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须弥普普
不待赵明枝定睛去看,周围已是传来此起彼伏抽气声,远处更是哗然一片。
原来那本来被砂石堆叠,又为泥浆反复浇筑,着实结实无比的沟渠之处,此时竟已被方才连番轰炮炸得塌毁半片,满地都是大小石块,不单如此,当中一角地方给火炮炸出一个极大的凹口来,形如鹅嘴,显得十分突兀不说,此时还有些颤巍巍的。
嘈杂当中,有人叫了一声:“再补一炮!”
可那人话音未落,却听得地面又做微微颤动,近乎就是同时,“轰隆”又是一声响,“鹅嘴”居然整个从本来地方又慢又快地塌了下来。
说慢,是因为那石尖先是慢慢滑动,从原本相接之处裂开。
说快,却是它一旦裂开,便被人眼睁睁看着,甚至眨眼功夫都不用,就直接砸在地上。
到了此刻,城南这沟壕重修速度已然近半,而炮火效力更不必说。
几炮之威,竟当真至于如此。
赵明枝只觉得口干,一时也不知说什么,只上前几步,扶着其中一台火炮,又低头去看下方沟壕。
也不知是看到她露头,还是有人带领,抑或是压抑多日,上下都要寻找发泄出路,总之,也不晓得从哪里传出一道人声,似吼似叫,发音含糊,也听不出来究竟喊了什么。
此人一旦开头,其余人也跟着叫喊起来,有嚷着“殿下”的,有叫“万岁”的,有呼喝“狄寇滚”的,又有唤“守城”的,更有尖啸、鼓掌的,声势浩大,简直如同排山倒海一样。
***
“一天天的,又是哪里在闹腾!”
城南一处公署里,听到外头传来的吵闹声,面桌而坐的詹茂台忍不住眯着眼睛抬起了头。
坐在他对面同窗正低头拨弄算筹,显然没有分心出来,仍旧盯着手中草筹摆放。
詹茂台得不到回应,便把面前文书一推,烦躁地蹬开了背后交椅。
左近共有十余人,都围着桌子各自忙碌不休,此时并无人去理会詹茂台动作,由着他走向门口。
只是这一回他那手才放在大门处,就听见远远传来轰隆隆巨响,便是门窗都隐隐震颤起来。
詹茂台一时不查,脚一错,竟是栽扑到了地上。
他就势趴倒,扶着门边不敢动作,口中连喊“来人”,背后早出了冷汗,转头惊叫:“是不是狄人攻城了??”
第175章 见礼
外头如此动静,又有詹茂台这样反应,堂中人自然不可能再安坐。
有几个胆小的当即藏往桌下,另有数人则是按着桌子站了起来,等轰隆声暂歇,后者一旦立定,反手去抓一旁棍棒,甚至还有人倒提椅子高举起来,半晌,也无一个说话,却是先后追到门边。
这时候炮轰声早已止住,有喧闹声不停,又有山呼声,全不能辨来处,更听不清内容,也难识其中意味。
詹茂台抓着门扇,半躲在同窗身后,半探头出去,又做大叫:“谁人在外头?”
无人应答。
此地是为钦天监临时选定的公署,位于南熏门左近,虽是距内城远了些,胜在离蔡河极近,既能最早得到往来漕运数目,也能得多地来信,月前已经拨给从国子学抽调来的学生用。
今日虽是休沐,领了差事的学生们却无人休息,虽口中抱怨不休,但几乎人人都自发回来,正伏案计算。
既是学生,经事自然不多,见识也未必深,胆量更是有大有小,眼下拿不准主意,心中又着实惴惴,只好一起傻等。
又过了片刻,外头喧哗声更大,隐约夹杂轰鸣声。
詹茂台小声急问道:“真是狄贼来了么?咱们要不要把这里文书烧了再说?”
这样问话,当然更无人敢做回答,只一人从桌子下钻爬出来,发着颤道:“这里你们先看着,我去给老师送个信。”
一面说着,此人手脚并行,竟不从大门处往外走,而是打后头抬腿翻窗。
詹茂台闻声回头望去,因见对方相貌半生不熟,又仔细看了看,才认出这好像是在内舍就读的某位。
国子学分为外舍生、内舍生和上舍生,逐级升入,其中上舍生不过百人。
新帝南迁,虽携带文武官员,又有百姓跟随,但是并未诏令国子学同迁。
国子学的上舍生不少都是高门子弟,既然知道狄兵近在咫尺,只要家里手眼通天的,早自寻由头退了学跟着南下,要是没有特殊缘故,根本不会滞留京中。
那人翻窗而出,朝着角门跌跌撞撞一路跑走。
詹茂台嘴上虽然不说,心里多少有些舒服,忍不住向身边人问道:“那是哪个内舍生?你认不认识的?”
被问话的人回头看了一眼,扫到那逃窜背影,低声道:“是魏方群。”
詹茂台皱眉道:“河清魏家那一个?他怎的不南下,还跟着我们这些个没能耐的在这里折腾?”
“正要走呢,听说上月已经递了请退书,不知怎的就耽搁了,上回魏寥甫叫我给他捉刀撰文,一道吃席时他喝醉了酒,说那一向忙着给魏方群私下找人,才耽搁了作业。”
“找人?家里谁人丢了吗?魏寥甫虽说一向性子好,但他不过是个学生,怎么帮得上忙?”
“不是,听闻总跟桃色扯了点子关系,你我不用多管。”那人摇了摇头,又道,“至于寥甫,他平日里不显山不露水,看着像是个没脾气的,其实家中跟脚也不浅——他那二叔在左右巡院里头任职,正管城中大小治安巡事……”
几人还在守着,就听得外院大门一阵响动,竟是有人用力推门。
那门锁着,自然推之不开。
外头就转推为拍,拍得“砰砰”作响,动作毫不迟疑。
屋子里人人心惊胆战。
詹茂台也再无心去管什么内舍生,什么魏方群,吓得又把脚缩了回来,头都不敢再露,几步后退,摸了桌上火折子,一咬牙,又去找油灯。
院中虫声鸣躁,和着不知哪里来的喧哗声,其实不算安静,可或许是詹茂台太过紧张,竟似乎听到锁孔转动。
他待要去收拾桌面一堆文书,忽听得“吱呀”一声,紧接着大门从外向内被推开,一人身着便服,刚进来就避让一边,对着后头恭敬道:“实在全无准备,这里都是国子学学生,上官们都在钦天监,下官这就差人去……”
詹茂台心还提在半空,一时竟反应不过来,只晓得手里捏着火折子茫然抬头去看。
只见几名青壮后缀而入,俱着劲装,迈步间矫健干脆。
众人一进来先四下环顾,旋即各自找了位置站开,全程只用眼神示意,连声音都不发,行动间训练有素。
而这群人之后又有几名女子,长褙着裤,相貌或娟丽、或明艳,长得各有各的好,为首那一个眉毛鼻子比起寻常女子更为硬朗,瞧着颇有英气,似乎察觉到此处目光,她眯眼望来,神情间很是警惕。
詹茂台也知不甚礼貌,忙偏过头。
只这一错眼,他又瞥见后方一人,窄袖束腰,一身布衣,看身形是个妙龄少女。
这几处院落本就是临时借来,数年没有修缮,前两回狄兵攻入时又屡遭洗劫损毁,砖瓦、墙院俱是残破不堪,平日里只是学生们暂用,也无人去管顾太多。
今日炮声轰隆隆的,全不同往常,或许是被炮火一震,墙皮更松,院门顶上正簌簌往下灰。
那少女进门时恰逢一片树叶迎风而落,她本来微微低头看路,不防被那树叶擦着发鬓滑落,俨然有些惊讶,当即睁圆双目去看,又抬手去触碰发梢。
对方尚在低头时,明明看不清面容,詹茂台目光便没来由地一直盯着她,总觉得此人动作、仪态与旁人全不相同,仿佛自有一种韵度在其中,引得人忍不住注目。
此刻她一抬头,詹茂台先看见一双干净漂亮得无法形容的眼睛,好似是杏眸,又好似不是,既圆,还有眼尾似乎隐约上翘,又像没有。
因她抬眸时正对院内正堂方向,叫他总以为那眼睛在看着自己,沁凉凉的,使他先一晃神,竟呆呆对视几息,其实分明将那五官看得十分清楚,可不知为什么,脑子里竟是一片空白,只晓得当真姝艳无双,可究竟哪里好看,好看在哪里,却全没有一点脑浆子去想了。
他不敢直视,又舍不得挪开视线,居然干站原地不动。
不独詹茂台,门口处尚有不少学子,此刻全无一点人声,只闻得几道吸气。
一群人僵立,方进来那一行当中却有一人着急起来,轻手轻脚上前几步,在几排人脸中逡巡一遍,躲在一旁小声叫道:“茂台、成和,莫不是忙昏头了,怎的还不晓得上去见礼?”
詹茂台这才回过神来,只还是同醉酒未醒一样,看了说话人的脸好一会,才喊了出来:“廖甫?”
魏廖甫忙指了指院门处,急急呶嘴示意道:“殿下今日亲自过来探看,你们还不快去见礼!”
第176章 迟走
詹茂台到底脑浆子还剩那么囫囵一点,与前后同窗一道上前,等礼行完了,魂不守舍跟着挪脚,仿佛过了许久,又仿佛只是过了一瞬,终于清醒过来。
公主仪仗进城时并未赶上休沐的日子,他仍在国子学中上课,自然没有机会去亲眼得见,后来虽然时常听闻旁人各色传言,都说当今殿下貌美无匹,绝色无双,可要再问,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他便只当那是五分相貌,五分场面话——毕竟从前也总有人夸先皇英明神武,断事圣明,文坛更有诗文无数,而今那一位已是跑到北面夏州神武去了。
此时得见,才晓得那传言不但不是夸大其词,反而是远不及真人万一。他此时亲眼看着,自认文章做得也能称得上花团锦簇,一时竟也写不出什么描绘夸赞来,只觉这一位人物钟灵毓秀,实在天成,用文字难以形容。
“茂台?茂台!”
正恍惚间,詹茂台忽听得不远处有人小声叫唤。
他循声望去,才发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早与几人并排站在人群当前。
对面是他原本的座位,此时其上坐着一人,窄袖布衫,乃是方才他看得发懵了的当朝公主。
而公主此刻看着他,出声问道:“你便是詹茂台么?”
又道:“我看钦天监上报,每日送往徐州的干柴、草秣数目,是你这里在统算?”
詹茂台先是急忙点头,再听后一句,顿时一个激灵,整个人都站得直了,也不知对面人意图,认也不是,不认也不是,只好忐忑道:“正是学生,不过我只做些简单算数——不晓得是不是有哪里不妥?”
赵明枝一手执旁人递来的演算文稿,另一手则是拿着新到的折子,翻到后头去看分工明细,本来分心二用,此时听得詹茂台语气颇为不安,才抬眸去看他反应。
她一眼扫过,稍一回想,便知是自己方才无头无尾一番问话惹出来的,特将语音复又放柔道:“并无不妥,只我这一阵子留意前线回信,比起从前,日前北上辎重补给多有缓和,着人返来查验,才知是诸位功劳……”
“詹茂台、屈映才、施琅……”
赵明枝并不用看手中名册,就这么张口点了八九个人名字。
她语气温平,语调比起平常说话要慢上三分,念得甚是认真,叫人一听便知其中郑重。
被点到名的莫不又惊又喜,被点一个,便从人群当中站出一个,很快在桌前排成队列。
而隔壁屋的学子们早听得此间动静,本来还做惊慌,得知来龙去脉之后,哪里还坐得住,赶忙拢了过来,将这一间不大房舍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
赵明枝也不着急,先对众人温言抚慰,又做夸赞。
她并非泛泛而谈,先点一人名字,对此人年龄、籍贯、履历、出身虽不至于了如指掌,却是所知不少,聊过几句,便将话引到对方负责或参与之事上,细细去问演算之法,虽不置可否,但却能与人就勾稽关系、口径、框架讨论得有来有回。
一旁的詹茂台先还能忍不住偷偷去瞥公主相貌,听到后来,已是不由自主被赵明枝话题牵引,专心致志去听她与其余同窗讨论。
如此不用盏茶功夫,场中几乎个个都是学生,这一向全是跟数字打交道的,但凡有些能耐的,无不逐渐听出这一位公主算学端的厉害,至于那些个学问差些的,更是早早被那架势唬住。
而等赵明枝一一谈完,才问众人有什么难处,又有什么麻烦。
学生们面面相觑,几番有人想要开口,又犹豫不决。
詹茂台犹豫半晌,终于大着胆子道:“学生有一桩事情想要请教——要是将来都城果真南迁,却不晓得是个什么安排?”
他说到此事时,便是声音都低了下去,脸上也有些尴尬。
这个问题一提出,屋内屋外嗡声四起,有对着詹茂台嘘他的,也有向他怒目而对的,又有沉默不语,虽不能直视赵明枝,却把身体侧向她等回答的,还有拦着身旁人上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