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蓬莱客
他捏着信,低头看了一会儿,撕开了。
……
昨夜就近在附近的驿馆过了一夜,第二天,李霓裳一行人一早上路,出去几十里地,傍晚,投宿至汾水畔的螟定驿。
她曾来过这里。
那年她来此成婚,在等待婚礼的前几日,便是在这里渡过的。
附近便是那座古行宫。
驿丞知她身份,更是君侯夫人的上宾,以最高规格接待。
天黑后,李霓裳立在寝屋的窗前,看着远处迷离夜色下,那座矗立在水边的模模糊糊的宫影,心潮起伏。
她久久无法入眠,又一次想起了自己发出去的那封信。
算着时日,信发出去半个多月了,不出意外的话,应该多日前便已到他书中。
他收到后,会是如何反应?
李霓裳不知。
是真的不知。
正辗转反侧,此时响起轻微唤门声,是此间的一名使唤仆妇来了,有人让驿丞传话。
李霓裳便穿好衣裳,略理仪容,再次开门,驿丞已等在廊下,见她出来,恭敬地行礼,低声道:“少主回了。请公主去行宫一叙,车已在外等待。”
李霓裳心脏一阵猛跳。
照正常日子,他不应该这么快就回来了。
难道他收到她的信后,为了见她,迫不及待提早回来了?
如此算日子,倒是真有可能。
她的手心一下便沁出微微热汗。
“公主?”驿丞呼她。李霓裳醒神,忙应好,匆匆出去,果然见一马车已停在外。
她未惊动李忠杰等人,独自登上马车,坐定后,扭着双手,透过车窗朝外看去,见马车沿着汾水河岸,朝着那古行宫去,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当她被马车终于带到,停在宫门前时,她的十根手指已经扭得紧紧结在一起,几乎酸痛了起来。
“请公主下车。”伴着响耳边的声音,车门在她的面前被人打开了。
李霓裳闭目,长长呼出一口气,睁开眼,探身出去,下了马车。
赶车人应是宫中留守,恭敬地请她入内,为她引入。
李霓裳很快记了起来,这仿佛是通往从前那间大婚寝殿的路。
这个发现令她顿时加倍紧张。脚步不觉停滞了一下。
赶车人似有所觉察,解释道:“因备战之故,君侯夫人带头裁减供奉,此地又长久无人居住,故灯火不明,奴仆不见。”
李霓裳知他误会,便加快脚步跟上。终于停在那扇门前,赶车人道:“公主请入内小歇,少主很快便到。”
第168章
168.
寝屋依旧, 椒泥未改。
李霓裳慢慢推开门。
屋内燃着一道人高的铜烛树,烛枝上插着数层蜡炬。她入内,停了片刻, 目光从似曾相识的器物摆设上游过, 最后停在那张矮床边的檀木案上。嵌着菱花铜镜的位置,如今只余一道圆形的淡淡底座印痕。
她坐到了空镜之前。
烛台叠蜡,层层堆叠。焰心不时噼啪炸开一粒火星,溅在铜烛托上,转瞬便又暗下。
殿外似不时有风声, 又似靴履轻步过阶。
终究是无人到来。
李霓裳的心情慢慢冷却, 心中开始生出疑虑。
她起身,走到门后,想打开门出去问个究竟,手一顿。
她迟疑了下, 再试,发现门纹丝不动。
外头竟落了重锁。
这时,眼角余光里泛出一团微微晃动的红影。
她猛地转头, 奔到窗前。
蒙着油浸丝纸的窗外,亮起诡艳的一片红光。
这一幕似曾相识。她扑到窗前, 用力推窗, 惊恐地发现,窗竟也从外被钉死了。她不死心,一扇一扇地推, 没有例外。
她已经无暇去想何以会变成如此模样。她侧身, 用自己全身最能发力的肩膀狠狠撞了上去。
"砰!"
肩骨撞上硬木的闷响回荡在殿内,她被反弹力撞得跌回在了地上,痛得如同骨折一般, 坚韧的檀格框却只簌簌落下些陈年积灰。
她换一侧肩。依旧无果。
在确认自己的力气是不可能撞破窗户之后,她的后背已经沁满了不知是冷汗还是热汗的潮液。
屋中已开始弥漫混合着火油臭的烟味。
火舌在外面舔舐的毕剥声已清晰可闻。
她转身,寻找可以用来砸开窗户的物件。
入目可见的妆奁箱笼,皆是沉笨,她拿不起来。
她不停地在屋中寻望,突然,目光定在那架落地烛台上。
她冲上去,将剩余的全部蜡烛份拔掉,露出铜铸的道道尖锐烛插,吃力拖着人高的烛台,来到窗前,将烛插的一头捅入木格,推得最远,接着,抱住烛杖的尾,奋力一撬。
木檩发出被暴力撬断的咔喇裂声,她来回撬了几下,终于破开一个大口子,爬了出去。
夜风呼呼,火舌如龙,卷着黑烟在殿宇间肆虐。梁木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火星噼啪爆裂,溅落在她的头发和裙裾上。
她掩住口鼻,躲避着火,穿过浓烟,寻找一扇又一扇通往外面的的门,然而,等待她的,全部都是封锁,纹丝不动。
"救……命……"
她的呼喊刚出口,便被混着火油的浓烟灌入喉咙,灼得肺腑生疼。她的视线开始模糊,熏泪与烟灰混作一团,黏在她的脸上。
她不想死,也不能死!
此生从未有过像此刻这样,她盼望自己能活下去。
一阵灼热痛感袭来。她飞快脱下了被点着的的披风。
——忽然,记忆的深处,闪出一个画面。
她努力地睁着双眼,尽量憋着气,跌跌撞撞,朝记忆里的那个方向摸去,几番兜转,终于找到了当初大婚夜,瑟瑟曾带着她爬出过的那道废弃水沟。
多年过去,水沟还在,只是被许多落叶和下雨堆积的淤泥堵塞,污水混合着腐朽的烂泥气味扑面而来。
身后不远,便是熊熊燃烧的阁楼。李霓裳跳下积着一层浅水的沟渠,跪在淤泥里,不顾一切地用双手挖着淤物,挖出一条仅容一人过的口子,一头钻了进去,又拼命挤了出来。
墙外便是排沟,只要上去,就是墙外。
湿冷气息猛地灌入肺腑,她贪婪地喘息着,想爬上去,指尖刚触到沟沿——
"轰——!"
身后爆出惊天巨响,一股热浪裹挟碎瓦倾泻。
身后那座阁楼在火中崩塌,梁柱如巨兽骸骨般砸向高墙。
砖石崩裂的刹那,她本能地紧紧蜷身,抱头躲在了墙角之下。
世界陡然倾覆。
断椽和半截墙坍塌,轰然掩埋下来。
而后,黑暗吞没了一切。
……
不知过了多久,李霓裳自冲击后的混沌中苏醒,半面陷在淤泥里,嘴巴里也充斥着腥秽的泥腥气。
眼前昏黑无光。有滴答滴答的水滴,仿佛从头顶慢慢滴落。
她茫然地睁着眼,片刻后,意识终于慢慢地恢复了过来。
她躺在半人高的水沟深底里,残存的半截断墙与头上方层叠的斜插焦木,勉强支出的一方狭小空隙,囚住了她,也护住了她。
不知昼夜,不辨时辰,从头顶的积水似的水滴,推断火已灭了,应当也下过一场雨。
除去间或滴下来的水,耳边一片死寂,什么声音都没有,她只觉浑身疼痛,力气软得似乎连一个手指也无法移动。她更不知自己究竟已经在这个地方躺了多久,也感觉不出已经等待了多久。
时间慢得如一架锈蚀的日晷,永远地停在了一个格点之上,而她,就是那个被困在日晷里的人。
她压下涌出的恐惧之感,疲倦地闭上眼睛,开始数自己的心跳。一千下,该是一刻钟吧。她不停地数,慢慢地数,当数错了数字,又或者忘记了,便胡乱地开始从头数。她就这样不停地数,不停地数,直到人数得筋疲力尽,仿佛连数数的力气也没有了,她的眼泪流了下来。
她想出去,极想。
忽然这时,耳中仿佛响起了隐约的凿击和呼唤声。
那杂乱的声音,远远传来,好像是在废墟的另一端。
她一下被唤醒了,求生的欲望驱使她张开嘴,用尽全力地喊叫了起来,喉咙却疼痛得仿佛已经不属于她了,她听到的的,是嘶哑的如冬日窗纸破洞里漏进的那一缕游丝般的风。她不停地喊,不停地喊,许多次,分明听到头顶的脚步声已经渐渐朝着她来了,下一刻,当她再一次努力地想要发出声音的时候,声音总是又慢慢地远去。
又一次,脚步声渐近。她终于在淤泥里摸到一块石头,敲打着水沟,她听到了噗、噗的声音,着声音分明是如此清晰,可是,不管多少次,永远不会有人能听到。
行宫太大了,这里太偏僻了。
那些找她的人,只会在他们以为的地方,徒劳地翻着废墟和焦木,呼叫着她的名字,却不知道,她就被压在这一个漆黑而狭窄的水沟里。
力气一点点地消失了,眼皮沉重如山,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像是耗尽最后的力气,半埋着她的淤泥之下,仿佛有什么力量,在将她缓缓地往下拉。
她不再试图发出求救的声音,手无力地耷拉了下来。
她在深深的疲倦里,唇角衔着污浊的泪水,慢慢地闭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