珠柔 第22章

作者:须弥普普 标签: 古代言情

  话虽如此说,因遇得这桩事,赶路时又迎着风雪,赵明枝跟在李训二人身后,脑中就不住想着西行途中匪患,又有百姓惨状,只觉自身虽然无能为力,却不能当真置若罔闻,左思右想,倒叫她当真理出一二三点来。

  一时傍晚稍事休息时,趁着卫承彦先行往前探路,她便问一旁李训道:“二哥,昨日那景山寨事,州县无兵剿匪,却未必只能听之任之——我有些许粗浅想法,此刻说来,想请二哥帮忙看看。”

  那李训原本站着,听得这话,便盘膝对面而坐,十分郑重模样。

  赵明枝提道:“不能剿,也不能躲——必经之路处处有匪,躲了这家寨子,躲不掉那家寨子,那就只剩防了。”

  “其一,均州、邓州两处不做剿匪,却不至于宣化之力也无罢?可在州界处出人力,张榜公示之余,也要口头晓谕西迁流民,令其知晓前方流寇贼匪成风,若图安稳,可再绕行河中、夔州,虽耗时日,至少性命无虞。”

  “其二,百姓中有老弱妇孺,却也并非没有壮勇,或可使当地巡铺牵头并联,叫众流民结伴而行,那寻常匪寨一般不过百余人,同时出门劫掠,多半也就十数、几十人,了不起百余人,要是流民成群,有二三百壮勇在前,便是遇上匪寨出来,也得掂量一二。”

  “厢军不敢同盗匪拼命,流民壮勇却是护着自家亲人资财,怎可能不使尽全力?如此同行,总比零散而行安全。”

  “其三,而今西行商户甚多,不少身携资财,想来也惧怕沿途匪患,除却自身护卫,多半还要沿途另聘镖师壮勇相护,既如此,可否叫他们筹集钱财给予流民中壮勇作为护卫,其余妇孺则跟在后头?”

  “有妇孺随行,那等流民壮勇有所牵制,途中不至于起觊觎之心,到了京兆府,以其中治安,更不至于能行不法之事……”

  她摆出自家所想,说完之后,忐忑问道:“不过草草所想,如若施行,总要官府细细完善——却总比什么都不做好些,不知是也不是,有无可行之处?”

  李训认真听完,道:“此事本与你不相干,你能放在心上,费心想这许多,不管有多少可行,已是极难得了。”

  夸完之后,却又道:“流民西行本就至难,寒冬腊月,人地不熟,更无法绕路,多绕一地,许多老弱便会把命绕没了,而商户惜命惜身,防流民怕比防盗匪还甚,怎会同意叫无人作保流民作为护卫?更何况妇孺走得那样慢,耽搁了时辰,商户怕也要怨声载道……”

  赵明枝听完心中沮丧,好险没有把一张脸垮下,勉强道:“果然我想得太简单……”

  李训却道:“也非如此,那流民并联同行之法,确有几分可为……”

  他停顿几息,低眸看她好一会,方才道:“等去得均州,我有几个熟人能同有官人说上话,你将那做法誊写出来,我与你做一二修改,转递上去,叫他们试行一番看看如何,也算寥尽寸心。”

  声音低沉,却又温和得很。

  又道:“如若衙门中都如你这般,也不至于到得今日。”

  虽只轻描淡写带过一句,可自李训口中出来,却叫赵明枝方才丧气散去大半,复又鼓舞起来,暗想:这李二哥跑镖从军,不知还有什么其他营生,但见识肯定甚多,晓得民生疾苦,也懒得哄我,既他说可行,定是当真有可行之处。

  只要能出一二力,也比全然袖手要好。

  她心结散去,整个人都轻松不少,抬头看天,又朝前眺望,半日不见卫承彦回来,算一算时间,只觉他离开久得异常,再想此地情况,那卫三哥脾气同早间所说那一番话,也有些紧张起来。

第39章 故人

  此时天色渐暗,风雪未停,眼见卫承彦去时马蹄踏出来的印迹已被新雪全数淹没,而人依旧不见踪影。

  赵明枝日间因挂着盗匪寨事,无心留意其他,甚至不记得那卫三哥甚时出发,往哪个方向去的,此刻回忆,方才醒起他白日赶路时竟是也大异从前,寡言少语,只顾埋头快跑。

  眼见日头偏西,她忍不住问道:“二哥,承彦哥怎的还不回来?咱们要不要去迎一下?”

  正说着,已经站起身来。

  李训随即起身,道:“今晚宿头离得不远,想是半途遇得熟人了。”

  又道:“叫它们再歇片刻就走。”

  说完,顺了顺一旁马儿嶙峋骨头,又自一旁袋子里掏出不知什么东西。

  那马闻得味道,发出一声低低嘶鸣,亲昵回头,去舔他手背。

  他将手翻正,露出掌心,当中却是一把干豆。

  一时左右马儿都团了过来,凑头来抢。

  赵明枝看得稀奇,也围了过来。

  李训便把袋子递来,道:“一匹马儿一把豆子,别给多了。”

  赵明枝将那袋子接过,甫一打开,就被几只马头拦得不能动弹,又被许多马舔舐手指,用水汪汪大眼睛盯着,又有两匹拿鼻子来挨她,发出哼嘶撒娇声,聪明得同人也无甚差别。

  给那样眼睛看着,周围一点位置都被争来抢去,有插队的,也有蹭来蹭去的,赵明枝哪里扛得住,免不得用手一把一把抓得满满去喂,因喂不及,手忙脚乱的,只好急叫“莫要急,慢慢来”。

  只恨它们听不懂,无一个能按序排队来领不说,还要互相踩踏。

  而她在此处手脚并用,转头一看,那始作俑者却站开几步袖手而立,一副旁观姿态,一时情急,叫道:“二哥!”

  李训应了一声,复才拎起手中葫芦,从中慢慢倒了一把豆子出来,引开两三匹去吃。

  赵明枝身边压力顿时轻了不少。

  只那马儿们不知是不是一路同行久了,都晓得她是个无原则生手,吃完份内一把豆子,俱都不肯离开,甚至有一匹直接靠着她小腿倒地坐下,拿软腻鼻子去拱她手心,又用脸挨蹭,确认得到注意之后,特地用嗲嗲眼睛抬头看来。

  赵明枝被看得再无法抵抗,背对着其余马儿,小心从袋子里又抓了一小把出来,把手偷偷探到它嘴边,等它用舌头去卷。

  然则刚张开手掌,忽然觉出有些不对,余光一瞥,却见李训一手搭在马背上,嘴角含笑,正看着自己。

  她心中一惊,仿佛小时候偷吃私藏的饴糖正被母亲撞见,明明是件压根不值一提小事,莫名吓得手一抖,那一抓干豆已经撒落在地,引得群马去抢。

  夕阳半昏,李训侧着身,那光晕映得他五官也多了几分柔和,尤其眉眼因带着笑意,在群马躁动衬托下显得气质更沉静,看在赵明枝眼里,竟是温柔大过锋利。

  她心中亲近感顿时涌起,畏惧立消,反应极快地又从袋子里抓了几粒出来往地上撒,不叫方才那罪魁祸首撒娇马再来厮缠,引诱自己再铸下大错。

  再抬起头看那李训,煞有其事道:“二哥骨架大,说的‘一把’,度量衡换算过来,想是同我这手掌‘一把半’相当,我仔细一想,马儿可怜,辛苦驮了咱们这么久,总不能亏待它们罢。”

  特又补道:“世人都说无商不尖,我家从前卖东西给客人,足斤够两之后,还都要多给一个尖尖的!”

  李训并不反驳,只慢慢“嗯”了一声,才夸道:“赵姑娘果然因地制宜,考虑周全,做得很是。”

  说完,把手中葫芦挂回马背上,翻身上马,回头温声道:“走吧,天一黑,就不好看路了。”

  上马之后,他往前走出几步,顺道牵起另几匹马儿缰绳,把空地方让出来,等赵明枝将收尾收拾妥当,方才打马当先领路而去,走前还不忘先回头看她一眼,做了确认。

  这般赞许口吻,另有态度,叫赵明枝一面些微赧然,一面回想自己应对,又觉得再寻不出更合情合理解释,竟有种奇怪的自满。

  这感觉不能去想,一旦仔细琢磨,就让她自觉幼拙丢人得很。

  两人一前一后跑了小半个时辰,最后一抹残阳终于全数隐没,只有寒沁沁积雪映着隐约月光,路也越发难走起来。

  李训当即勒马回停,点了从客栈中寻出的火把,于路旁等候。

  赵明枝见状,也把马速放慢,正要上前说话,忽听得前方隐隐马蹄声,远目眺望,只见天地相接,黑天白雪一线间,突的跑出几匹马来。

  几骑并行而来,俱都举着火把,速度极快,马上骑士们远远就出声叫喊,只是天地辽阔,那声音早被风吹散,实在听不太清。

  而李训似乎早有预料,听得声音,又见得来人,并不意外,等到赵明枝走近面前,先把那火把换了个手,映照她前方道路,才道:“是旧相识,不必惊慌。”

  不过片刻功夫,来人已经由黑豆大小变得有拳头大,许多含糊喊叫声中,一道中气十足声音也由远至近传得过来,十分响亮喊道——“二哥!!”

  不用再做辨认,赵明枝已是听出了那是卫承彦。

  果然不多时,一骑单独奔出,跑得奇快,领先几个马身到了二人面前,正是又脱了外袍,撩起两只衣袖的赤膊卫承彦。

  他面上微微涨红,道:“我半途遇得老许他们几个,许久未见,忍不住坐下多说了几句,又混了几口吃喝,兴头上来,一下就忘了时间,倒叫赵姑娘同二哥久等。”

  语毕,又尴尬问道:“你们吃了未曾?前头已经备了酒菜,我早说了不要,只实在拦不住……”

  一边说着,却是难以自控地吞了口口水,又拿眼睛去瞅李训,十分怕事的老实模样。

  李训眼皮也不抬,也不提旁的,只问道:“喝了多少?”

  卫承彦忙道:“已是同他们商量好了正事才喝的,也不敢多喝,只一瓶浊酒,肠子缝都没润多少。”

  又辩白道:“二哥放心,我心中有数,再不会喝酒误事!”

  正说话间,后头马匹也跟了上来,听得卫承彦后头这几句话,其中一人忙接道:“二公子放心,不过几十个小寨子,等这许久,弟兄们等您发话都等得眼睛大了,日日在这地方耗着,再不来令,闲得鸟都要结……”

  “咳!”

  却是卫承彦咳嗽一声,冲那说话人使个眼色。

  对方茫然转头,看着卫承彦挤眉弄眼,一时也不知自己错了什么,却只好闭了嘴。

第40章 告状

  赵明枝自小家教既严也不严,闲书自然是没少看的,只仍旧难以接触到这样糙话,此刻虽已听出应当不是好的,但又不明白是个什么意思,更不好问,只得暗自心中纠结,好奇后头究竟缀着什么言语。

  而那说话人被卫承彦接连明示暗示,终于留意到李训身旁赵明枝,登时大为尴尬,轻咳一声,当做无事发生模样翻身下马,道:“二公子同这位姑娘明日还要赶路,不如同我们换了马匹,先行回去休息。”

  他起了头,身边另两人也连忙跟着下马,牵马走了过来。

  眼见一人已经到得自己身侧,甚至热情递上手中缰绳,赵明枝连忙摆手道谢,正要拒绝,就听不远处李训道:“我们先走,今次本就是来换马的,明日一早还要赶路,回去填了肚子,也好休息。”

  他一边说,一边随手接过一旁人递来的缰绳,把所骑马匹让出去,双方做了一个交换。

  而其余来人也纷纷去接应后头几匹闲马。

  连着跑了多日,吃得少歇得短,众马早已疲惫不堪,赵明枝一换上新马,还未放开速度,已经将来迎那几个骑着旧马的落在了后面。

  卫承彦在前方领路,方驱使马匹撒蹄跑开几步,不知想到什么,忽的回头小心打量一眼李训脸色,纵然没有看出什么不对,依旧觉得有哪里不太妥当,忙把缰绳一勒。

  他脑子一团浆糊,正不知往哪个方向流,一转头,见得赵明枝面色踟蹰,屡屡朝后探看,要等不等模样,再循她目光,扫见远落在后头那一群,立时明悟,便道:“都是自己人,不必理会他们,跟着你卫三哥走便是!”

  赵明枝这才放下七八分心,仍有过意不去,直到见得前方李训引火把朝她点头示意,方才再无顾虑,纵马往前。

  这一回跑了大半个时辰,终于得见人烟,却非寻常百姓人家,而是成排成列整齐营地,门口有巡逻兵士,又竖旗帜以做警示。

  此处所辖极大,三人跑了盏茶功夫,才出了其圈定地界,而那营地外时有兵士巡逻,军容整肃,队列井然,发现他们路过,便一直紧紧盯着,站立原地,以目相视,直到人走远。

  赵明枝见那巡逻兵卒队列气象,果然同自己前几日所遇均州去往邓州换防厢军如出一辙,不免更生几分希冀。

  她出来这许久,已是晓得州县行伍中欺上瞒下早为惯例,虽暗将此处地界牢牢记住,只待将来回了蔡州,便要把当地将领名字翻找出来,好做提拔之用,却也不敢轻易相信,仍要择机先做确认。

  过了那军营,又往前跑小半个时辰,忽现一片小县城郭。

  不必进城,卫承彦已经在一处院落大门前停了下来。

  那院子占地不小,门面敞开,四只灯笼齐齐点亮,左右坐两只大石狮子,其中一只张牙含珠,另一只作发怒起跳状,虽是黑夜之中,借那后头灯光也把凶猛之态全然显出。

  门口处早早立着十来个人,远远听得马蹄声时已经聚拢出来,等见三人靠近,更是急忙上前相迎,众口各自乱叫,“二公子”、“二当家”、“当家的”等语不绝于耳。

  卫承彦最当先到,此时拉马腾让开位置。

  他才空开几步,李训便已跳下马,将正要行礼众人一一拉起,或互相握拳,或同对方拍肩抱背,方道:“我这一向耽搁太久,全靠你们辛苦维持作为留守。”

  其中一人似是资历最深,立时回道:“又不是跟旁人做事,有什么好说辛苦的!”

  一时人人附和。

  又有人道:“时辰太晚,都赶了一日路,莫要在外头站着了,先进去吃酒说话!”

  果然一群人簇拥着他们进门,闹哄哄地围着李训,七嘴八舌,个个都有话讲,也有挤不进去的,便同那卫承彦勾肩搭背,不知说问什么。

  赵明枝知趣地后退两步,正要让开位置给他们说话,不想脚还未踏出,一旁便有个憨脸汉子同她笑道:“是赵姑娘吧?这边坐,兄弟们早备了好菜等你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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