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须弥普普
等赵弘撕完板油,他信手运了几下刀,便把排骨剔出,取了最中间六条通排,去了头尾,笑着道:“今晚把这排骨斩了大块,拿来给你们拿来炖萝卜。”
他一样一样分拆,刀刃在猪身上简直同鱼儿在水里游走一般,轻盈、轻巧,一眨眼分出了月牙骨,再一眨眼又分出了筒骨同股骨,又细细道来,心肝脾肺肾,另有不同肉,六两金、梅头肉、前腿、五花、后腿等等,乃至各色骨头,这里做什么用的,哪里又应当怎么吃,甚至不用一炷香功夫,那头光猪便被分门别类,一样样排在了案头。
赵弘站得近,只觉目不暇接,连眨眼都不舍得,头一回觉得看人杀猪也变成了一种享受,真真正正理解了什么叫做“游刃有余”,甚至有了一种自己已经看会了,“我上我也行”的感觉。
分到最后一只猪蹄时候,他忍不住叫道:“姐夫,姐夫,我也想试试!”
裴雍手中一停,把那匕首抽出来,让开地方对赵弘道:“小心刀口。”
赵弘几步上前,回忆方才裴雍动作,因他满手都是油,特地还伸手去找赵明枝,叫道:“阿姐!”
赵明枝拿帕子给他擦了,退开两步。
赵弘试了试匕首,还挺趁手,自认为是按着方才裴雍做法也去分后肘,只那刀到了他手上,不知怎的,忽然就半点都不听使唤了,足足花了小一刻钟,还把那肉切得乱糟糟的,棒骨同月牙骨上黏得也全是肉,才总算把骨头分了出来。
他将肉和骨头摊开放在桌上,分外的不好意思,道:“我看姐夫做得简单,怎么到了我手上,就变得这么难了。”
裴雍道:“我小时候被人掠到山上,为了活命,就说自己擅长做饭,还会赶养猪羊,靠这些胡诌才留了性命,那时候山上几乎三两天就要杀猪宰羊,有要看笑话的人拿这个来为难我,又要立下马威,是死活间逼出来的手艺,杀了不知几百上千只猪羊,才做得到这样快,你头一回分肉,能有这个样子,已经十分难得,又有什么好比的?”
他说着又笑了笑,指了指赵弘切出来的烂糟糟后肘肉,笑道:“庄子上有他们自己腌的酸菜,把这个肉剁成臊子,喊人和酸菜炒了过来,一样好吃。”
赵弘听他先前那一番话,虽实在好奇,却又不敢细问,只得在心中记下此事,预备来日再去问长姐内情,又捧场道:“都听姐夫的!”
一时这猪处置完毕,自有庄子上人来把肉收走,少不得惊叹一回怎么能杀得这样快云云。
赵弘听得得意,宛如自家被夸奖似的,等人走了,才蹭蹭歪歪去问赵明枝先前北上时候遇得歹人,裴、卫二人如何抵挡,又使得什么功法,哪一样最厉害等等。
“你阿姐当日又不是在一旁看戏,她自家就能使上大力,况且那样紧急时候,哪有闲功夫去记这些。”裴雍道,“你若想看,且催你三哥就是。”
于是等卫承彦换了身衣服出来,就被拉着一道去了后院静室内,耍了几套拳法,另又有掌法,甚至拿了木枪舞了一套枪法。
赵弘看得瞠目结舌,样样都想要学,只裴雍说他身体底子不够,务必再长大些,才好学那些个刚猛的,需要循序渐进,不然反而伤身,问他喜好之后,给择了长拳,又给赵明枝选了常宁功。
姐弟两个学了一下午的拳,还不曾养劲,光是摆架势就摆得手脚皆累,等到晚间吃饭时候,当真是饿得不行。
尤其赵弘,他素日药吃得太多,又不怎么跑动,胃口浅得厉害,昨日累了一天,还没怎么吃东西,今日接着跑了半天,又练了半日拳法,自己还一同剔了猪肉,都是耗力气的,早已饥饿异常,又兼他才被裴雍教着认识那许多猪身上部位,正是兴致勃勃时候,此时见得一桌饭菜,样样都好奇,样样都想吃。
那菜色以猪为主,本就不比常吃的牛羊肉等物,多为性平,又是方才宰杀,肉尚温热就切吧切吧剁吧剁吧下了锅,做法还是按着裴雍介绍时候说的,林林种种摆得满满当当。
当中就是一小锅滚烫的汤,乃是猪腰切了花刀,同猪心、猪肝、猪粉肠滚的枸杞芽头汤。
那猪腰脆口,猪心柔韧有嚼头,猪肝又嫩又粉,乃是真正粉肝,自带甘甜味道,入口嫩软,另有粉肠又弹又香,并那枸杞芽尖尖微带苦味,复又回甘,吃来滋润又清爽。
赵明枝盛了杂汤,把里头东西各尝了尝味道,只觉那些个脏器都极新鲜,又处理得干净,极少腥气,却有内脏独特油脂口感同香味,吃得稍腻时候,喝一口汤,再嚼一点枸杞芽头,甘苦之间,瞬间就清了口。
她见弟弟口中正咀嚼,手上则是搛着一块猪肝仔细端详,便道:“脏器总有一股味道,这又是清滚,不比平日里拿来糟卤了,你若是吃不惯,我看那还有炖的萝卜排骨,不如吃那个?”
一面说着,赵明枝已是去另外盛汤过来。
赵弘连忙摇头,吞了嘴里东西,急急又道:“我只是再认这是哪里的肉,没有吃不惯的,正找我挤的猪腰子呢!”
只他见得赵明枝自大锅里盛汤,一指半长的精排,半个拳头大的白萝卜块,明明清汤,闻着却浓郁得很,忍不住起了馋心,把手中碗放下,又去接姐姐递来的新碗,才接到手,只稍稍吹了两口气,就忍不住搛起来吃。
那萝卜是后下,火候得刚刚好,已经极入了味,却又会过分软烂,仍旧保持着形状,饱浸浓汤,又有萝卜的清甜。
至于排骨,一咬就脱骨,全是精排,没有排骨头,也不带脊骨,肉香十足,不肥不腻,还特下了胡椒提味暖胃,加了姜片去萝卜青辣味同猪味,一口下去,萝卜迸出汁水,排骨亦得肉汁,清甜、浓郁、鲜香混合在一处,只靠食材本味,就吃得人肠胃舒舒服服的。
除却汤,另还有炒菜、炖菜、糟菜,猪身上各处肉都有使用,至于赵弘亲手卸下来的那条前肘,果然切成臊子,用腌的酸菜一齐细细炒了,其中还放酸姜,酸辣浓香,只一小勺就能送走半碗饭。
此处不同于宫内,四人就像一家子似的围着一张小小圆桌吃饭,席间热热闹闹,你让我,我让你,也不说旁的事,全是围绕桌上饮食,不是说这肉香,就是说那鱼若能烤了更好,另还有感慨要是到了春天,有某某菜同某某肉一道混了炒,那滋味才叫人难忘的。
赵弘多年未曾有过这样日子,脸上笑简直没有停下来过,吃了个肚皮浑圆。
赵明枝深知这样机会少有,也不拦他,任他高高兴兴吃了饭,次日又陪着进山打猎。
如此反复几日,日子当真过得飞快,仿佛只是一转眼功夫,就到了要启程回宫时候。
临行之时,赵弘半点不愿出门,最后甚至让王署给自己仔细收了几根颜色最漂亮的野雉尾巴毛,又同赵明枝歪缠半日,同卫承彦并裴雍一起打了两趟拳,才不得不上了车辇。
一路上他都闷闷不乐。
好容易过了梁门,眼见前方就是浚仪桥坊,他才忽然反应过来自家阿姐已经成了亲,出宫另外开了公主府,与先前再不相同,也不会再同自己回宫,心中更是沮丧。
只是赵弘一惯懂事,这几日同裴雍、卫承彦相处,足见二人秉性,自然挑不出什么毛病来,又因路途颠簸,旁的不理会,先心疼起姐姐来,想了想,自在心中叹一口气,却是叫了王署着人回头传话,只说天色不早,叫姐姐姐夫,另有那卫承彦到了地方不必管顾自己,先行回府就是。
虽是心中早有准备,赵弘依旧提不起劲来,也无心去看道旁店铺景观,倒把这几日山间所见所得一一回想,等到了宣德门,要换车辇进大内,辇帘一掀,他起身才踏出去,目光越过一干护卫,当先就见右前方一人正翻身下马。
那人一身骑装,身形笔挺,背影十分眼熟。
赵弘一下子就辨认出来,张口已是叫了“姐夫”二字,等不了左右人上前,也不理会前头立阶,忍不住先跳了下来,唬得王署急忙过来。
前方下马的正是裴雍。
他听得赵弘叫唤,当即回头相迎,也不应话,走得近了,先行一礼,只道:“陛下仔细脚下。”
又道:“宫门将闭,臣不好破例进出,就不再相送了。”
赵弘本来笑着,听得裴雍口称陛下,又自称臣,脸上笑容顿时收敛,只觉自己仿佛又回到了原本位置,前几日不过一场梦似的。
他想要说话,又无话可说,只上前相扶,“辛苦裴官人”几个字就在舌尖,过了半晌,才要说出,却见裴雍就势而起,却低头同他道:“过不得几个月就是元日,另还有元宵,届时也有节假七天,若无旁的事情,咱们再寻地方去踏青——你那拳法一日两趟,不要忘了。”
又道:“你阿姐也在后头,她说过一会再回去。”
一时说完,他后退几步,又行一礼,方才笑着让到一旁,目送赵弘进宫。
而赵弘一人换了车辇,忍不住回头去看,只见道旁数人,当先那一个直身站立,微笑往着自己方向,随着天子玉辇步步前行,两边渐渐远离。
他再看远处,还有公主车驾停驾在旁。
那车驾的帘子已经支开,只露出隐约几人轮廓,因离得远,看不甚清相貌,但赵弘又怎会认不出究竟是谁。
他盯着看了半晌,待再看不到一点,才轻轻呼出一口气,竟觉周身放松,也再无先前沮丧,转身便叫“王署”,又问道:“明日是哪一位先生经筵,一会回去先置了笔墨,我要温了书再吃饭。”
等回到福宁宫,他果然温了半日书,又习了一趟拳,休息片刻,方才吃饭。
一时饭毕,洗漱之后,赵弘不着急上床歇息,只着人取了万年历来,在上头勾勾圈圈,数数点点,算清楚日子,也不用叫王署单独记在玉简之上,自家早牢记在心不说,还带着万年历上了床。
这一晚,他连睡觉时眉眼都是舒展的,带着笑。
而随着时日推移,自有元日、元宵、寒食、天庆、冬至等节庆,又有圣节等等,或有事,又无事,但凡无甚大事,总有外出游玩时候,其中总有赵明枝相陪,或得裴雍,或有卫承彦,或这两者皆有,又或两人尽皆不在。
赵弘年岁渐长,慢慢不必再将万年历带上床,直至亲政日久,政熟业精,虽也常有皱眉不顺之时,束手无策之日,然则每当外出相聚,便觉自己并非所谓天子,其实不过寻常一人。
有家,有姐,有亲,有友,有兄,有马,还有独属于自己的时光。
第275章 番外 自荐
天连着阴沉了好几天,那雪却一直下不来。
这日午间,赵明枝小憩了片刻,一醒来就听外头呼呼风声,掀起幔帐一看,屋内依旧黑洞洞的,唯有角落处一盏微光。
墨香正坐在灯旁看账册,听得动静,忙把手头东西放下,举了灯烛过来。
赵明枝歪在床上,问她道:“外头怎么这么黑?是雪下来了吗?”
墨香回道:“下了有一会了,现在还不大,只是风吹得响,天也黑得厉害。”
听得下了雪,赵明枝也不再躺着,慢慢起身穿鞋。
墨香上前把床边的蜡烛点了,又转头朝门口催茶,最后道:“这会子天气不好,要是遇得大雪,怕是有好几天样样不便宜,殿下若有什么想吃的,不如交代了,婢子叫他们早些备下,免得误事。”
既然提起吃的,赵明枝就想到前几日朝中得的急报。
因黔州有钱惟伍旧部散兵作乱,与流匪沆瀣一气,当地官兵人少力薄,先行招抚,招抚不成,反被杀了使者,只得出兵剿灭,未果,倒是使其愈发壮大。
枢密院商议许久,因时值隆冬,调兵不便,尤其北面狄人虽然大败,到底还要继续提防,另又有几处地方生乱,正为难间,卫承彦上书自荐,只说其中一队首领与他曾有旧交,自请前往招抚云云。
一番权衡之后,枢密院也无反对理由,赵弘便一口答允了,只等点清人马,过几日便要带人向西南而行。
也正是因为如此,裴雍同卫承彦二人里连着好几天都在西营之中,总算早间送了信回来,只说后日出发,趁着明天休沐,想要今晚回来吃一顿酒。
眼下看这天气,赵明枝也有些忧心,只怕卫承彦出行时候遇得风雪交加,路就更难走了。
只是差事就在身上,时间更不等人,此时忧心,并无用处,她将那些个想法抛到一旁,点了几样卫承彦平日里爱吃的肉菜,又选了几样酒,才分派妥当,就听得外头传进话,原来门房处收到江南西路送回来的信报,乃是闽州地方回报先前新种稻种的收成,又送了不少秋收得的稻谷回来。
赵明枝让送信人进来,向其详细询问各色情况,复又着人一一记录,预备后续整理成文,好送去司农监给人仔细研究。
墨香在一旁听了半日,等人走了,见赵明枝只顾低头翻看田间送来的奏报,迟疑片刻,还是上前道:“殿下,等开春化了冻,想来玉霜也差不多能回来了,到时候我去一趟闽州吧。”
赵明枝有些惊讶,问道:“这又是什么说法?”
墨香道:“殿下去年就叫人在闽州几地都种了新稻种,种类也多,地方又大,虽有朝中派过去的农官,也有当地人在,毕竟山高水远的,其中究竟什么情况,只靠这些文书往来,不一定能看得明白。”
“秋收至今,好几个月功夫都有了,再如何推脱路途漫长,也没有到此时才有东西送回来的,便是稻子收得慢些,小半年功夫过去了,几份札子难道弄不出来?殿下使人三催四请,先前也只有几页文书送到,说的不清不楚的,也不晓得是什么缘故。”
她说到此处,昂首又道:“旁人虽有能力,却未必有我细致,况且这事从头到尾,我都亲眼看着殿下安排,最为知道殿下想法,又跟着在城外种了几个月的地,虽不能说多厉害,囫囵总有个轮廓在了——这样要紧差事,若没有一两个信得过的人看着,又怎么放得下心?”
“玉霜伤得重,就是养好了,回来也不能再长途跋涉,况且殿下身边不能长久离了人,我却不一样,虽没什么武艺能耐,总有一张比她能说话嘴巴,到时候去得闽州,就是有再多不会的,问人总行了吧?那些个农官糊弄我,我去问田间老农,老农说不清楚,我跟他们从早到晚跟着种一回,哪怕文笔寻常,大白话写下来难道不会了?”
“不用明年今日,只七八个月功夫,有我在南边看着,总能给殿下挑出几样好稻种来,到时候真能找到一年收成两回三回的稻种,不拘什么米,总能叫人填个肚子,饿不死了吧?”
她说着说着腰杆都挺得更直了,一副摩拳擦掌、跃跃欲试模样。
赵明枝本就对闽州田地不甚放心,更知民以食为天,眼下狄人既退,其余地方虽时有乱象,到底不过癣疥之疾,新稻种才是真正要紧,此时得了墨香自荐,当真有点瞌睡碰上枕头的感觉。
只是耕种从来不是那样简单的事情,尤其自己在城西也跟着认了田之后,辛辛苦苦数月,又有人帮着打理,也不过得了一点谷子,眼下去往闽州远地,其中艰辛必定更多。
她尚在犹豫,墨香已经走过来,半坐在赵明枝旁边的小几子上,认真道:“我晓得殿下觉得闽州远,田间又辛苦,必定又心疼我到时候人生地不熟的,只我也想给殿下出点力,这样事总要有人去做——难道在殿下心中,旁人比得了我能干?”
说到最后一句话时,她嘴巴都已经有些瘪了起来。
赵明枝被她说得笑了,忍不住把着她的手臂,也挨近了同她说小话,道:“以你素来行事、才干,只要去了闽州,我自然是再没有不放心的,只是那里毕竟山长水远,也不晓得是个什么情况,要是当真水土不服,或是遇到什么难事,你不要逞强,或回京,或求援,脸面没有你自己平平安安的来得半点重要——你知不知道的?”
墨香贴着她靠了一会,低低“嗯”了一声,心中却想:殿下时时惦记着那些个稻种,分明是金枝玉叶,也要日日下田,得闲便寻农书来翻看,或是寻了老农来教来问,我同玉霜两个跟了殿下许多年,她能舍命陪去京兆府,我虽没那个能耐,难道不能在闽州帮着做出点事情来?
只是想到再要远离京城,届时当真只有自己一人,到底还是心中有些不自在,更觉来日难料,此时便挨着赵明枝手臂,同她眷眷相依。
赵明枝又道:“闽州到底是国事,等我来日进宫,同弘儿商量一回,自他身旁也派遣一二亲信同往——你这两日也回去想一想,看看宫中谁人合适同你搭手?”
一时说到正事,墨香便振奋起精神来,把几个熟悉黄门想了又想,评估究竟哪一个行事更为靠谱,为人更为踏实,又拿出来同赵明枝一一分说。
两人正商量间,天色越暗,却听外头人通报,原是裴雍同卫承彦回来了。
赵明枝收拾妥当去了偏厅,一进门,就见卫承彦衣服也没换,正站在桌边扒拉一盆水果。
他从里头挑挑拣拣,选那些个不用去皮的,也不管是什么,拎起来接二连三地就往嘴里送。
赵明枝忙叫他一声,又道:“那金橘是酸的。”
然而已经晚了。
卫承彦咬了一嘴的果子,也分不清里头究竟混的什么是什么,正要吞咽,听到赵明枝说话,其实是声音先进的耳朵,然而还没来得及反应,那酸味已经入了喉,吐也无用,只得皱着脸咽了进去,一时酸得眼泪都要出来了,哭着脸道:“怎么酸成这副德行!”
赵明枝忙使人去催菜,又拿茶给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