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蓬莱客
此时他虽依然如方才那样,将她环抱在臂中,然而他也静止了,正如她一样。
烛影一动不动。寝堂里,只闻轻微不定的两道喘息之声。
就在李霓裳深深垂首,整个人被惊慌、惶恐与不知所措攫住时,感到他微微动了一下,接着,那一双环她的臂膀缓缓地松开了。
她依然垂目,不敢抬头半分,更不敢看他此刻表情如何。
片刻后,他慢慢地吁出了胸中的一口气,接着,用仿佛带着几分试探的语气,困难地开口说道:“公主,不管你之前如何,咱们是行过礼仪,算作成了亲的……”
他猝然停了下来,仿佛在斟酌后面该说什么。
李霓裳终于鼓起勇气,悄悄看他一眼,见他双目投在侧旁案几的烛火之上,神情似含几分犹疑。
再过片刻,他仿佛终于下定决心,忽然转目,看向了她。
“明日起,你若愿意留下,那咱们就是夫妇了,谁也管不了!你不想待在府城见我族叔他们那些人,也是无妨,我可以先带你去河西住些时日。那里要比太原府清净,也没那么多人杂扰你。”
“这也是我今夜想来和你说的事。你意下如何?”最后,他如此慢慢地问,问完,俯首屏息望她。
李霓裳只觉全身血液都在因了他这几句话而倒流,轰轰地涌向她的胸口,激得她几乎无法呼吸。
她一动也不敢动,更不敢抬头。半晌,什么反应都无,便如完全没有听到方才那一番话似的。
烛火微微摇动,带得她的侧影也在轻晃,然而,她那始终深垂的鬓边,却连一根头发丝儿,亦是纹丝不动。
等了许久,等得这位裴家子似也猜觉到了她的心念,他的面容之上,终还是抑制不住,慢慢地开始显出几分僵滞之色。
“我明白了!”
他忽然说道,轻轻点了点头。
“放心吧。公主如此善心,经此一事,更也算是我裴家的恩人,你既无意,我自然不会勉强,更不会对你怎样。方才是我冒犯了,请公主恕罪。”
“只是,我还有一件不解之事,望你不吝赐教。”
李霓裳依然纹丝不动。
“请公主抬头,看着我!”
她不得已,吃力地抬起她早已硬得如石化的一段脖颈,看见他面容上曾短暂浮出的那层薄潮早已消失,又恢复作了苍白的颜色,那盯着她的幽凉眼目深处里,更是丝毫不见方才的温情,取而代之的,是烁动的说不清道不明的几点暗光。
“我问你,崔重晏怎会无端端背叛青州,听从你的意愿,帮你去做了这些事?”
“你和他,到底是什么关系?”
李霓裳听到他用极其平静的语调,一字一字地问出了这最后的一句话。
第37章
半晌, 回答他的,除去沉默,还是她的沉默。
“哦!”
他忽然仿佛醒悟。
“我竟忘了!你不能说话!那么我来一句句问你, 你只需点头, 或是摇头。如此,于你应当不算难事吧?”
说完,也不待她回应,他接道:“婚礼那日,我引着你, 将入行宫大门, 你却转面去望崔重晏!”
“你临入内,再去望他,是要与他确认他应了你的事,是不是?”
“我要你向我如实地说!不许有半点隐瞒!”问完, 他又如此道了一句,语气极是霸道。
李霓裳慢慢点了一下头。
他看她一眼。
“我如今才领悟,瑟瑟此人何等奸恶。那夜她来见我, 自然不会与我讲真话,但若全是假的, 自也不能引我上当。她真假半掺, 讲你的命是大长公主所救,又是她将你抚养长大。此话想必是真。如今你却违逆了她,不但屡次提醒我, 还使崔重晏替你做了那些事。为何?”
“你是不愿欠我人情, 意欲报答我将你从天生城救出的恩?”
他说话之时,李霓裳又垂了双眸,听到他发问完毕, 点了一下头,接着,又轻摇了一下。
他看一眼近旁,抬臂拖来摆在几上的那口妆奁匣,哗地开盖,从一堆粉黛面脂里寻出眉黛,塞在她的手里。
李霓裳迫不得已,几乎是在他逼视般的注目下,在近旁的几面之上凌乱写了句话。
他扫一眼,仿佛有些意外,目光在她面上停了一停,淡淡道:“总算李家还有一个能看见黎民黔首的人,我还以为,上下里外全都瞎了眼!”
他说这话,显是想到了某些久远之前的旧事,神情里闪过一丝恨恶之色。
李霓裳自也明白他的所指,面红耳赤,含愧再次低下了头,如此情态,落入他眼,他仿佛也意识到自己方才在她面前的言语不妥,顿了一顿,道:“罢了,不说这个了。”
他沉默了下去。李霓裳继续等待,总觉他不会如此快便结束这一番的盘问,然而久等不见他开口,终于,忍不住悄悄抬眸偷看向他,不料,撞上了他投在她面上的两道目光。
原来方才他没说话,是一直在凝目望她。
李霓裳登时又起一阵面红。只这次却不似方才那样出于惭愧,而是偷看被人捉个正着的心慌,更不知他如此久久望她,若有所思,究竟是在想甚。
一时,她长睫扑垂,却掩不住一双美目残泪星皎,玉颜更是泛出红晕,犹如酡些,娇冶似一朵初绽的灼灼红药。
他面前的裴家郎终于醒神,知她已是察觉自己在望她,也不自然地从她那一张几叫他看得转不开睛的羞颜上移走目光,定心后,终于,他再一次地发问:“除去报恩与救民,你帮我,就再没有别的任何缘故了吗?”
他这一句问得,叫人摸不到头脑。连李霓裳也听出他话中隐含的犹疑,似连他自己也在犹豫,当不当如此发问。
她不禁迷惘地抬眼看他,摇了摇头。
他看见了,没说什么,也无任何别的表情,只再次沉默了下去。
然而,李霓裳的直觉却告诉她,他似乎因了她的这个回答,情绪又坏了。
从在华山第一次遇他到如今,总共也就不过几个月而已,二人处在一起的次数,更是寥寥可数,她与他自然不算很熟。但是,她多少也有些知道了,这位裴家的郎君,性情实在是阴晴不定,反复无常。好起来叫人如品醇醲,如尝饴露,如含蜜渍,坏起来,也足以叫她胆战心惊。
她顿时又暗暗紧张起来,正在心中暗中揣摩方才哪里应错了,又惹他不快,忽然,耳中传来了他新的问话之声。
“前次我听瑟瑟之言,在我之前,你那姑母,已将你暗许给他了,是不是?”
李霓裳一惊,心下登时如坠沉铅,人定住了。
他没提名字,但她怎会不知他所指何人。
她抬目,二人便再四目相交,只这回,他的目光无任何闪避,只幽幽地看着她。
她慢慢地点了一下头。
他仿佛深深呼出口气,接着,转了目,看着一旁的火烛。
“我再问你……”
他顿了一下,回转视线再次看着她,仿佛极是艰难,终于,低声地问出了一整句的话。
“他可是你的……情郎?”
“你二人可有……夫妻之实?”
裴世瑜知自己决不该如此向她追问这种事的。这实在太过唐突,亦极粗鲁无礼,他与禽兽无二了,竟敢臆测她这种阴私之事。
然而他控制不住自己,从猜到崔重晏肯为她做这种于他而言风险极大、却无眼前大利的事开始,他便有一种感觉,崔重晏和她的关系,恐怕绝不止爱慕如此简单。
心里像在遭着无数虫蚁啃噬,一想到她竟可能和除他之外的别的男子做那种亲密之事,他便恨不能提剑过去,将人夺来,叫她往后再不能分心,只属于他一个人才好。
才问完话,他便后悔了。因看到她的一张姣面顷刻间褪去血色。
她显是僵了,不动,没有回应。
然而如此,又岂不是最清楚的回答了?
裴世瑜心情纷乱,更是懊悔万分,恨自己愚蠢,令她陷入如此巨大的难堪里。
“罢了!我不该问你这些的。”他立刻又道。
“不管早前如何,如今是我先娶了你的。”
他暗暗地捏了下拳,松开,再捏紧,再松,反复数次,终于,忍下了方才已经遭过拒的羞耻,慢慢又道:“公主,我最后再问你一遍,你当真不愿留下?”
说完,他看着她。
许久,她非但没有反应,反慢慢将眼垂落,人又一动不动,仿佛化成玉像。
或是后背血渍暗渗,方才本已麻木的痛楚渐又转为清晰的缘故,他的面色渐渐也遭不住了,白里发青。
“所以,你是铁了心地要回?”
随了这一句,他的神色也彻底地冷了下去。
这时,走廊里传来一阵步足之声,那足声轻巧,听去应是女子所发。
“出去!”
步足声入了裴世瑜的耳,他道是此间婢女,蓦地转面,向外喝命一声。
那步足音停了一停,然而很快,非但没有如他所命的那样后退,反而,继续朝前行来,接着,人似停在了门外,轻轻叩动门户。
“没听见吗?出去!”
他怒吼一声,犹不解气,再将几上的梳妆盒一把抓起,向着步足声的方向掷了过去。
匣子从他手里飞起,重重地砸在了虚掩的门上。伴着巨大的叫人心惊的砰訇之声,木匣撞落在地,各种小瓶乒乓碎裂,兰膏、胭脂、香粉,漫撒在了空中,粉濛濛一片,如下起了一场香雾。
那门也被人推开,竟是白氏来了,立在那里。
裴世瑜一顿,却也依旧没有好脸色。
他也不再看李霓裳,只阴沉着面,自坐的地方霍然而起,踩着满地香脂腻粉,从白氏身边走了过去。
白氏见状,面上倒也不见多少惊讶之色,只望了眼他身后的李霓裳,在他经过她身旁时,又见到他后背的斑斑血渍,这才脸色微变。
“站住!”
“你怎样了?”
裴世瑜的脚步停了一下,低声道:“我没事,阿嫂不必担心。”说完,迈步继续前行。
白氏分明已看见他面容痛得扭曲,额上更有冷汗在渗,怎容他再走,追上命他停步,他却不听,继续要走,忽然,自己晃了一下,接着,砰一声,摔在地上,竟是痛得昏了过去。
白氏大惊,忙呼同行的童大娘去叫人。很快,裴曾与韩枯松等人奔入。韩枯松将裴世瑜背起,在白氏指挥下,匆匆走了出去。
李霓裳眼睁睁看着他发怒离去,片刻后,又听到了外面的动静,出去竟见他昏了过去。她下意识往那里奔去,只才几步,便又仓促地停了脚步。
许多人来了,围着他,焦急地唤他,又将他送走。方到的那位他口称阿嫂的美貌女子也匆匆跟着去了。
这间偌大的新堂之中,仿佛顷刻只剩了她一个人。
耳边再次恢复宁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