珠柔 第107章

作者:须弥普普 标签: 古代言情

  眼见场面有些混乱,便装的禁卫同兵卒已是上前几步,待要去拦人群,而一直站在赵明枝身后,半身藏在阴影当中的裴雍却做抬头,以目相视对面,又微做摇头。

  他手下得了示意,不敢再动作,复又退回原位,至于其余禁卫迟疑片刻,见得他们进退,又不见赵明枝进退,不得已跟着退了回去,却有好几个忍不住把手扶向腰间去探利器。

  这许多动静,赵明枝视若无睹,仍旧坐得端正,只道:“这话问得正好。”

  “虽在我来看,绝无那一日,但若是将来都城果然南迁,自然要先将城中百姓迁走,只是诸位……”她口中说着,面上笑意已是慢慢收敛起来,“诸位若无特例,怕是要迟走一步了。”

  得了她这一句话,场中本来还有些微琐碎声响,此刻人人屏气凝神,无一个出声,各自脸上也露出惊讶惧怕之状来。

  “都城虽迁,京城却不能就此放弃,当要留人驻守,以做防备北面来敌,若是一撤而空,那等壮勇兵卒自然无惧,寻常老弱妇孺又能如何?”

  “兵将既留,府衙自然不能撤走,城中这样人手,另还有北面徐州还待驰援,诸位既入读国子学,虽无官在身,与有官人也不过一层衣衫区别……”

  闻得此言,人群中有人忽然叫道:“可那些有官人眼下早在蔡州!”

  言语中多有怨愤。

  赵明枝没有看他,甚至没有看向声音发出方向,只微微抬起下颌,慢慢道:“若真有迁都那一日,陛下自会来此坐镇,诸位虽要迟走一步,总归不会走在最后——总有姓赵的断后。”

  她声音虽然不大,话却说得一字一句,清清楚楚。

  这一句实在骇人听闻,叫人不敢去信,却又不能不信。

  屋内屋外再无人说话,落针几可听闻。

  赵明枝把手中文书放下,只看向左右人群,又笑道:“此事自然并非强迫,诸位也可同其余人一道南下,可要是能留在京中助力……”

第177章 领路

  “要是留在京中助力,自然不能叫诸位仅凭一腔热血行事,质优则拔,出力得抚自是顺理成章,其中规程当由朝廷安排,也无我来多言的道理。”

  “不过此时来说异日话,其实与画饼无异。”

  赵明枝慢慢道:“北狄近在眼前,果然攻城,覆巢之下无完卵,城中能得苟全的,十中无一。”

  “人命关天,若能活命,谁又想真正赴死?”

  “在座俱是良材优质,欲要国盛朝兴,良将贤臣,能人志士,至于农工商卒,从来缺一不可,如此道理,无需我再赘言。”

  “大晋多有文武义士,自太上皇北上,为国慷慨者不计其数,诸位从来于国无愧,若说有亏,只我一家有亏罢了……”

  她先行夸奖,又将责任全数揽到赵家人身上。

  其实拿这样话对上蔡州那些老臣,多半无用,可用来说与面前学生,偏还自着布衣,粉黛不施,犹如清水芙蓉,殊无雕饰,只用天然姿态,反显真诚。

  “眼下前线境况,凡举滞留京中的,若做细论,多为无可奈何,若要听从本人意愿,想来无人不愿南迁——我虽姓赵,一样贪生怕死,又怎能强求他人?”

  “真有那一日,百姓先行,士子在后,再以衙门兵卒以收首尾,至于最后,才有赵姓子弟。”

  说到此处,场中早有面露惭色的,也有人轻声骚动。

  赵明枝一向耳聪目明,隐隐不知是谁又在人群中低低说话,有“陛下”、“朝廷”、“蔡州”等等字眼。

  她稍一思索,已是拼凑出说话人言下之意,不自觉将头微微偏转,用余光瞥了一下身侧裴雍,复又将头转回,把目光投向面前满堂学子:“陛下尚在蔡州,一旦狄贼南下,自会掉头北上回京——我临行前得他口谕,才敢有此番言论,并非空口而来。”

  言语至此,满堂俱是哗然,不少人都面露犹豫之色。

  先前大声喊话那一个也不知怎的,忽的站上前来,出声道:“异日陛下回京,果然能做那最后一人,学生自当为犬为马——自来在国子学读书,每月领用贴补,食君之禄,担君之忧,断没有舍义取生之理!”

  赵明枝见他身量寻常,颧骨颇高,又有肤色黝黑,虽不知此人来历,见其面向,也知是个执拗的,索性问道:“你姓甚名谁?”

  那人想也不想,张口便道:“学生姓张,宾州张珣筑是也!”

  竟是个广南人。

  赵明枝对着一旁宫人颔首示意。

  早有人取了纸笔过来,将此人姓名记下,又把誊写好的纸送了过来。

  赵明枝伸手接过,念了两遍上头名字,才抬头道:“我记下了——我虽无职司在身,你若信得过……”

  “旁人未必信得过,只殿下言语,学生怎会不信。”那人张珣筑引手指向窗外,虽是虚指,那方向眼见朝西,“殿下既然舍身回京,出面抚恤流民不说,又每日出城耕种,至于其余大事小事,数之不尽,能做到如此地步,比起北面那……”

  他说到这里,被身旁人一拉衣袖,顿时眉头一皱,只到底还是按下原本话语,又道:“若连殿下都不足信,那大晋还有什么……”

  眼见这话再说下去更不能听了,赵明枝便自怀中取了一枚小印,于桌上随意寻撕了半张白纸,信手拈笔沾墨,书上寥寥数语,最后把那小印亲手盖了,也不等墨水干尽旋即递给身旁一人。

  那宫人接过,转身往那一干学生面前走。

  众人个个眼巴巴看着,恨不得把那纸盯穿一个洞来,只想知道其中写了什么。

  赵明枝道:“陛下性情质朴,为人仁善,若是知晓有这样门生,想来圣心万分畅慰。”

  又道:“只不管北面情形,陛下必有回京那一日,若真到那样情境,只盼你也有同留那一日。”

  她指着那文书,道:“届时持这文书去自投京都府衙,会有人来做接应,天子门生,自有天子亲手分派。”

  果然宫人走到张珣筑面前,把那盖了赵明枝小印的文书双手撑上。

  张珣筑立刻接过。

  周围人人羡慕,少不得有凑头来看的。

  张珣筑本来梗着脖子,此时收到这一份轻飘飘文书,明明只是捧在手上,头颈处莫名犹如压了一座大山,把他骨头都压得软烂,压得回缩,再硬不动。

  他才扫了一眼纸上文字,脸上已然激动得通红,见得旁人视线,也不把那文书遮住,只仍旧任其平铺手心,甚至托举得便于旁人观看,口中则是大声道:“陛下仁厚,学生又岂能做那忘恩负义之辈?!还请殿下放心!”

  此人一经开口,四下无一不后悔,次第跟着叫嚷。

  “厚学知义,又岂张珣筑一人?殿下且放心,小子名叫陈巡,生于燕赵之地,自古多有感慨悲歌之士,忠君爱国这等心哺之事不能仅用口舌,将来自有天地共鉴……”

  “天子门生,难道只有张珣筑一个吗!殿下难道小瞧我等学生?在下林廊,本就是徐州人……”

  吵嚷之间,一个个把自己姓名、来历一一道出。

  沉默许久的詹茂台却是忽然开口道:“我等心意,哪里就在此时逞口舌之计了?真有报国之心,不如做好手头事情。”

  这话一出,虽不至于引得人当面甩脸,却也叫不少站在后头的满面不悦。

  赵明枝见状,旋即扶了当前木桌起身,将那折子叠收起来,慢慢放入袖中。

  她动作其实不慢,但起身、探手、折叠、挽袖,所有动作若有韵律在其中,本来平常,或因身份,又有相貌,别成一种特殊气质,又有那折子叠起时露出后头成列成排许多姓名,更是使人注目。

  一手拈着袖子,赵明枝上前几步,出声道:“诸位此时所行所为,既为徐州满城军民,也为京中百万之众,亦是为朝为民,虽细碎冗杂,或繁或难,或俱有之,然则无论难易,不论分属,全是极为要紧的,缺一不可。”

  “我所知不多,一时也难一一数认,但有文书在,出力人所做之事全有列明,此时虽只誊于纸上,异日自然简在帝心。”

  她方才铺垫许久,又有与学生一一问答,再有同张珣筑一来一往,此时来做恳言,其实究其内容,才是真正画饼,可出自她口中,竟叫场中人无有不信的,心动之余,只个个盯着那条装了文书的袖子去看,又有人极低声交谈,反复确认那文书上有无自己姓名,又是怎样记录。

  赵明枝只做未见,顺势向前而行,先抬头去看屋顶,见得顶上蛛网破瓦,又去看窗台,缺栏少叶,再看屋内摆设,无不破烂。

  她道:“此处着实艰难,数经劫掠,又从无修缮,辛苦诸位日夜在此……”

  “为君为民,为国为朝,又哪里提得上‘辛苦’二字!”

  人群中也不知是哪一个抢道。

  赵明枝忍不住轻笑出声来,循声望去,只见一个矮个青年站在后排,正奋力踮起脚朝着自己喊。

  她笑道:“诸位义气,我自不会做半点怀疑,从前先不去管,陛下登位以来,虽有种种不足,却从无亏待功臣做法,此刻一时紧急,等徐州战情稍缓……”

  “徐州战情当真能缓,果然有救吗?”那矮个青年顿了顿,竟是壮起胆子问道。

  赵明枝不做当即回答,只转过身去,出声问道:“敢问节度,徐州战情当真能缓,果然有救么?”

  听得“节度”二字,诸人简直猝不及防,甚至有被惊得发出抽气声的。

  等他们顺着赵明枝目光看去,才发觉原来她身后远远站着数人,多扫几下都能辨认出来俱是护卫,唯有一个站得离她不过三四步距离,一身青布襕衫,身形高大,肩张背直,不用看脸,只单独望那行状,分明鹤立鸡群,卓尔不同。

  那人大大方方站得最近,又醒目得很,不知怎的,方才竟无一人多做半点留意,此时被单点出来,才叫众人发觉,再看他相貌,更是无一个敢发声。

  而裴雍被人注目,全不在意,只稍一俯身,应道:“徐州果然不能救,臣又何必来此?”

  他的话笃定得近乎狂妄,但说出来时,莫名让人觉得其中全无水分,乃是据实而言,自然也无一人敢做质疑。

  裴雍一旦出声,整个人便如利刃出鞘,与方才气质截然不同,虽还是跟在赵明枝身后,一样只隔三四步距离,早引得人先看前方公主,再看后头节度,不能再做忽视。

  赵明枝又往前行,忽的站定问道:“谁人是马汾河?”

  人群最后,一人急忙站得出来,道:“小子便是!”

  赵明枝问道:“我听说此处文书,是由你来分类存管,可有此事?”

  那马汾河自以为做这样背后事,必定全无露头机会,谁料想竟被公主点名,当真又惊又喜,忙道:“正是!正是小子在管!”

  赵明枝笑着道:“我能去看看么?”

  马汾河连忙点头,当先带起路来。

  才踏出门,赵明枝便朝门内外许多学生道:“诸位若有事忙,不如且去办事要紧,今日本是休沐,却还这样辛苦,虽公事要紧,一般也要不往私事,千万注意身体,有劳有逸,多有事情还要尔等出力,不能只急一时。”

  众人各自低低应声,却无一人散开的,只目送赵明枝向前,又不好跟上。

  存管文书的地方在院落最后,那魏巡使带着几名下属跟在前方道旁开路,赵明枝紧跟几步,后头又有几名被钦天监官员点叫的几名学生,正是詹茂台、胡成和等人,因有魏巡使过来,还特把其侄魏寥甫也叫上了。

  才过了几扇门,正要进去内院,却听得一阵脚步声,一人从隔壁岔道上钻了出来,见得迎面几人,全是学生,显然一愣,也不理会当先马汾河,才做抬头,就见后边赵明枝,一时满脸意外之喜,叫道:“是你!”

第178章 金银

  赵明枝听声看去,只见对面一人身着锦袍,头戴玉冠,相貌倒端正之余,还有几分眼熟。

  她一向善记人脸相貌,不多时就想起来自己不久前与裴雍一道外出吃饭,在某间店中曾经见过此人,当时擦身而过,话也没有说过半句,更无一点交集,自然不知对方姓名。

  不过须臾功夫,那人已经走近,也不去与旁人招呼,只上下打量赵明枝。

  他看人时先看脸,再看首饰,又看身上穿着,见赵明枝一身布衣,又同前次一样,只头上插有木簪,面上便先露出一个笑来,眼神说不上垂涎,但直勾勾的,令人不太舒服,口中还不忘问道:“是寥甫寻你来的么?姑娘怎的称呼,前次你我二人曾经有缘得过见面,在下姓魏,唤作魏方群,出身湖州魏家……”

  竟是不太顾及场合,当面攀谈起来。

  裴雍本来护在赵明枝身后半步,当即上前侧身拦住,而道路左右更是闪出数人挡在前方,除却护卫,当先者正是左右军巡使魏凛。

  此处多有杂树、假山,借位用景,死角颇多。

  魏方群乍然闯入,先只瞧见同窗,虽有几个生面孔,也不怎的放在心上,随后又看到赵明枝,更不心旁事,根本不知道后头居然还有这许多人。

  他全无防备,见众人面色不善,尤其那魏凛除却本身职位,认真列数起来,其实跟他沾亲带故,算得上长辈,当真唬了一跳,本来还有话要说,都被憋了回去。

  那魏寥甫缀在后头,听得魏方群提到自己名字,当真慌得不行,滚也似的上前将人拽开,因左右都是人,不好多说,只忙道:“贵人在此,方群,慎言!还不快行礼!”

  魏方群一愣,心中只觉怪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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