珠柔 第18章

作者:须弥普普 标签: 古代言情

  卫承彦欲要问话,却被李训拦住道:“走罢。”

  三人才跑出去不到半里地,前头李训便把速度放慢,回身点头示意。

  赵明枝立时打马上前。

  他把缰绳擎住,同卫承彦起头并行,却在中间留出一片空地,对赵明枝道:“你走中间,一会只朝前看,不要东张西望。”

  赵明枝虽觉莫名,也未多想,老实行到前头,被两人护在当中。

  只是有时候人心逆反,越是交代不做什么,越忍不住想做什么。

  过了扎营处不过三四里地,前方便是一处窄小行道。

  赵明枝很快记起这当是前夜那群厢军与狄兵相遇之处。

  当时厢军未战先逃,可谓毫无抵抗之力,此刻故地重游,原本空荡荡的路边,却东横西倒,密密麻麻全是尸首,远远看去,难以数清。

  隔了一夜,尸体早已僵硬,而地面上断肢残臂,废箭破甲,甚至凝结黑血、黑黄脑浆,一应俱全。

  赵明枝虽得了李训嘱咐,早已抛之脑后,全数引入眼帘,登时只恨自己目力太好,样样都看得清清楚楚,其中惨状,难以描述。

  虽一向晓得战事残忍,她此番却是头一回亲身置于真正战场尸山当中,血腥味同难以形容臭味几乎是随风灌进了她鼻腔当中,一时再难忍耐,喉咙泛起一股酸苦,捂着口鼻转身欲吐,然则脚下竟无一处可以落足之地。

第31章 鞭子

  此刻正值清晨,并无野风,反而天低云重,一副雨雪将来之势,地面尸体虽未至于腐烂不堪,却有氤氲雾气带得血腥臭味徘徊滞停,久久不散。

  赵明枝强忍恶心,反胃之余,舌根处也骤起清涎。

  她本不愿多生枝节,只是一时难以自抑,正要翻身下马,刚一转头,就见一旁李训忽然出声道:“坐稳了。”

  与此同时,探出马鞭,在她所骑马臀背后处虚空一鞭。

  鞭花一闪,并未打在马身上,却犹如凌空炸了炮仗,吓得几匹马儿次第拔蹄狂奔。

  赵明枝猝不及防,连忙一手攥紧缰绳,一手扶住身前马鞍,好不容易才稳住,就听身后鞭声再次响起。

  如是以鞭声相驱,跑了小一刻钟,那马儿才渐渐将奔势减缓。

  此时那李训左右环视一眼,寻一处空隙,终于稍停几息。

  他伸手拉住赵明枝那马儿缰绳,往一旁带了三四丈,找到两丛枯矮灌木后,策马让开七八步,又指着她鞍旁水囊,道:“先用水漱一漱罢。”

  赵明枝方才被那般一吓,恶心难受感竟是莫名半消,此刻再一松缓,居然恢复不少。

  她闻言本要依照而行,然而才将所带水囊的木塞揭开,就见一股白汽自其中升腾而出——原来她早上吃饭时才灌进的热水,眼下过去未久,那水囊乃是墨香特特寻出,皮子硝过之后,厚叠硬锤了不知道多少层,水在其中保热极了,全然不能入口。

  正犹豫间,那李训看出端倪,已是将自家鞍旁水囊取下,递过来道:“这水囊我不曾用过。”

  赵明枝伸手接过,打开一看,竟是一囊冷水。

  水一入喉,冷得她一个激灵,总算整个人清醒舒服多了,脑子转动之下,第一个浮起的念头却是极为古怪——冬日冰寒,这李训怎的一大早的就喝如此冻水?他那五脏六腑难道铁做的?

  只她不曾多问,先道一声“多谢二哥”,才将那水囊还了回去。

  李训并未多言,随手将其挂回马鞍上,又道:“昨日那仗打得虽不大,其状却惨,前方还有二三里在战场当中,寻常人实难承受,莫说你非行伍兵卒,便是寻常兵丁,挨不住也正常得很——不如捂住口鼻,将眼睛闭上,我二人带你前行便是。”

  赵明枝也不强撑,点头道:“劳烦二哥同承彦哥了。”

  语毕,也不拖延,用袖中帕子将嘴角擦得干净,复又坐稳,道:“我好了。”

  李训一点头,牵转缰绳,重回道路,转头向一边卫承彦道:“走吧。”

  而卫承彦方才持缰等在一旁,看着两人动作言语良久,几次想要插嘴给赵明枝出言安慰,总寻不到机会。

  他本就人活话多,此时许多好话无法出口,竟只得重新咽回去,犹如一泡憋了半日的尿,好容易可以放肆一滋,将将触及出口,居然给硬生生压住,堵得心口都发慌。

  卫承彦恨不得跺脚,无奈之余,只得扼腕跟上,看向李训的目光都多了几分委屈。

  而赵明枝虽未闭眼,双目却只看着身下马匹脖子鬓毛,不敢稍有偏转。

  那马匹跑得飞快,行进之中不用视路,她便忍不住想起方才所见场景。

  地上尸首初时全是狄兵,间夹零星晋人兵士。

  行到中途,几乎全是晋人。

  彼处晋人正是那押送队的,兵械制式,另有逃逸民伕穿着打扮,全数对的上。

  他们不是死于箭矢,就是死于刀枪,而尸首方向无序,应当同她携箱奔逃时看到的场面一般,是在逃命时为狄人骑兵所杀。

  但狄兵死时,近乎全数死于箭矢。

  狄兵身上插的箭矢尾巴眼熟得很,不同于寻常木箭,却是与前夜那所谓“可能狄兵百夫长”身上所中一般,乃是木羽箭。

  一路行来,她虽不能细数,但见到的尸首中狄人步兵就至少有千数之计,而身披甲胄的骑兵,也少说有个数百,尸首所向类同,死时也十分集中,几乎全数倒在一处。

  狄人不会干坐等死,站定了任由他们射杀。

  必定是以神臂弓列阵,远远齐射,才能如此。

  赵明枝虽然不懂兵法兵事,但她南逃时见过禁军神臂弓队列阵御敌,战术、战法、战力,缺一不可,只要节奏稍乱,或是配合稍差,都容易被对面骑兵捉住时机,反攻过来。

  能在她离开的一二时辰间,歼灭这样数量狄兵,少说也要有数十乃至于上百神臂弓手配合默契,才能做到。

  但想要训练一支配合成熟的神臂弓队,谈何容易?

  便是家底丰厚,又能从各地精挑细选的禁军之中,也不过寥寥数百而已。

  现如今,均州去往邓州换防的寻常厢军,竟是如此精锐,已经能锤炼出神臂弓队了吗?

  如若这般,为什么所有人都同她说,除却京兆、凤翔西军,其余晋军军纪败坏,人废员弛,毫不堪用?

  回想枢密院中几位老臣陈言,并有其余官员上书,另有旁的许多佐证,赵明枝总觉得他们并不是说谎。

  并且路过邓州时,也见过彼处厢军,明明同今次护送辎重兵士一般,夸一句疲敝已是给足了体面。

  两地时常换防,怎能做到彼此之间这般格格不入,浑然不同的?

  可此时自己亲眼所见,尸首总不可能作伪罢?

  她虽暂时找不到缘故,但已经将此事记下,决心等回了蔡州,定要着人查个清楚。

  ***

  再说三人纵马奔驰良久,人疲马倦,等到日上中天,正巧路过一处小小溪流,左右有些枯草树木,便暂且停下歇息。

  赵明枝双脚头一下踏实地面时,简直都站立不稳,缓了片刻,本要原地趺坐,刚碰到地面,却被李训拦住。

  他皱眉道:“跑了这半日,你腿脚血脉俱僵,莫要坐着,起来走一走。”

  赵明枝实在无力走动,此刻被这样一拦,恨不得原地躺倒给他看。

  只碍于两人毕竟才相识,又无半点关系,对面还是男子,半点不能卖乖撒娇,甚至连难色都不敢稍有露出。

  她一咬牙,努力爬将起来,然则一时难以支撑,竟又坐了回去。

  而对面李训却是叹一口气,俄顷,终于将手中鞭子探到赵明枝触手可及面前。

第32章 容貌

  赵明枝一愣,随即拽着那鞭子借力起身,自老老实实走了几个圈,才慢慢朝不远处小溪边而去。

  天气虽冷,溪流却是活水,并未冻结,其色甚清,发出潺潺声,看着干净透亮。

  马儿都被松松绑在一旁小树上,任它们自家吃草吃叶子喝水。

  跑了这一路,赵明枝且累且疲,李训脸色都不变,而几步开外的卫承彦,却是出了一身汗,正把外袍一把脱了,袖子一撩,露出两条汗津津胳膊,也不怕水冷,低头凑到水面洗脸。

  赵明枝见他一脸享受,也觉手上黏糊糊的不甚舒服,便跟着想要去洗手。

  她正要倾身,看那水源方向,忽觉不对,连忙转头看向李训,问道:“二哥,昨夜同狄人打那一场,两边死伤惨重,路上留下许多尸首,叫路人见了怎的办?”

  又问:“另有那一处好似也有水源,尸首堆积如山,血水腐肉难免沉积入土,此时冬季还好,要是遇得春季,只怕要左近人要得病。”

  李训原正解开窄袖,去汲那溪水,听得赵明枝此言,难得一顿,转过头,凝视她面容半晌,方才道:“不妨事,他们仗都打得惯熟,晓得怎么处置,等天亮了自会有人去收拾。”

  他目光平正,其中并无其余情绪,更兼浑身正气,赵明枝被看时也未觉不妥,晓得有人后续处置后,也自撂开手去,不再理会。

  而一旁卫承彦喝完半葫芦水,却是插口夸道:“你倒细致,还想到这许多!”

  说完,将边上包袱打开,取出干粮,又把整包让给一旁李训。

  他张口咬那硬邦邦炊饼一口,边嚼边叹气,抬头看赵明枝正开水囊要喝水,突发奇想问道:“赵姑娘,你会做饭不会?”

  赵明枝一口水险些被呛住,本来伸手要去拿个炊饼,那手都不敢再往前,回道:“说来惭愧,饭不太会做,倒挺能吃……”

  卫承彦哈哈大笑,道:“我也能吃!”

  再诉苦道:“这炊饼,干得掉渣,牙都要给它硌碎,赶半日路,还要吃这东西,实在可怜。”

  一面说,眼巴巴转头去看李训。

  李训瞥他一眼,道:“恁大一个炊饼,堵不住你那张嘴?”

  说完,取出一个油布小包来,抛了过去。

  卫承彦急忙接住,打开一看,里头是一拳卤肉。

  他拿手撕了,忽的想起什么,忙递到赵明枝面前,问道:“你吃不吃?”

  那肉放了许久,已是冷硬,又结了白油,一股膻味。

  赵明枝恶心感才消,哪里敢挨这个,连忙摆手,客气道:“承彦哥你自家吃,不必理我。”

  卫承彦又看李训,见对方摇头之后,方才得了什么大便宜似的,眉开眼笑,把一拳冷肉吃得有滋有味。

  吃完之后,犹自不足,叹道:“人心不足,牙缝难塞啊!”

  语毕,竟又去看李训。

  赵明枝听得好笑,忍不住也跟着向右看去,却见一旁那李二哥正就水慢慢咽下口中炊饼,仿若未闻。

  卫承彦见他不搭腔,只得讪讪又取了干粮去吃,吃时也不闲着,一双眼睛东张西望,也不知哪一点触了他,一边嚼着炊饼,一边若有所思模样。

  等赵明枝吃完之后,他又犹豫许久,方才试探道:“赵姑娘,这一路而来,你我不算生人了罢?”

  赵明枝点头道:“自然。”

  卫承彦又道:“你实在不像那等介怀的,我也不怕多嘴一问了——你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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