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山风雪 第141章

作者:蓬莱客 标签: 因缘邂逅 正剧 先婚后爱 古代言情

  太保的资质,实是平庸,行事更是不知轻重。

  据传,这次他闯下大祸的由头,竟是对这位公主动了色心,欲行不轨,恰被孟贺利撞破,因怕他告到天王面前,知他昨夜人在天生城里,与陈长生密谋杀人灭口,谁料阴差阳错,昨夜天王竟也降在了这个他已许久未回的地方,险令天王丧命火海。

  犯下如此大罪,天王却只派人代为面斥几句,将他禁闭,等同于默认陈永年的做法,将罪名都推到陈长生头上。

  大部分人都因此愈发认定,天王如此处置,是为维护太保名声,坐实了太保的继承人之位。

  倘若没有这件事,就在昨天,商俭或也和众人一样,抱着相同想法。

  此事过后,反倒叫他有所领悟。

  虽然他还是无法完全猜得出天王究竟作何打算,但以他在天王帐前行走多年的经验判断,这绝不表示,天王对太保还抱有期待——越是如此轻轻放下,反而越是表示,太保应当是被天王彻底放弃了。

  大业已成大半,原定的继承人不堪大用,无论换做是谁,都要另外打算。

  这就叫人难免浮想联翩起来。

  他不由又回想起三年前的那位年轻人。

  虽然明面上,三年前的那段往事仿佛从未发生过,被人从世上彻底抹除干净了。但商俭至今记得,那日在潼关旁的校场里,天王曾用何等欣赏而骄傲的目光看过那个年轻人,更不用说,天王亲自操办的那一场婚礼,叫人至今记忆犹新。

  当时连同他在内的所有人,都为天王如此厚待一个曾刺杀过他的敌营之人而感到不解。如今想来,那个时候,天王想必就已知道那年轻人的身份了。至于后来,二人何以又变作如今这样看起来应是再也无法化解的死敌之状,他至今不得而知。

  但——

  这个时候,天王将公主召来。

  诸事这样凑在了一起,叫他难免生出几分微妙的联想。

  “商兄?”朱九见他沉吟不应,唤了一声。

  商俭醒神,知那公主此刻应当也在这驿馆中,或正与天王一道,下意识往里望了一眼,不料,眼帘里映入一道熟悉的身影。

  白天因伤不曾露面的天王身披玄氅,正从里走出。

  天王一侧肩臂伤得应当不轻,说是逃生中被议事堂门上落下的巨匾砸中。一早他没亲眼看见,但据看到过的人讲,天王被送到这里时,整个入极为萎靡。但此刻,他步伐如常,除去脸容略显苍白,整个人看去精神奕奕。

  众人不料天王会在这时露面,惊喜之余,涌上争相拜见。

  天王面含淡淡笑意,停在庭中台阶之上,命人起身,各都散去。

  众人等了一天,终于等到天王之面,见果如朱九所言,确无大碍,放下心来,拜谢过后,陆续退去。

  商俭也退出驿馆,从候在外的仆从手里接来马鞭,正待上马离去,何尚义骑马掉头到来,约他同行,道自己在新城附近置的一座别院竣工不久,约他提前同去观园,顺道吃个夜酒。

  商俭知他有意和自己走近。

  从前他既怕天王将来真将位子传给太保,又怕万一猜错,日后惹祸上身,似这种应酬,他常虚与委蛇。能避则避,实在避不开,才会答应下来。

  此时他已经完全肯定,太保是不可能得天王交托大业的,怎还会与陈永年一派过于亲近,便推说今日实是乏累,随后环顾四周,见众人都已去了,压低声音,道天王刚死里逃生,还带着伤,这种时候,下属私聚,饮酒作乐,万一被人知道了告发,怕是不妥。

  何尚义被他提醒,忙抱拳称是,说自己一时考虑不周,约了下次饮酒,随即匆匆离去。

  商俭目送他骑马消失,自己而已上了马背,正待离去,忽然身后到来一名玄甲卫,说天王叫他回去。

  商俭一惊,转面看了眼驿馆的方向,不敢怠慢,掉头回来,赶回到方才所在的地方,果见天王独自还立在阶上,周围朱九等人都已经不见了。

  “拜见天王!”他疾步来到阶前,纳头而拜,半晌不闻回应,更没叫自己起身,慢慢抬头,撞见头顶两道目光。

  天王双目炯炯,视线当头直射,落在他的脸上。

  商俭一惊,怎敢与上方之人对视,慌忙又低下头去,屏息继续等待。

  片刻,他终于听到天王开口,悠悠道:“犹记当年,刚打下潼关,那夜天生城内设宴大庆,孤贪杯,醉卧不醒,有人纠结亲兵厮打,刀剑相对。应是你吧?应对得当,及时予以制止,替孤消去一场祸患。”

  商俭闻言,心中惴惴方消去了些,只又不解,天王何以突然提及这件多年前的旧事,便谦恭应道:“属下当时官居监军,为分内之责。”

  “你虽不像信王义王他们那样,能为孤披甲带兵,但心思缜密,办事得当,从无纰漏。这些年孤军事顺利,你在后方,功劳半分也不逊于外面那些为孤攻城略地的将军们。”天王继续说道。

  商俭主后方之事。这些年终日案牍劳形,接触最多的,不外乎是粮草的筹措、民夫的征调、律例的制定,诸如此类。

  这在太平盛世,当为宰阁之功。但在唯论军功的乱世,无论他做得如何出色,当武将们手握染血的刀剑,挑着敌人的头颅,享受着欢呼声里的荣耀之时,他总黯然失色,从不被人注意。

  而天王似也从未过多留意他的劬劳与奔波。虽然随着天王势力增长,他的官职也一路往上,但作为几乎与谢隐山陈永年同时追随天王的老人,莫说那二人已经早早得以封王,他至今连侯位也无,便是孟贺利,如今论爵,竟也几乎与自己相平了。

  说心中没有分毫失落,自然是假。但又能怎样。他也只能以乐天知命来宽慰自己。

  他做梦也没想到,天王此刻留下他,竟说出了如此一番话。惊呆过后,心中油然迸出强烈感动,胸膛发热,当即重重叩首,哽咽道:“属下怎敢与将军们争功。天王麾下,能人多如繁星,属下些末功劳而已,微不足道。能得天王如此嘉言,属下已是感恩不尽!”

  天王叫他起身。他再次叩首,这才依言。随后拭去眼角泪痕立在阶下,却听天王又道:“你功劳不小,孤却至今未进你的封号,你可知为何?”

  商俭一愕,迟疑了下,斟酌道:“自是因属下功劳微末,不足以晋位。”

  他应答完毕,观天王不置可否,只看着自己。“你随孤多年,孤听闻你有个绰号,叫做滚灯翁,不知你自己知晓否?”

  怎么也没想到,天王话锋一转,竟忽然如此道了一句。

  商俭自然知道,这是旁人暗嘲自己为人圆滑,谁都不会得罪,见天王说完,饶有兴味似地打量自己,难免讪讪,更无法否认,勉强辩道:“想是因属下好管闲事,不自量力,做过和事之人,却又不知因此又得罪过谁人,这才会被人如此取笑吧。惭愧!”

  “好一个和事人。”

  天王笑了起来。

  “你应是孤跟前数一数二的聪明能干之人了,怎就从来不去想想,此是否正是孤无法再拔擢你更上一层的道理?”

  商俭当场愣怔住,心砰砰跳了起来。

  “滚灯翁未免粗俗了几分,不合你从前士人的身份。”

  他听天王继续笑道,“不如孤改赐你一号,八面使君,你意下如何?”

  便是再愚钝之人,也当明白这话的分量,何况是他。

  商俭举袖擦了下额角迸出的一点汗星子:“属下若有行事不妥之处,恳请天王提点。属下必洗心革面,痛改前非!”

  此时天王面上的笑意彻底消失了,看着他缓道:“孤听说,你与信王义王二人各都处得不错。你说说看,在你眼里,这二人,究竟哪个更为信靠?”

  商俭呆定片刻,膝跪在地。

  “天王说哪个信靠,我便知哪个信靠。”

  天王居高俯瞰他片刻,削瘦的面容之上,终于又显出几分笑意。

  “明日起,你晋位寿安侯。孤准你有监察秘奏之权。”

  商俭仰头与天王对视片刻,明白了过来,抑着激动,用微微发抖的声音说道:“属下必竭尽全力,不敢负天王所托。”

  人去之后,天王独自在寂庭中立了片刻,道:“这里已无事了。回吧。”

  朱九本待劝阻,然而见他已走下台阶,自顾向外去了,只能跟上,匆匆召齐随行,又吩咐人,将预先备的一架马车引来。

  天王性情极为好强。朱九本还担心他不愿乘车,执意骑马,万幸,这回他不再固执,登上马车坐定,便闭了双目,歪面微靠,人一动不动。

  朱九暗松口气,关闭车门,吩咐驭夫走得慢些,上路之后,自己骑马在旁,紧紧同行。

  一行人马出镇,借着冷月的淡光往通往新城的水路码头走去。那里有船停靠等候。

  行至半道,车内忽然响起一道声音:“天生城那边怎样了?”

  朱九听到。

  “扑火的人说,白天山中下了一场雹雨,如同天助,明火至傍晚便已熄灭,只是……”

  他倾身靠向马车应答,说到这里,迟疑了一下:“那里应当已是化作焦土。”

  马车在规律的车轮辚辚声中继续前行了一段路,车内那道声音再次响起:“送孤去看看。”

第136章

  朱九命人调转方向, 往天生城去。

  行走了大半夜,拂晓时分,马车终于停在了山间马道的尽头之处。

  天王从车中下来, 双足落地, 应是乘坐过久的缘故,微微晃了一下。

  朱九一惊,赶忙相扶。

  他眉头微锁,立了片刻,便恢复如常, 拂开朱九朝前走去, 来到了营门之前。

  果如朱九所言,眼前的天生城,已彻底化为废墟。

  拂晓前的苍茫寒雾,缓缓地漫过倾颓的残门。满地焦木, 到处都是黢黑的残墙与筑台。远处,火燎的痕迹,更是如同狰狞的爪痕, 爬满了被烈火烧得光秃的漆黑山脊。

  纵然朱九已有准备,当亲眼看到, 还是被眼前的所见惊了一下。

  天王静立了片刻, 迈动步伐,从废墙间穿了进去。

  他的靴底踩动了地上没有烧尽的一片铠甲,残鳞发出与焦砾相撞的声响, 惊散停落在附近一片残堞顶端的几只寒鸦。

  他在寒鸦啼声下一直前行, 穿过满地废墟,行至从前居所后的那片崖台之上,终于, 停了下来,慢慢环顾四周。

  朱九紧紧跟随,见他最后仰头,凝视着头顶那片崖壁。

  崖壁亦作焦黑。在距地面数丈的一块巨岩旁,垂挂一簇枯萎的焦枝残叶。风掠来,微微晃动,发出细碎的窸窸窣窣之声。

  天王听这声音仿佛入了神,许久不动。

  “那个天师,还是没有消息吗?”片刻后,他如此问了一句。

  朱九起初在旁屏声敛气,听到问话,赶忙上去。

  “卑职前些天得到过消息,废都长安故地附近,去年,曾有人偶遇了一名四处为人看病解痛的游医,仿似与天王要寻之人有几分相像。但那人行踪飘忽,早已不知去向。已命当地官员一道查访,还在等待回复,因身份未定,故先前未敢贸然上报。”

  天王神色一动,目光微微闪烁:“有确切消息,立刻叫孤知道。”

  朱九应是。

  “世上是否当真有人窥测天机,可通鬼神?”

  天王复凝望悬在头顶天穹之上的几点孤星,喃喃地低问了一声。

  此处只有自己一人,想是在与自己说话。

  “这个……卑职便不知了。卑职无多少见识,不敢贸然论断。”

  朱九迟疑了下,据实应答,答毕,察觉天王似被自己扫了兴,陷入了一段长久的沉默,不禁后悔起来,正想着如何改口补救,见天王已经转面吩咐:“你明日再多派些人手过去找。若真寻到人,万万不可无礼,定要以礼相待。”

  他赶忙应是,见天王又踱步,来到了昔日他常去那道崖头前,怎不知此城于天王应是有着几分不同寻常的羁绊,道:“此地如此夷平未免可惜。白天便有人提议原址重新修建,不知天王意下如何。”

  天王未答,迎着含了几缕残余焦臭的山风立了片刻,掬握一把地上烬土,举臂,看着尘土自指缝间簌簌落下,随风飘散。

  "城复于隍,其命乱也。”他忽然低诵一声,语气颇多感慨。

  朱九似懂非懂,再不敢随意接话,只凝神细听,片刻后,听到他又说道:“此城本非我有,乃我从孙荣手中夺得。孙荣又夺自李家。至于李家之前,又是谁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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