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山风雪 第172章

作者:蓬莱客 标签: 因缘邂逅 正剧 先婚后爱 古代言情

  这一次,他半晌没作声,忽然,翘了翘拇指:“痛快!没的说!这老贼,年轻起,我就瞧他不顺眼,起个名字还叫什么云郎!”他脸上露出不屑之色,“我骂了他一辈子,别想我因为他真死了就不骂了!不过,该说不说,就这个,我服气了!”

  他从马背上拽下拴着的酒嚢,咬开盖,走到路边,洒酒与野,对着虚空道:“老贼,你就安心走吧!看见静妹,你跟她说一声,虎瞳我会照顾好他的,让她不用记挂!”

  洒完,他转身朝李霓裳行了一礼,骑马去了。

  李霓裳看着大和尚的身影消失,转头望向了附近的一个方向。

  “公主,该走了!”李忠节轻声催促。

  李霓裳让他转道继续上路,在傍晚的时候,来到了裴家旧居的附近。

  她循着熟悉的旧路入庄,停在了一扇门前。

  裴隗已经很老了,腿脚不便,这两年一直独居老宅,养病护陵。李霓裳叩开门,呈上访礼,对着出来的老奴道了来意,老奴进去,片刻后出来,将她领到一间堂屋,轻声道:“老家主,公主到了。”

  堂屋光线昏暗,裴隗膝横拐杖,坐在窗前夕阳里,用苍哑的声音问她何事。

  李霓裳行礼,先说了一番礼节的话,随即斟酌道:“胡德永其人,裴公是否知道?前些时日,他归乡前,对我提及,回去后,想作一部前朝故旧忆集,名字已经起好,《耄老闲笔记》,不是为著书流传,而是如老农记岁时,自藏纪念而已。又说因年纪老迈,从前事许多记不清了,更怕自己不知而遗漏,感慨旧僚零落,当世能帮他的,或也就剩裴公了。可惜路途遥远,只能抱憾。他对我颇多助力,我无可回报,常记念在心,这回因守城缘故,我恰好来此,想到裴公就在此安养天年,贸然造访,盼裴公解惑,回去后,我可转他,如此,也算是我为老宰公尽的一份心意。”

  裴隗点了点头,脸上慢慢露出丝笑意:“公主不必顾虑。战事又起,早两年,我还能出一点力,如今是真的要服老了。你这回借兵,我也听说了,替裴家谢你。只可惜我当时在京中也不多,所知只怕所限。他想问什么,我若是知道,必无所不言。”

  李霓裳欢喜道喜。裴隗呼人给她备笔墨。李霓裳起先胡扯,问了别的她知道名字的人。一一记录下来。问了几位过后,道:“还有一位宇文纵。便是不久前方去了的那位天王……”

  她留意到裴隗原本和蔼的神色微凝,没说话,忙搁笔赔罪:“我知此人不该提及,说他名字,只怕都辱没贵府,只是看胡德永对此人颇多着墨,说,录诸公生平,无论忠佞贤愚,都应当据实直书,善恶皆可为鉴,一时疏忽了。裴公若是不愿听此人名字,那便掠过。”

  “无妨。”裴隗沉默了片刻,道:“他想问甚,你说吧。”

  李霓裳忙道谢,坐回去再次提笔,随即用若无其事的口吻道:“他说宇文纵年轻时,叛出朝廷之初,因裴大将军怀善,曾劝成其回头,后却又因朝廷出尔反尔,诱杀全家,断了他路。因时日长久,他年纪老迈,到底是崇正十六年,或十七年?又或那几年,如何一一对应,他记不清楚,很是苦恼。”

  她说完,见裴隗闭目,似在回忆,片刻后,睁目,缓缓道:“初叛是十六年夏五月,复叛是次年二月。”

  看来是真的了!只是还不知道更多细节而已。

  李霓裳装模作样记下来,正待再迂回打听,却见他咳嗽了几声,面露疲色。

  那老仆端着一碗冒着热气的药走了进来,道:“老家主,该吃药了。”

  裴隗道:“就此罢了吧。一来我也年老混沌,不比胡德永灵清多少,即便记得,怕也是错。二来,我当年不过一个小小边将,即便有所知,也不过是管中窥豹,对他著书无益。”

  他这是谢客了,何况年老体衰,李霓裳怎敢勉强,忙收笔,开口告辞。

  裴隗留她用饭,听到她婉拒,说要赶路回去,也不勉强,吩咐人送客。

  李霓裳便收起笔录,恭敬再次拜谢过后,跟随那老仆出门而去。

  “且慢!”身后忽然传来一道呼唤声。

  李霓裳转头,见裴隗凝目自己,等了片刻,却不见他开口,有些莫名。

  再片刻,正待询问,听到他缓缓道:“公主路上小心。”

  李霓裳感激言谢。裴隗不再说话。

  她跟随身前的老仆出屋,走前,忍不住转头。

  屋中夕阳已经黯淡下去。

  老者还是那样端坐在案后,目送凝她。

  他枯掌覆膝,远远望去,老屋阴翳下的身影,如锈枢般凝定,西窗棂的昏光勾勒他的半面,另半昏暗。

  李霓裳知在这个风烛残年的裴家老叔祖这里,是不可能再问出些什么了。不过,这一趟,也不是完全没有收获。看来胡德永临走前说的应该是真。

  十五年花朝节后,裴蕴静辞别回家。

  十六年夏五月,宇文纵初次叛乱。应是当年年底左右,同意降。

  十七年二月,短短几个月后,他再次反叛,原因是她的父皇出尔反尔,杀了他全家。

  此后就是与朝廷长达几年的拉锯,最后败在大将军手下,远遁他乡。

  这就是李霓裳理出来的当时时间的大致脉络。

  虽然,这个新发现可以有助于理解天王为何迁怒裴家了,毕竟,大将军在中间有过转圜。但,事情回到焦点上。

  实话说,他若因此缘故,在后来裴家落难北迁西州之时加以刁难,乃至做出有所强迫的举动,在李霓裳看来,还是出格了。

  李霓裳如今所知的天王,随性情偏激,行事独断,但却还算是有度。

  或许是年轻时的他,性情比如今会更加偏激的缘故吧。

  这件事,也就到此为止了,多知道的这点转折,并不能改变什么。

  李霓裳不再多想了,将事情放下,吩咐上路。

第167章

  167

  夜幕低垂, 营盘内火光冲天,点点篝火,照得大片野地红彤彤一片。

  北境的仗, 终于打完了。裴世瑛下令犒赏三军, 不限供应。

  三军将士卸甲收戈,狂呼酣饮。篝火堆旁,烤全羊的油脂滴落在火中,滋滋作响,酒坛在粗粝的手中不传递, 未及倒进碗里, 便已泼洒大半。

  远处传来战鼓般的跺脚声,这些北营的悍卒们酒兴上来,光着膀子,跳起战舞, 铁靴震地,轰轰有声,又有人扯开嗓子吼起粗犷的军歌, 立刻引得千人应和。歌声混着酒气直冲霄汉,连中军大帐前的帅旗都在声浪中猎猎翻卷。

  打赢了这一场或能换来几十年和平的大胜仗, 怎样的欢庆都是不够的。

  "痛快!这一仗砍得人头滚滚, 老子两把刀都砍卷了刃!"一名耍完战舞下来的虬髯校尉仰头,灌下一口烈酒,酒浆顺着胡须淋漓而下, 引来周遭一片大笑, 纷纷讥他跳舞跳得没有砍人利索。

  这些都是最为悍勇的将士,也是此番跟随裴世瑜冲破铁骑阵的主力,拿的俸禄比人多不说, 平日在军中也是眼高于顶,甚至连普通的军官,都未必能入得了这些人的眼。

  “对了,少主呢?怎的今晚都没看见他?”这校尉放下酒坛,张望道,“我敬过君侯,君侯满饮,实在给我面子!就是还没敬他,可不能先醉了!”

  “我也是,方才想找,没找着!”一群伙伴纷纷应道。

  “谁看见了,喊一声,咱们都过去!君侯不敢多劝,怕夫人会怪君侯,少主今夜是非要躺下不可的!”

  全场又爆出一阵笑声。

  夜宴开始后,裴世瑛便没找到弟弟了,因前来向他敬酒的将士太多,无法脱身,便叫侯雷去找,终于见到侯雷回来,借此脱身,来到营盘边的一个空旷地,问道:“人呢?”

  “姚思安说,他往西去了,让他和君侯说一声,他有事,等空了,就去找君侯。”

  虽然已经有所预料,但没想到他会走得如此快!

  裴世瑛看了眼那方向,轻轻顿了下脚,立刻翻身上马,追了上去。

  所幸他今夜没有全速奔走,裴世瑛的坐骑终于追上龙子的脚步,远远,看见前方终于出现了一道影子,他似在一边悠悠荡荡地骑着马,一边仰着脖在饮酒,大声喊他,见那人扭头看一眼,慢慢停下,急忙拍马,追了上去。

  裴世瑛翻身下马,一把扣住弟弟手腕:"你怎的一回事,我一转身,就不见你人影!后头到处是找你饮酒的人,都来问我!怎的,怕人抢你的酒不成,要一个人喝!"

  裴世瑜眼角浅红,看去略带醉意,他一侧肩膀缩了下,嘴里发出吃痛似的低低笑声,"阿兄,疼!"

  裴世瑛知自己力道大了点,便松开了,道:“太原府,你真的就不踏一步了吗?你要去哪里?又是那个烽燧台吗?”

  “只是随意走走,哪里好玩,就在哪里多待几天……”他随口说道,举起酒嚢,正要再仰脖,看见裴世瑛看着自己不说话了,面上的笑容慢慢消失,放下了酒嚢。

  二人沉默片刻,裴世瑜低声道:“阿兄,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但我待在那里,心里舒服。我还是那句话,只要你有需要,我一定回来。别的,阿兄你别管我!”

  裴世瑛沉吟片刻,指了指附近一块大石,道:“坐下,我有个事,想和你说。”

  裴世瑜见他神色严肃,知他必是又要说大道理劝了,便晃晃荡荡倒着走路,笑嘻嘻道:“这样说一样!”

  “过来!”

  他只好走了过来,和小时候一样,跃上石面,盘膝坐定,偏又故意将整个背全舒舒服服地歪靠他的一侧肩膀上。

  “阿兄你说吧,我听着呢。你坐稳点,别害我摔了。”他喝了口酒,闭目道。

  “坐好!不要喝了!”

  他转头,见兄长神色依然严肃,挑了挑眉,只好收了,坐到他身旁。

  等了片刻,却不见他开口,便笑着催促:“怎么了?什么事?”

  “是关于天王的事。”裴世瑛终于开口,转过脸看着他。

  裴世瑜神色如故。

  “他……已经没了。”

  他说完,见弟弟转过脸,看着自己。

  “他过世了。”他便清楚地说道。

  他看见弟弟脸上的笑容突然凝住,但很快,他松了下来,依旧笑着,只是转回脸,低头,用牙齿咬开方塞上的塞子,喝了一大口。

  咕咚一声,一口酒水沿着喉咙咽下。他的喉结猛烈地上下翻滚了一下,又回到原来的位置。

  “什么时候的事?”他双目看着前方,问道。

  “有些时日了。据说是他寿日的那夜。”

  裴世瑜举着酒嚢的手突然在空中凝住,面上的淡笑也消隐了。

  片刻后,他慢慢转回脸,看着自己的兄长:“怎么死的?”

  裴世瑛将宇文敬与长公主合谋,当夜李霓裳恰在他那里,陪他过寿,逃出后,追兵不舍,遇到绝路,他命人送她,自己掉头返身回去的经过讲了一遍。

  他的拳头猛捏起来,指节发青,人腾地站了起来,快步朝前,一直走出去十来步,背对着裴世瑛,停了下来。

  他便如此在广袤的荒野暗夜里,站着。

  良久,裴世瑛见他慢慢地转过身,道:“阿兄,我知道了。多谢你告诉我此事。我没事。人都是会死的。他也不例外。”他的神色看去已经平静。

  “我先走了。还是那句话,阿兄有事我回来,别的,请阿兄勿要管我!”

  他朝裴世瑛恭敬地行了一礼,大步来到龙子身边,一把攥住缰笼,正待翻身跳上去,裴世瑛道:“等一下,我这里有封信。”

  他走过去,从身上取出道:“你大概不知道,潞州有事的时候,公主也领兵来了。她此刻人应当还在太原府。这信是她叫永安带过来的。永安这蠢材,路上拖拖拉拉,竟然今日才到!不过还好,你还在。”

  他停了下来,低头,看着他手中的信。

  裴世瑛等了片刻,见他未接,将信一半塞入他的衣襟,上去,抱了抱他,不再多言,转身上马离去。

  兄长去了,无垠的苍穹之下,只剩下他一人一马。

  他依旧没动。

  一阵野风猛地吹来,呼啦一声,将未完全塞入他怀中的猛地掀出,拍在他的脸上。他闭了下眼,睁开,看见信像只白鸟般扑棱棱飞了出去,他拔腿就追,信在大风里翻飞打转,忽高忽低,几次指尖将将触及,又被风卷着逃开。

  他咬着牙,猛扑出去,终于一把攥住,此时已是有些皱巴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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