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甜糯
明思伏在案上,泪水打湿了衣袖,此时此刻,已不知道自己在哭什么,是哭父亲去世,还是哭她与太子算是走到头了。
历经艰难才走到这个地步,眼瞧着一切唾手可得,她却亲自推了出去。
当初入宫时,她不是告诫过自己不该贪求,什么该要,什么不该要,她明明是记得的,怎么现下又要贪心呢?
太子在意她的孩子,她应该高兴啊,还在执着什么呢?
人心不足。
蜜糖亦是砒霜,尝过甜头,便是入骨的痛苦。
“姑娘,我错了,我再也不敢瞒您了。”
银烛一边抹着自己的眼泪一边劝明思,“殿下也是担心您的身子,小主子八个多月了,您多辛苦才将他养得这么大,怎么能舍弃呢。”
方才腹中扑通的孩子,现下却格外安静,明思一只手搭在隆起的腹部,怎么都察觉不到他的动静。
明思想起当初太子说过,孩子是能感知外界的,若是父母不期待孩子,兴许孩子也会离去。
寒意从脊骨往上爬,明思用衣袖抹去眼泪,吸了吸鼻子,哑着嗓音说:“去把柳太医喊来。”
孩子不能有事,这是她的孩子,父亲没了,她不能连孩子也失去。
“是,柳太医就在外边呢,奴婢这就去。”范嬷嬷见明思有了反应,几乎是跑着去喊人的,生怕慢了一步。
柳太医等了老半天,要把头发给急白了,神仙打架,殃及池鱼,生怕明良媛有个好歹,殿下怪罪于他。
好不容易得到召见,柳太医连忙进屋把脉,随后松了口气,“娘娘有孕,要保重身体,微臣给您开一副安胎药,吃上几日也就无碍了。”
好在先前细心调养明良媛的身子,母子健壮,没有因为伤心波及根本,柳太医一点差池都不敢出,亲自下去煎药了。
可是药能治病却治不了心,骤闻噩耗,哪有那么轻易就从中脱身,一整个下午,她都在问银烛与范嬷嬷,想知道父亲是怎么死的。
事已至此,两人也不敢再瞒,范嬷嬷将打听来的消息和盘托出。
那日银烛突然病了,好几日都没来跟前侍奉,太子突然来陪她午睡,神色也不对,原来早就有了征兆,是她沉浸在喜悦中,竟一点也没察觉。
乐极生悲,欢喜蒙蔽了人的双目。
“主子,节哀顺变,谁也不想发生这样的事,殿下只是担忧您。”范嬷嬷劝她时,面上都是苦涩。
因着这事明良媛说出了那样伤人心的话,太子怒而离去,两个主子,还有转
圜的余地吗?
这破了的镜子,怎么圆才好呢?
世间唯“情”字难解,再聪慧的人,也会被情感牵连失了理智,平南公是情,太子也是情。
明思摇了摇头,只觉得疲惫不已,什么话都不想说,撑着身子去了床榻歇下。
床幔垂落,一方小小的空间里只剩下明思,她躺在枕上,极淡的龙涎香气息钻入鼻端。
自她有孕后,明思再没用过香料,古拙堂的龙涎香也被空置,这一丝龙涎香,应当是太子从皇上那沾染来的。
明思直愣愣地望着帐顶,看得久了,眼睛干涩发疼,眨了眨,就逼出了泪水,从眼尾滑落至鬓发。
她真是昏了头了,喜不喜欢,儿女情长有那么重要吗?
她是为着什么入的宫,她真的忘了吗?
父亲没了,可她还有一双弟妹。
纤手抚上高高隆起的肚子,她还有孩子。
她还有要护着的人。
想着这些,她脑中忽然响起另一道声音,她这一生,只为别人而活吗?
为父亲,为弟妹,为孩子……
明思闭上了眼,却挡不住汹涌的泪水。
为自己而活,又能怎么样呢?
既入了宫,她还有选择吗?
无论为谁,她都没得选了。
*
古拙堂书房的灯火燃烧到四更天,裴长渊坐在书案前,一本又一本的批复折子,面色凝重,看起来若无其事。
可冯忠整理折子,瞧见了殿下批复的比以往更加凌乱的笔迹。
这乱的哪里是字迹呢。
裴长渊把堆积的政事全部处理完,靠在太师椅上,无尽的疲惫蔓延上来,几乎将他淹没。
他抬手捏了捏鼻梁,忽然开口,“风荷苑如何?”
冯忠连忙回道:“明良媛已用过安胎药,歇下了,柳太医说明良媛母子无恙,殿下勿忧。”
裴长渊动作微顿,她喝了安胎药,说明并不想放弃孩子,正如皇姐所说,只是气话吗?
“殿下,夜深了,不如您早些歇息?”冯忠小声劝道,再不睡,眼瞅着就要上早朝了。
裴长渊没有睡意,“不必,待会直接上朝吧。”
古拙堂孤床冷榻,又有什么劲呢。
冯忠知道殿下心情不佳,不敢再劝,只能一起熬着。
下了早朝,略微犹豫,裴长渊去了风荷苑。
别说风荷苑众人没想到,连明思听见范嬷嬷来回禀,也忍不住诧异,太子昨日生了那么大的气,今日居然还会回来。
“妾身给殿下请安。”明思挺着肚子屈膝,许久不行礼,险些要把规矩忘了。
“免礼。”裴长渊想去扶她,可手伸出去的那一刻,范嬷嬷已经将人扶起来了,他只得收回手,背到身后。
“殿下请坐,”明思语气依旧温柔,面上也带着笑,只是眼睛肿着,笑容也变得扎眼,“昨日是妾身失礼,求殿下恕罪。”
她主动认错,给了裴长渊台阶下,可他心里却百般不是滋味,他想要的不是她委曲求全的道错。
他想要的,堵在喉咙里,说不出口。
能说出来的,不过是冠冕堂皇的话语:“平南公一事,是我失信于你,没能保住他,你怨我也在情理之中。”
“妾身不敢,人各有命,这是父亲的命。”明思撇开头,不动声色地抹了下眼角,不提还好,提起落泪是难免的。
裴长渊最见不得她哭,脑子还没反应过来,手已经伸了出去为她拭泪,“别哭坏了眼睛。”
明思突然抽出了帕子擦拭眼泪,裴长渊的手落了个空,看似不经意的动作,在此时被无限放大。
“妾身知道孩子为重,不会再伤心,殿下无需忧虑,太医说孩子很好。”
昨日他说孩子,今日明思就顺着孩子说,但他惦记的只是孩子吗?
明思依旧温和乖顺,裴长渊心里却跟针扎似的,这不是他想要的结果,他宁愿明思怨他,恨他,起码证明她心里有他。
爱恨总是分不开的。
裴长渊没接这话,明思也有些累,不知该说什么,屋内一时沉默下来。
从前风荷苑多么温馨美好,此刻捅破了窗户纸的两人,静坐着就有多尴尬,连伺候的下人都察觉到古怪的氛围,不敢大声喘气。
以往裴长渊打趣明思这张嘴花言巧语,可她不说话,他却抓心挠肝的不适,只能捡着她喜欢的说:“把弟妹接进宫来陪你可好?”
从前一说把明家的双生子接到宫里来,明思总是欢欢喜喜的,这次她却摇了摇头,“谢殿下,但妾身近来疲乏,恐无法照看弟妹,还是别麻烦了。”
她是真的不想见,好不容易忍住的眼泪,见着弟妹,又该崩塌了,总哭也不是个事。
她的拒绝落在裴长渊眼里却成了另一种意思,她连弟妹都不想见了,还会需要他吗?
“思思。”裴长渊偏头看她,想问她昨日说的是不是气话。
明思回望,与他对视,“怎么了殿下?”
裴长渊在她通红的眼里看见了伤心与悲痛,杏眸还是亮晶晶的,却没有了从前望着他时的满眼依赖。
明思好像回到了两人最初认识的时候。
那时的裴长渊并不在意明思的柔顺喜爱是真心还是假意,只要她冲着他展露笑颜就够了,不必追根究底。
可现在明思依旧温柔冲着他笑,他却始终得不到满足。
这还不够,远远不够。
欲壑难填。
卡在喉咙里的话怎么都问不出口,生怕得到自己不想听的答案。
他不敢再看明思的眼睛,匆匆收回视线,如坐针毡,“我还有些政务,就先回去了,你注意身子。”
裴长渊从风荷苑落荒而逃。
每每太子来风荷苑总是要待上许久,范嬷嬷还在想午膳要准备些两人都爱吃的,结果一盏茶的时间都没到太子就走了。
范嬷嬷看着明思,虽然她不似昨天说那样伤人的话,可今天的笑太勉强了,太子怎么会看不出来。
她想劝明思这样只会把太子往外推,可看着明思通红的双眼,范嬷嬷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明思也只是个十几岁的姑娘,失去了父亲,怎么可能这么快从悲伤里走出来,巧笑倩兮的去讨好太子呢?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此后几天,裴长渊再没踏足风荷苑,他并非不想去,而是不敢去。
近乡情怯,这是他第一次深切体会到这个词。
他去了,明思既要挺着肚子给他行礼,又要勉强扬起笑脸应付他,还会让她想起平南公的死,只能徒增她的烦恼。
人虽未去,却一直叫人盯着风荷苑,不许下人怠慢,忧心她待在风荷苑无趣,便让文奉仪去陪她。
而他自己,只有在夜深人静,明思睡着时才过去瞧一眼。
她瘦了许多,脸颊上好不容易长起来的肉又没了,冯忠说她这几日吃的少,伤心伤身,怎能不清减。
已经好几日了,明思的眼睛还是有些肿,足见她没少哭,孕期不宜落泪,会伤了眼睛。
但他找不出办法让明思别哭,那日多提了两次孩子,便让她伤心欲绝,说出令他痛彻心扉的话,裴长渊不敢再提了。
这几日,裴长渊没有一夜睡着过,翻来覆去,脑中全是明思的身影,怀中空空荡荡,心也飘飘荡荡,落不到实处。
从前不觉得,待反应过来,早已深陷其中。
裴长渊伸出手,用指腹轻柔擦去她眼睫上未干的泪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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