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苏幕幕
她接过画,将画打开,却发现并不像他惯常的画风,他的画风向来是清冷寂寥的,而这画虽是雪景,却十分温暖和煦,甚至带着几分梦幻:深蓝色夜空中,飘着鹅毛般的雪,大地一片白茫茫,最上方是草庐屋顶垂下的草,下边有几缕水雾,似乎是观雪之人在煮茶,旁边有几棵干枯的柿子树,上面挂着红彤彤的灯笼般的柿子……
这画很美,她想了起来,这就是那年他们第一见相见,那个雪夜的景象。
陆淮道:“这不是新画,是四年前的画,是那夜之后,我从
洛阳回到江州的画。瑾知,若没有四年前那场大案,我是准备求娶你的……哪怕你已有婚配,可是命运作弄,我失去了一切,同时失去的,还有求娶你的资格。”
听着他的话,程瑾知心中一紧。
其实她能感觉到当初他对她有意的,但婚事拦在二人中间,谁也知道不可能。
只是她没想到,那个时候他真动过这样的念头。
陆淮继续道:“那时的我绝望而困苦,我尚且需要你的信来拯救我,又何来勇气去争你?但过去四年,折磨我的有失去功名的痛,也有失去姻缘的痛,如今与你重逢,我想……想告诉你这些,想和你说,若你在京城过得不开心,也可以考虑我……”
“姑爷,你在这里做什么?”
——外面传来春岚的声音,这声音明显是有意抬高的,就是告诉屋中人,有人在外面。
程瑾知出门,就见秦谏从南边墙角出来。
秦谏丝毫没有惭愧之色,倒看向陆淮,语带质问道:“陆先生,瑾知是有夫之妇,你到底是读书人,当着她夫君的话说这些,未免太过冒犯了吧?”
陆淮回道:“听闻秦大人在京城另有妾室与庶子,也有心停妻另娶,既如此,为何偏要困住瑾知?她被你糟践一次姻缘还不够?”
“那不过是谣言,瑾知是我妻,以后现在乃至以后,都不会更改。”秦谏斩钉截铁道。
“可她若愿意做你的妻,又怎会逃至江州来?”
秦谏正要说话,程瑾知开口道:“九陵,此地不合适,我们出去再说吧。”
随后看向秦谏:“我待会儿还要去书画院,请表哥自便,有事可以找我哥哥。”
“你……”
没待秦谏回话,她就与陆淮一起出去。
秦谏难以接受,这算什么?他是死了吗?他们竟明目张胆扔下他,去外面讨论婚事?
他追上去,到门口,迎面却碰上一人,那人见了他,立刻道:“秦大人,原以为天色尚早,秦大人还未起身,没想到竟起得这么早。”
秦谏被挡住去路,看见那两人走远,只好将目光移到面前,面前的人有些眼熟,一时却又认不出,那人也猜出来,含笑道:“下官临川县令周绎,与秦大人为同年进士。”
秦谏想了起来,连忙道:“失礼失礼,刚刚只觉眼熟,却没想到是允端兄,江州富庶,临川为江州首府,年兄好前程,倒发福了不少。”
周绎笑道:“叫年兄笑话,要说前程,谁又能比得上年兄这天子近臣?”
“不过是得家中庇佑,离父母近些而已,我倒羡慕允端兄在江南大展宏图。”
两人恭维一番,程瑾序才从屋中出来,周绎和他道:“通判大人啊,秦大人到了江州,通判大人竟也不告知一声,我这东道主却是昨日天黑才知道,想来求见却怕打搅,竟怠慢了秦大人。”
程瑾序道:“周大人客气了,穆言此次来为家事,所以……”
“正是,我为家事而来,明日就要走,心知允端在江州,却也不好意思叨扰。”秦谏说。
周绎马上道:“京城与江州相隔数百里,年兄好不容易来一趟,怎么明日便要走?”
秦谏回答:“正因相隔太远,我又不为公事,只为探亲,便也只有这么多假了。”
“既如此,那不如今晚上羡阳街小聚,正好谢知府也说年兄远道而来,理该招待,我做东,请年兄尝一尝江州酒菜,再请谢知府、通判大人作陪,也算略尽地主之谊。”
秦谏心里还惦记着瑾知和陆淮,其实没时间和闲心应酬,还在想如何推辞,外面又有人来,却是那天见过的江南书画院的副掌院,也是邀他赴酒宴。
他想了想,反正是追不上那两人了,酒宴便酒宴吧,便点头道:“本想单独与诸位相聚,奈何明日一早便启程,时间太紧张,不如我做东,请年兄与谢知府,还有几位掌院吃酒,内子为女子,却在书画院做讲书,外面恐怕也有些非议,好在诸位体谅,我便聊表感谢。”
一听此话,副掌院与周绎都说怎能让客人请酒之类的话,程瑾序却是心中一个激灵,瞬间就意识到秦谏的用意:他不是以京官秦谏的身份入宴,而要以瑾知夫君的身份宴请江州官员和书画院,那便是告诉所有人,他和瑾知毫无龃龉,两人夫妻恩爱,瑾知在这里,是他支持的。
那陆淮又如何能有机会?难道要告诉所有人,瑾知身为有夫之妇,却在江州找了个情夫?
太歹毒了,秦谏分明是堵死了瑾知再嫁的路!
果然,你来我往间,晚上在哪儿吃饭已经敲定,秦谏又提起了一个人:“我父亲向来倾慕江州陆家文舒先生之诗作,我却不曾见过,不知允端或是掌院可否为我引荐,邀先生一聚?”
副掌院和周绎自然争先答应,程瑾序则在心中大叹,文舒先生便是陆淮的父亲,早年也有些才名,但无有功名,只有一首诗稍有意境,流传了一段时间,此后再无佳作,其才名远不如陆淮,可现在秦谏竟然要邀请陆淮父亲!
这是什么意思,吃过这顿酒,陆淮父亲何其高兴,又怎会同意陆淮娶人家夫人!
卑鄙!程瑾序站在一旁看他们亲如一家人,冷着脸一句话也没有。
直到晚宴确定地方和人选,周绎与副掌院心满意足离开。
程瑾序看向秦谏,说道:“你这又是何苦,既无情意,又何必绑在一起做怨偶?”
秦谏知道舅兄是向着陆淮的,甚至有心撮合,可他又不能得罪,只好诚恳道:“二哥又怎知我与瑾知是怨偶?我却觉得我们是佳偶。”
“婚前就要退婚,婚后外室先有孕的佳偶的么?”程瑾序不再演了,直接道:“以我妹妹的人品,嫁什么人嫁不了,凭什么被你一再轻贱?若不是你那外室出了乱子,你会寻来江州吗?我不明白,就算舍了我妹妹,你也有许多选择,为何就要如此纠缠?”
秦谏先朝他深深作了一揖,认真道:“往日我的确轻狂,怠慢了瑾知,也的确在云姑娘一事上犯了糊涂,但我与她清清白白,她不是我外室,没有她我也会寻来江州。二哥也知瑾知万里挑一,我见过她,与她做过夫妻,又怎能放得下她去娶别人?”
“可我不信什么‘浪子回头’的事,我只问你,如果瑾知与陆九陵情投意合,你愿意成全吗?”程瑾序问。
秦谏不想承认自己是“浪子”,但程瑾序后面的话将他问住了。
瑾知和陆九陵情投意合?
他不愿去设想这种可能性,也不想接受这种可能性。
之前他算的是陆淮前三年没有做什么,现在也不会,但他忘了,正因错失三年,也许陆淮会想抓住这次机会。
而瑾知呢?
曾经想过退婚嫁陆淮的她,是否会想重新选一次?
他发现没有那么多笃定,因为人心实在难测,他没猜到陆淮,也许也没猜到瑾知。
隔了好久,他看着程瑾序回答:“我不愿意,至少现在不愿意。”
程瑾序道:“但我觉得你非良配。”说完,转身进了屋。
秦谏站在原地,再一次感受到深深的无力与绝望。
第64章 好表妹
程瑾知再没回来,他想了许久,猜测他们会说什么。
一开始,瑾知一定会拒绝陆淮,因为她此时并不想嫁人。
然后呢?陆淮会说,陆家和秦家不一样,他和他秦谏不一样。
尤其他不会弄出秀竹那样的事。
秦谏确定,若是自己,一定会攻击对方最薄弱的地方
,陆淮必会如此,那就是外室、秀竹。
直到下午程瑾知才回来。
秦谏今日哪里也没去,就在房中等她,她一回来他就从房中出来,站在庭院中看着她。
程瑾知看他一眼,转身进屋去。
他也跟着进去,问:“你们说了什么?”
程瑾知拿出手里的画卷,回道:“没说什么,我收了他的画。”
“能给我看么?”他问。
程瑾知将画收到了书桌上的画筒内,明显就是不给他看。
秦谏只好问:“那你们到底说了什么?”
不待她回答,他就道:“他一定说嫁给他和嫁给我不一样,他不会让你不开心,不会有外室对不对,他所承诺的,我全都能做到。”
程瑾知不由看向他:“你觉得这是在做生意比条件么?”
秦谏无奈走到她桌边,“我生怕你一时感动,答应了他。”
“我没有,我说了我不想嫁人。”她回答。
秦谏便松了一口气,低下头来,笑看着她,柔声道:“我便知道你多半不会答应。”
说着从怀中拿出一张纸来,“这是我今日无事,做的绿影园修缮草图,你觉得怎样?”
程瑾知随意瞄一眼,本想说与她无关,但看到上面的图,却又悄悄扬起了唇。
上面是用小勾线画的园景图,有许多花木,蔷薇,月季,牡丹,木槿……皆是娇艳动人的花,果然也有秋千,不过他画工实在不怎么样,若不是写了“秋千”二字,她还以为是画错的乱线,可见是从没涉猎过。
她掩藏了笑意,仍然道:“这是你的院子,与我无关。”
“那……你说要再修个小池塘么?养几尾锦鲤和乌龟,但我怕有小孩子了孩子不慎落水,你怎么说?水浅一些是不是就没事了?”
程瑾知看向他,他赶紧道:“当然,我不是说让你给我生孩子,我是觉得程夫人是女子,心细,也许能给我一些建议。”
程瑾知没说话,沉默一会儿,突然道:“浅水也能淹死人,可以将地方留着,等表哥家的孩子大些了再修就是。”
秦谏笑了,正要回话,她接着道:“表哥晚上要宴请江州官府和书画院的人?”
“是的。”
宴请是以她为名头,本以为她会反对,谁知她却道:“我也去,表哥答应么?”
秦谏先是一怔,随即明了她的意图,她要出席,两人自然还是夫妻的身份,但她的目的却是真正站上前,叫所有人知道程瑾知这个人,不是离他更近,而是离他更远。
他回答:“自然好。”
“多谢表哥。”她说。
秦谏轻叹了声气。
到傍晚,两人一同出门。
程瑾知梳了个高髻,戴着简单的玉饰,一身湖绿色衣裙,少几分华贵,多几分清雅,第一次来到羡阳街。
她从马车上往外看,能看到两家挨在一起的、挂着红灯笼的两层高楼,里面灯火通明,乐声悠扬,有打扮富贵的男人往里面进,里面不时传来欢笑声。
这大概就是青楼吧。
马车再行一段,到了江州最富盛名的梁园。
梁园由两座三层楼组成,中间以飞廊连接,其间美酒佳肴、雕梁画栋,据说比之京城也毫不逊色。
程瑾知虽到江州好几个月,却从没来过。
在程家的教养里,世家贵女便不该涉足这种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