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水怀珠
淮州城商贾云集,既是生意人,自然更倾向于使用市值大、方便携带的钱币,可以说,这儿是整个大夏最推崇新币的地方。去年,长公主体恤民情,免除了淮州一年的赋税,百姓们内心感念,对她甚有好感,所以,当打着“长公主”旗号的“文”字币面世时,大家一顿疯抢,根本没有多想。
他算是好的,家底本来也没多厚,满打满算就填进去六十两白银。可有些人就不一样了,瞄着“七成”、“八成”的折扣,大量买进“文”字币,不惜抄空家底,这要是拿不回来,不成了倾家荡产?
“据你所知,那帮人统共发行了多少‘文’字币?”辛湄问道。
“至少……有三万两!”
三万——
辛湄想起钱运山今日给自己看的账本,以及堆在库房内的那一箱箱白银,心知实际发行的假/币数量怕是远超这个数额。她既惊且怒,忍耐道:“放心,所有流入市场的假/币,本宫都会派人照价收回。”
掌柜听了这句,总算放心下来,庆幸之余,深感长公主大义,感动地向她作了一揖,这才跟着孔屏走了。
夜风吹来,满屋烛火颤动,辛湄脸色掩映在明灭火光里,更显苍白。谢不渝知她心忧,走去她跟前,握住她手臂。
辛湄抬头,人跟着被他拉起来,他往座上一坐,揽她坐在他大腿上。他很自然地搂住她,安慰道:“人证、物证俱在,这个局做得并不高明,破解是迟早的事,不必担心。”
辛湄听他开解,胸口郁气稍散,然而眉心沉沉,忿然道:“我那般信任他,可他竟如此害我!”
谢不渝反应倒是很淡:“人心叵测,再是忠诚的人,也有可能利欲熏心,忘恩叛主。长公主纵横朝局多年,难道是第一次遇见这种事吗?”
辛湄哑然。是呀,人世凶险,最难窥测的便是人心,她怎么会不知道?这些年来,她又岂止是第一次被信任的人出卖、背刺?
辛湄沉声:“若真是他所为,背后必然另有主谋。当初这块封邑赐下来时,朝中便是一片反对的声音,这次出现假/币一案,就算能够彻查,那帮朝臣也势必要骂我束下无能,德不配位。”
谢不渝听着“另有主谋”,又看她分析起朝局态势时老道熟练,不由道:“你在朝中除梁文钦以外,还有其他政敌?”
辛湄却是摇头,想不出这次究竟是谁在背后暗算她。按照掌柜的说法,这次的假/币事件也就是两个多月前发生的,那时候梁文钦都已被定罪论斩,根本无从在暗处布下这样的圈套。可若不是他,还会是谁呢?
两人说话当口,耳旁“噗噗”有声,竟是山风裹挟着夜雨袭打窗柩,突然一声闷雷滚入夜幕,雨势骤大,令人猝不及防。
辛湄身体微弓,谢不渝的手掌已捂在她耳朵上,熟悉的臂弯像是坚垒,把她圈入一片安宁的天地。她放下戒备,慢慢靠在他胸膛上,疲累的身心有了喘息的空间。
“先休息吧。”谢不渝轻声道。
辛湄知道这个时候想再多也是徒劳,可是又想等一等戚吟风前去拿人的结果,谢不渝看出她的心思,道:“等他回来,也不妨碍你休息。今夜咱俩不折腾。”
辛湄瞋他一眼,谢不渝笑笑,也不容她置喙了,抱起她走出前厅,在果儿的护送下迈入西厢房。
*
一夜难眠。
次日,戚吟风从山下赶回来的消息传入房中,辛湄立即起身。谢不渝听得动静便也醒了,坐起来,手掌抵在眼睛上,揉去睡意。
辛湄穿上外衫,回身亲了他一下,哄道:“我去去便是,你睡你的。”
谢不渝唇角微翘,拉她回来,回亲了一下,跟着起身更衣。
戚吟风已候在过厅,风尘仆仆,满身未干的湿气,见得辛湄,他惭愧行礼,禀道:“殿下,卑职昨夜下山后,沿着官道往南追,不出二十里,果然追上了钱运山。可惜,那时他已被人所害,车上驮运的东西也全都不翼而飞。城门开后,卑职赶入库房查看,那十几箱白银不知去向。若没猜错,昨夜查账后,钱运山恐惧事情败露,携款潜逃,结果在出城后被人劫杀了。”
辛湄震惊,手心浸出冷汗:“杀他的人
可有留下证据?”
“昨夜雨势太大,现场除钱运山及其车夫的尸首外,并无其他证据。卑职本想试图追上行凶者,但是地上痕迹太模糊,无法辨清他们逃脱的方向,追出去十里地后,便无线索了。”
辛湄皱眉,钱运山畏罪潜逃,足以证明他参与了私铸假/币一事。出城后被人劫杀,则说明他背后果然另有主谋。
究竟是什么人,胆敢冒充她在淮州私铸假/币,且事情败露后,杀人藏迹?
辛湄越想越气,隐约有些胆寒,直觉这背后的势力非同小可。戚吟风道:“殿下,可要派人围住州府,向刺史问个清楚?”
私铸假/币这样大的事,作为一州主官,刺史不可能不知情。莫非,他也参与了此案?
“先别打草惊蛇。”辛湄沉吟少顷,“派人查一下本州刺史、参军、市令这些人的来历,若有其他可疑人员,也一并彻查,逐一上报。”
戚吟风走后,谢不渝才开口:“昨日查账,已是打草惊蛇,他们若是先下手为强,赶回永安诬告你私铸假/币,你当如何?”
“御史台有我的人,就算他们诬告,一时半会,奏章
也送不到御前。”
谢不渝欲言又止,犹疑地看着她:“你要亲自缉凶?”
辛湄没否认。这儿是淮州,她千辛万苦得来的封邑,发生这样的大案,即便是能洗脱嫌疑也难辞其咎。亲手缉拿凶犯,一则是为以功抵过,二则也是为一解心头恨意。
下午,孔屏那边找来的几个画师根据掌柜的描述画出了画像,几幅画风格各不相同,画中人的姿容也略有差别。掌柜看过一遍后,选出其中最像的一幅指给辛湄看:“殿下,这张最像。此女花容月貌,看人的眼神却锋利得很,瞧着不像善茬。”
辛湄看过去,仅是一眼,立刻想起一位故人,讶异之余,唇边不由浮上苦笑。
千想万想,竟然没想到会有她!
谢不渝坐在她身旁,自也一眼认出,略感意外,道:“她在淮州?”
“没有。”辛湄道,“三年前,父皇为她赐婚,指了博陵崔氏三房的十二郎做她的驸马,她如今应该在深州。”
那就怪了,深州虽然离永安城近,与淮州却是相反的两个方向,来回一趟,至少要五日车程。平白无故,此人怎么会出现在淮州,并且假冒辛湄做下大案?
“背后还有大鱼。”谢不渝道。
辛湄明白,那股不安的预感愈发强烈,复问掌柜:“你上次见她,是在何时?”
“半个月前。”掌柜想起一事,“对了,殿下,前些天草民听酒楼里的客官说,久顺钱庄好像还有一批‘文’字币正待开售,也不知是真是假。”
辛湄眼眸一亮,她正愁不知该如何下手捉鱼,若是久顺钱庄仍有一批假/币要售卖,那她岂不是可以伺机入庄,人赃俱获?
“吟风。”
“在。”
“查实。”
“是。”
戚吟风领命退下,辛湄不再有多余要问的,屏退掌柜。谢不渝交手坐在圈椅上,剑眉底下目色沉沉,不等辛湄开口,便严声提醒:“别忘了在棠儿墓前你承诺了什么。”
辛湄微怔,在来淮州前,他们一起祭拜棠儿,她承诺以后行事会保护好自己,不负逝者。
“钱运山被杀,足以证明他们知晓你来过,久顺钱庄若还敢公开售卖假/币,必是引你入局。”谢不渝看过来,目光严厉,“这是个杀局。”
诚然,说是不想打草惊蛇,实则背后的主谋早有所觉,敢在辛湄眼皮底下再次开售假/币,不是为谋财,就是为引辛湄上钩。倘若是后一种,待辛湄以身入局,他们势必会一不做二不休,取了她的性命。
辛湄挽起他的手臂靠过来:“这不是有六郎嘛。”
谢不渝伸手推开她的脑袋:“我不是阎王,手里没有你的生死簿。”
辛湄眨眼,知道这次他凭一己之力难以为她突围,便道:“那若是,我有阎王呢?”
谢不渝微微眯眸。
辛湄唇角浮动浅笑,凑去他耳边低语片刻,谢不渝听完,眸色一动。
*
“此次久顺钱庄发行假/币做得颇为隐秘,若无凭证不可入内。这是卑职从一名贩茶的商贾那儿高价买来的凭证。”
辛湄从戚吟风手中接过凭证,但见一块半边巴掌大小的梨花木木牌,钱币形状,背面刻有小篆的“文”字,俨然是仿照私铸的假/币做成的信物。
辛湄不由嗤笑,心想这帮人做事倒也严密,听说用白银兑换出来的“文”字币目前还仅限在她的封邑使用,难怪两个多月来,永安那边半点风声没有。
“那名茶贩是何来历?”
“是一名三十左右的男子,彭州人士,携家眷前来淮州游玩,顺便做一笔生意。”
“行。”辛湄把木牌交给谢不渝,气定神闲,“那从今日起,我便是家眷了。夫君是从彭州来的茶贩。”
谢不渝听得“夫君”二字,眉峰微扬,私心自是受用的,嘴上偏道:“一块木牌而已,又非牙牌,不必麻烦。”
若是牙牌,则记载有持有者的姓名、外貌、籍贯、家世等诸多信息,旁人倘若冒充,必得多费心思。然而这次进入久顺钱庄的凭证不过是一块由钱庄统一发放的木牌,谁拿谁进,根本不需要扮做原持有者。
“常备不懈,有备无患。扮一下夫妇而已,有什么麻烦的?”辛湄难得寻得个机会与他做夫妻,自然不会放过,秋波凝着他,含着些许嗔怪,更多则是期盼。
谢不渝本来也就是嘴硬一下,看她坚持,便道:“随你。”
辛湄偷笑,眼波离开他,看回戚吟风:“那你便是管家,果儿是我跟前的大丫鬟,至于孔校尉……”
孔屏坐在一旁玩手指,突然被点名,怔怔抬眼,对上辛湄狡黠笑目:“就扮做夫君的从弟,可好?”
孔屏听得这声“夫君的从弟”,心说真是会玩,微笑:“能做殿下夫君的从弟,孔某荣幸之至。”特意咬重“殿下夫君”这四个字,抑扬顿挫,轻重分明。
辛湄甚是称心,满意点头。
谢不渝脸皮发热,取来案上茶盏饮了一口。
第40章
“镇南军听令!”
两日后,久顺钱庄外,一辆紫篷金顶的朱轮车缓缓停下,走下来一对锦罗玉衣的年轻夫妇。男人头束玉璧高银冠,身着赭红色撒花缎面圆领袍,腰系双绕镶银蹀躞带,脚踏云纹靴,手里摇着一把黑漆描金花卉折扇,轩眉英目,直鼻朱唇,端的是风姿无双。
再看那女子,螓首膏发,玉攒螺髻,穿一件八彩织金团花纹齐胸襦裙,肩披敷金绘彩青纱帔子,足裹彩绘云霞紫绮笏头履,雍容雅步,丽雪红妆,一颦一笑,犹似桃李欲燃。
别说是行人,赶来钱庄兑换钱币的客人瞧见了,都纷纷愣了下神。辛湄见怪不怪,挽起谢不渝,吩咐戚吟风取下马车后座的一大箱银钱,在众目睽睽下走入钱庄大门。
街角某处,一个小厮打扮的男人窥见这一幕,掉头钻入街巷,从后门进入久顺钱庄。
钱庄占据小半条街,铺面、过厅、库房、抱厦、庭院、阁楼一应俱全,那小厮轻车熟路,闪进庭院内一座阁楼中。
楼高三层,顶层小厅内,座屏环绕,两溜梨花木太师椅上坐着三个人。右上首是个金装玉裹的贵妇人,四十多岁,浓妆敷面,风韵犹存;右下首是位少妇,瞧着约莫双十年华,柳眉利眼,神容倨傲;左下首坐着的则是钱庄老板曹蒙,方脸浓髯,穿一身石青色暗八仙寿云锦直缀,手里端着一只剔红花卉彩釉建盏,茶香袅袅,是上等的金山时雨,他却动也不动,嘴唇紧
抿,眉心拧在一处。
小厮打门外进来,首先对着右上首的贵妇人一拜,报信道:“启禀夫人,您要的鱼儿入池了。”
曹蒙握茶盏的手微微一抖,贵妇人嗤笑:“我就说这贱人心贪胆肥,想要混入钱庄,将我等一网打尽?哼,天庭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偏闯进来,那也就怪不得我们下手无情了!”
说完,复问小厮:“随行都有什么人?”
“三名男子,个头最高那个与她携手而行,瞧着像是相好,另外两个穿的也是锦衣华服,不是管家便是亲友。最后还有一名女子,婢女装扮。”
贵妇一听,似已猜出他们身份,慢悠悠道:“她那相好是不是丰神俊朗,左眉眉尾有半截刀疤?”
小厮略想一想,点头称是。
贵妇唇角讥笑更浓:“我说呢,人前闹掰的两个人,怎么偏就都往景德寺跑,原来是早已暗通款曲,郎情妾意。长公主,要说拿捏男人,还是你这位妹妹在行呀。多少人做梦都不敢肖想的谢家六郎,她说负便负,五年后张嘴一唤,人家又巴巴地舔到她跟前来。这狐媚本领,可真是叫人佩服得五体投地。唉,你若是有她半成功力,也不至于是如今这境况了。”
坐在旁侧的少妇神情一变,敷白的面皮气得发青,不知是想起什么,眼底蓄满恨意。
那贵妇点到为止,询问曹蒙:“市令还没来吗?”
曹蒙心怀忐忑,道:“回夫人,这次开售的钱币数额巨大,孙大人不放心,亲自又往库房走了一遭,想必也快过来了。”
贵妇点头:“今日开局,我与六公主不便出面,一切事务全权交由你二人处理。记着,人要杀,钱也要赚,两头都别出岔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