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山风雪 第158章

作者:蓬莱客 标签: 因缘邂逅 正剧 先婚后爱 古代言情

  她的身体已极为虚弱,却不知又是哪里来的一股力道,支撑她的双脚, 漫游至此。

  春草绒绒地铺满坡垄, 野花泼辣辣开着。蒲公英的明黄、地丁的浅紫、不知名的碎白,密密匝匝淹过她的裙裾。风过,花浪簌簌抖起,将饱胀的花粉和草腥气播向她的肺腑。

  日落黄昏。

  她面向河水, 静静立在野岸之上。

  她自然记得,在她存放药丸的那口匣底里,至今应还放着一张方笺。

  直觉告诉她, 或许那便是那位老宫监留给她的可以继续活下去的希望,但在意外受伤之后, 她从不曾想过去打开它。

  于她而言, 并无必要。

  小时的梦魇里,河中到处都是浮尸。

  那应是一种召唤,冥冥中, 早早便已告诉她, 她本就应是其中的一条。

  而今便是她的归期了。

  晚风从河面卷来,将她的衣裙吹得狂摆,舞荡如蝶。

  她的目光胶停在远处山头那一轮正沉沦的赤红之上。

  大河在泼彩的夕光中, 从她脚下蜿蜒,一路流淌,仿佛要把这无边的春野,烧向天地的尽头去。

  万水归一。

  陌乡或是故地,又有什么分别。

  在哪里离去,都是一样。

  她放出了小金蛇,驱它离去。

  仿佛预感到大限将至,它这些时日也不吃不喝,终日不动。

  失去了她,这小东西或也无法再长久存活,但她为它选的这最后的乐园,烂漫自由,它应当也是会喜欢的。

  她尝试了几次,在发觉它不肯离去,始终静静伴她脚前后,不再勉强,收了回来。

  李霓裳抱着坠石,沿着岸草,向着面前的大河,走了下去。

  金色的河水寸寸上涌,逐渐淹没她的裙裾、膝腿、腰肢,当涌动的水簇拥在她胸前之时,她的身子开始如一株柔弱的水草,伴随着周身围绕她的盛开的裙伞,在水中摆荡。

  呼吸沉重起来,然而她却只觉如释重负——那是她有记忆以来从不曾有过的彻底轻松之感。

  她终于还出了恩情。

  甚至可以说,她有些感激那射伤了她的一箭。

  河水继续升起,直至没顶。

  就在失去意识的前一瞬,忽然,在她的脑海中,浮现出了一座古行宫的影。

  那座在她梦中曾毁于烈火的古行宫前,也流动着一条古老的河流。

  她原本宁静的心,忽地微牵。

  一缕模模糊糊的愧疚之感,随之自她的心中升起。

  她下意识在水中微微挣扎了下。

  她终究还是有牵绊的。

  那个她唯一辜负了的人,来生再报。

  黑暗压来。

  她松软了下去,身子在柔软的水中下坠,又随着水中的暗波,飘向河的中央。

  水下,一柄剑鞘突然从斜侧插来,拦腰阻住了身子的坠势。

  接着,探来一只有力的手,一把攥住她飘摆的身子,将她托起,举出水面。

  男子带着她回到岸边,将她抱上来后,立刻放下,清去口中异物,跪在她的身旁为她渡气。

  她依然紧闭双目,没有醒来。

  他的面容一分分地苍白起来,终褪尽血色,而双目渐渐转为赤红,手更是无法掌控颤抖了起来,却始终不肯停下。

  终于,她的指尖微微动了一下,喉间发出一缕细如游丝的低低呻吟之声。

  他迅速探指到她鼻下,感觉到了几分呼吸,目中登时放出狂喜的光。他不停呼她名字,用力地揉搓她的双手和胸口,当感到她冰凉的皮肤终于恢复暖意,确定她的呼吸回来,自地上跃起,朝着远处打了一声呼哨。

  一头通体漆黑雄健异常的骏马现身,风驰电掣般,奔到他的身旁。

  他迅速脱去她身上吸满水的沉重衣裳,从马背上扯下一件披风,裹住她的身子,抱着,正待上马,崔重晏恰在此时寻到此处。

  已是数年未见的旧日宿敌猝然相对,目光交锋,各自猛地停了下来。

  她被他抱在怀中,闭着双目,覆着潮湿乌发的额头贴靠在他身前,宛若温顺睡去的模样。

  崔重晏的眼睑不由隐跳,暗中缓缓咬紧牙根。

  瑟瑟赶上来,当看清眼前之人,一时不及细想他究竟是如何会在此时现身于此地,不顾一切地喊道:“裴郎君!你来的正好!公主快不行了。世上或只有前朝况天师能够救她了!那人如今若还活着,可能就在长安一带!你过去,或更为方便!求你快带公主过去找他!再耽搁下去,公主怕便支持不住了!”

  她已在周围苦苦寻了许久,此刻再也支撑不住,双腿一软,扑跌在地。

  崔重晏派出一同寻人的军士正从远处奔来,纷聚在他左右,只待他令下。

  “让开!”

  裴世瑜眉峰聚煞。他紧抱怀中人,蹬马迅速上鞍,高高坐于野岸坡上。

  随着一声厉喝,他猛然提缰。

  龙子奋扬发力,居高,四蹄高高飞起,如天龙一般,朝着众人笔直俯冲而下。

  惊人的威势,令近畔几名军士不由闪避,不敢以肉身相抗。

  转眼,骏马带着主人,朝着远处疾驰而去。

  “将军!追吗?”

  军士的问话将崔重晏唤醒,然而他的耳中仍如回旋瑟瑟片刻前所发的言语,暗中犹如重重落在他头上的一记无形之锤。

  他被提醒了。

  长安不是他的地盘。

  比起自己,这个他分明瞧不起向来却又难压的敌手,或却能够带着她,长驱直入、无所阻挡。

  到了今日,他还是输了一筹,只能眼睁睁看着他将她带走,无法阻挡。

  不是因他无能,是天意偏袒。

  他在原地立着,宛若变做一道化柱,许久,一动不动。

  ……

  晨光初降朱雀门外新开的埠头之上,位于城南的中央街肆已沸。蒸饼的雾气裹着胡麻香,与驼粪味混在一起,漂悬在了青石道的上方。金漆的崭新幌子下,贩浆翁的吆喝与骡马的驱赶声此起彼伏,青灰布衣的路人往来不绝,远远望去,犹如一条不会停歇的河流。

  这人流忽在街北的尽头处分岔,市声到此,陡然低伏下去。

  那里,便是永昌新城信王府的所在。

  两尊石狮踞于高阶左右,狮口含珠,目如铜铃,朱门包着碗口大的浮沤钉,门内照壁,隐现蟠螭之影。

  自平南归来后,天王对他愈发委以重任,就在不就之前,恩荣更是抵达了一个前所未有的程度。

  天王加封他“御极信王”的名号,更是将这所新城中除宫城之外最为气派的宅邸赐作他的府邸。

  可以说,至此,一直以来的“二王”相争的局面,已是彻底变作了一王独大。

  天王之下,便是御极信王,再无第二人可以相争。

  今日便是乔迁之贺。

  是夜,信王府邸华灯如昼,筵开玳瑁,夜宴上,琉璃灯盏流溢着蜜色的光晕,映照得满堂宾客衣冠粲然。信王身着蟒袍,高踞主位,容光焕发,与宾客频频举杯。

  恰笑语鼎沸、笙歌绕梁时,一名管事忽然疾步趋入。

  他面色古怪,顾不得满堂喧嚣,侧身自舞姬身畔穿过,径直凑到信王座前,以袖掩口,低语了几句。

  刹那间,信王脸上的笑意凝固,目中闪过一缕惊异之色,在座上定了一定,正当众人看来之际,他霍然起身,袍袖带风,大步流星走了出去。

  笙箫管弦声渐歇。

  满堂宾客举起的金樽停在半空,众人面面相觑,张望他的背影,不知究竟是出了何事,令他会在如此一个场合,失态至此地步。

  谢隐山越走越快,到得外堂,几乎是在疾步奔行。

  冷月浸照,角门外的最深处里,一道颀长的身影,正静静立在灯笼的昏光之下,那人夜露湿鬓,衣角被夜风掀动。

  见谢隐山现身,他立刻上来。

  谢隐山赶忙也大步跨下门阶去迎。

  直到相对,他依然有些不敢相信今夜此刻所发生的一切。

  他打量了眼深夜到来的裴世瑜,见他周身风尘仆仆,消瘦的脸上布满倦容,一双眼布满血丝,看去憔悴无比,与印象中的那位裴家二郎天差地别,激动之余,也是心惊,“少……”

  旧称几乎就要脱口而出,终于还是在呼出之前,硬生生止住。

  “裴郎君!”

  他定了定神,改口,正要见礼,却见他已向着自己长揖到底。

  “裴某贸然,多谢信王相见。”

  倘若说,方才乍听管事告诉他,河东裴家的那位郎君突然现身求见自己,他还只觉意外的话,此刻,当见到他竟会对自己谦恭至此地步,谢隐山可谓是诧异万分了。

  他从惊呆中醒神,急忙加以阻止。

  他知对方这几年身在边地,杳无音讯,突然夜访,更不用说,如同换了一个人,不见半点往昔对着自己时的桀骜之态。

  他何其精明,略一思索,便道:“裴郎君不必多礼,若是有事,只管道来,只要谢某能够做到,必无所不应!”

第153章

  裴世瑜揖道:“我要找一个人, 恳请信王相助!”

  “是谁?”

  “信王可知前朝天师况西陵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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