己好赖不分拧不清,还非得一而再再而三地制造事端,做的都是些什么损人不利己的事?感情一事又怎能勉强?是江揽州求着她喜欢他吗?”
“再退一万步。”
“就算你识人不清,品味清奇,就喜欢孟雪卿这一类人,那你恨天恨地也恨不得我和江揽州头上。”
“你该恨自己没用,征服不了孟雪卿,没法赢得她青睐,让她对你刮目相看,你更该恨自己善恶不分,没能力阻止她自寻死路,外加无底线挥霍恩情……”
“求而不得的是你,不是江揽州,至于什么权力在手,生杀予夺,你很酸吗?很嫉妒吗?谁的功名不是自己博出来的?谁的荣华又是天上掉下来的?凡事多从自己身上找原因好吗?”
“况且孟雪卿喜欢你吗,你究竟在自作多情什么,连人家的手都没摸过吧?说江揽州道貌岸然,你又算个什么东西?那么恨他就光明正大去扳倒他啊,我敬你是条汉子,结果呢?拿人身边女人下手,还跟狄人勾结,你简直是……我不想说。”
“我要是你,人质在手,转头就索要大量钱财,然后发家致富吃好喝好,顺带移情别恋,找个更值得的姑娘相伴余生,而非吊死在一颗歪脖子树上还带连——”
“累”字尚未出口,铮的一声。
匕首的冷光一闪而过,携凛凛杀意擦过耳根。
几乎要将她身后的车壁刺穿。
电光火石间,薛窈夭甚至都没反应过来,就被人一把揪着领子,手腕的镣铐撞击案台,发出清脆的哐当之声。
下一秒。
她被掐着脖子仰头,对上一张近在咫尺的麒麟面罩。
黑暗中,杨臻暴起的速度迅速鬼魅。
且明显可感的呼吸极重,“你是不是以为,我不敢立刻杀你?!”
隔着纱棉,她能感觉到对方肌肉因暴怒而隆起的线条,像被激怒的猛虎。
“……”
“是啊”就要出口,薛窈夭好险憋回去了。
这就急了?
还以为有多沉得住气。
脑袋下意识朝后仰去,少女口中微微喘着气,浑身鸡皮疙瘩都起来了,但还是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是了,就是笃定这人不敢立刻杀她。
除此之外,
薛窈夭心下还有三个疑问。
其一,假如城西庄子走水,真是这人搞出来的,那么以她恨她、和他丧心病狂的程度,大可选个更合适的时机,直接给薛家人全都烧死,对他来说不是更大快人心?
其二,他先前其实没有必要,给她颈上的伤口缠覆纱棉。
其三,薛窈夭觉得哪里不对。
那是一种直觉,她暂时说不上来,是以想从这人嘴里得到更多信息。
时间只一个月,事情不出也出了。
世人百姓眼里,北境王是入京“勤王”去了,可她很清楚江揽州不过是打着勤王的幌子,谋朝篡位去了,这件事当然是在玄伦那里得到的确切答复。
一个男人因为美色,肉。体,又或一时的新鲜而喜爱一个女人,无可厚非。
但为了一个女人放弃权力,江山?
可能性几乎为零。
就像江揽州自己说的,得到那把龙椅,天底下想要什么样的女人没有。她当然可以赌自己特殊,赌自己在江揽州心里的位置胜过一切。
可即便自幼与她订下娃娃亲的傅廷渊,不也曾在关键时刻放弃过她吗。
赌这个字本身,就意味着有输的可能。
京师距离央都三千多里,江揽州不可能立刻得到消息,并瞬息飞到她面前,人也不能把一切希望寄托于他人身上。
玄伦肯定会想办法,但事情已经坏到了这种地步,她总得在有限的时间内,尝试看看能不能自己拿到解药。
最最重要的,她不能落入狄人手中。
为了报复江揽州,狄人会对她做出什么,薛窈夭完全不敢想,况且语言不通,届时她连交流的机会都没有。
唯一可尝试博弈的,只有杨臻。
她想从这人身上找到破绽,线索,和那份“不对”的感觉究竟来源于何处,所以任由自己口无遮拦。
好在能激怒对方,代表她一定是哪里戳到这人肺管子上了。
但所谓“博弈”,有来有回,“抱、抱歉……”
“我相信的,相信杨郎君你……捏死我如同捏死一只蚂蚁。”
她忽然改口,软软地唤他“杨郎君”。
是杨臻猝不及防也没有料到的。
“但我也不过……实话实说罢了,是你先说我朝秦暮楚,水性杨花,那我不能生气吗。”
“我只是觉得,你太傻了。”
被掐着脖子,颈上的伤口都崩了,薛窈夭也不挣扎,只是包着一汪泪,一改之前的嚣张跋扈,转而楚楚可怜,“别生气好吗?你都对我下毒了,我又不敢反抗你,还不能耍耍嘴皮子吗?”
“你很少跟女子打交道吧?”
“所以才会喜欢孟雪卿,那样的……”
“但你喜欢她,她又不喜欢你,到死都没把你放在眼里,你又何苦为了她冒险做这些傻事?你还这么年轻,身康体健又头脑聪明,天涯何处无芳草,但凡你眼光不错,还不如移情别恋喜欢我呢。”
“半月为期,试试喜欢我,然后给我解药,我们私奔。若是喜欢不上,你也不会少块肉,成交吗?”
言下之意。
不要把我交给狄人。
伴随这一句句话,温热的吐息近在咫尺,被少女那双水光潋滟、美得惊心动魄的桃花眼望着,杨臻甚至都没反应过来,手腕就被她倏忽握住了。
下一秒。
带着他僵硬的手,触上她颈上纱棉,“这里好疼,又流血了,是你的刀伤的,你得对我负责。”
黑暗中。
薛窈夭根本没看这人是什么表情。
况且有面罩隔着,也根本看不清就是了。
只能感觉到他手腕青筋如蜿蜒的蜈蚣,在她掌心包裹下一点点起伏偾张。
她赶忙松手,然后忍着恶心,试探着得寸进尺,转了话锋道,“你之前不是问穆言要了银票千两,先帮我包扎伤口,待会儿看能不能去哪里给我买点吃的,除夕夜呢,我到现在都没吃饭,肚子好饿。”
分明脖子就扼在自己手中,只要稍一用力,她的颈骨就会碎裂,像雪卿曾经那样。
然而她那双漂亮的眸子望着他,一眨不眨,让他触碰她颈项最脆弱的伤口之处,眼中包着的泪水将落未落。
仿佛她是什么洪水猛兽。
杨臻忽然猛地抽手。
便是这一抽手,他袖中有什么东西掉落。
啪地一下摔在了面前案台上。
这夜月色皎皎,朔风偶尔卷着冰碴砸在车顶,发出噼里啪啦的鼓点之声。
薛窈夭抢先一步,下意识将*那东西捡起。
然后倏忽怔住了。
她手里拿着的,赫然是一枚东宫手令。
傅廷渊的手令,为何会在这人手里?
隐隐联想到什么,万般心念一转而过,仿佛有无数牵丝之线串联起来。薛窈夭忽然懂了,杨臻对她的态度为何会显得怪异。
与之伴随的。
她渐渐坐立难安,很难说得清是种什么滋味。
最忧惧的也不再是自身安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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