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山风雪 第33章

作者:蓬莱客 标签: 因缘邂逅 正剧 先婚后爱 古代言情

  她在廊中立了片刻,踩着满地狼藉,转入屋,静静地坐回在了那张坐床之上。

  片刻后,几名婢女悄然行入,收拾了地上的残碎之物,又悄然退出。

  春夜如此漫长,凉意渐渐侵衣。

  她便独自坐着,守着窗前那片清水似的月光,直到它缓缓地后退,退到窗畔,最后,消失在了一片迷蒙的黯淡晓色里。

  天色终于亮了。

  身后仿佛来了一人,轻轻叩响门户。

  她睁着她那一双干涩的眼,转头,见是昨夜的那位女子回来了。

  她立在门口,微笑望着自己。

  李霓裳知她姓白,也从永安那些零碎的叙述里,明白了她在裴家的地位。

  她慢慢地站起身,看着她行到面前,仿佛二人已相识许久一样,自然又亲切地握了她的双手,带她坐了回去。

  “世瑜没事了,他体格从小就好,只要看好他,静养些天,伤很快便会好。公主放心!”

  白氏含笑说道。

第38章

  李霓裳望着面前这位裴家的当家主母。

  她年约二十五六, 雪肤花容,天香美人。容貌也就罢了,一眼直击李霓裳的, 是白氏的举止和风度。

  在她的身上, 有着一种李霓裳此前从未在别的任何人那里见到过的别样的仪度。与她相对,若望明月,其光皎皎,映耀华堂,但她却又嬿婉而娴雅。她的光是明朗的, 令人不由会在心中生出想要与她靠近的倾慕之感。

  不过一个照面, 听她开口道了一句话,竟叫李霓裳在心中暗自生出几分自惭之感,只觉自己从头到脚一无是处,更何况, 前几天因她惹出的大祸还未平复,如今又新添一件。

  她害他承受鞭刑不说,又惹他大怒, 连人都晕厥了过去。

  纵然白氏开口便是安慰,李霓裳又怎可能如此便放松下来?

  仿佛觉察到了来自她的局促和不宁, 白氏没再接着说话, 只摸了摸她冷得如浸过水的手指,随即解下自己身上的一件织锦凤羽纹半袖短襦,披在李霓裳的肩上。

  这短襦带着白氏身体余温, 上肩便令李霓裳身子感到了一阵暖意。她低头看一眼, 反应过来,下意识待脱下还她,臂已被她轻轻压了下去。

  “方才一急, 只顾虎瞳,你这边疏忽了。她们也是粗心,竟叫你这么冻到天亮。你不比虎瞳皮糙肉厚,身子本就娇弱,何况还病着。是我的过。”

  她言语声落,侍在外的婢女们听见,慌忙入内,低头下跪。

  这应是李霓裳生平第一回得人如此对待。在白氏的眼眸里,李霓裳看不到半点伪饰的虚情,有的,只是关切与诚挚的歉意。

  她愣了一下,一双涩眼忽然微热,用力暗抑,方没有过多显露出来。又见那些婢女依然跪地请罪,自己不能说话,便轻轻扯住白氏衣袖,摇了摇头。

  昨夜后来是她自己如此,与她们无关。

  白氏看一眼她扯住自己衣袖的手。

  李霓裳这才惊觉不妥,忙待缩回。白氏却似颇喜她这娇憨之态,爱怜地一下反握住这一双柔荑,这才转面道:“还不谢过公主!”

  众人感激地转向李霓裳叩首。白氏示意她们出去,这才继续说道:“昨日听说你一个人留在这里,生着病,我看虎瞳那个样子,躺着是起不了身的,我本打算自己过来陪你的。你猜虎瞳他干了甚事?”

  她停了下来,故意卖个关子。李霓裳被她勾出好奇之心,终于忍不住抬起眼,睁大看向她。

  白氏这才一笑,接着说道:“当时我的丫头跟我说,他已睡下。我正要走呢,他突然叫丫头传话,说什么公主胆小,最怕生人,担心我这么连夜过来,会吓到公主,叫我不用去。我信以为真,想着那便罢了,等天亮再来。谁知躺下去还没一会儿,我那丫头就慌慌张张来拍我的门,说二郎君人不见了!”

  “这个混小子!满嘴胡言,骗我不要来,原来竟是打着自己来的主意!整片背都鞭烂了,没剩一块好肉,还敢如此蹦跶。照我说,他兄长也不用在我跟前埋怨他裴家的老叔祖狠心了。我看老叔祖就英明得很!五十鞭根本不够!该再多抽他几鞭的!不顾死活自己硬要偷跑过来也就算了,来了,对你又是吼,又是砸东西的,最后还把自己弄晕了!他这不就是没苦硬吃嘛!也就公主脾气好,全由着他!若我也在,我看他敢不敢这么跳!”

  李霓裳全然不知昨夜裴世瑜到来前的这些事。她听着白氏的描述,眼前似浮出一幕幕当时情景,很快,不但忘了起初的紧张不适,听得入神,时而惊讶,时而心疼,就连唇角,不觉也随白氏的笑言而微微上翘了几分。

  然而,当听到最后,想起了他发怒离去的那一幕,李霓裳顿时又被扯回到了现实,忍不住心里一酸,眼睛又暗热几分,忙又习惯性地垂了眼眸,好加以掩饰。

  白氏也停了下来,静静等她,待她情绪缓过来些,再次开口。

  这一次,她的语气凝重,已不见了方才为消去李霓裳的紧张而特意显出的轻松之感。

  “公主,且先容我代我家君侯,代裴家上下,代无数的河东民众,向公主道谢!”

  她说完,便站起身,行至李霓裳前,向她郑重行礼。慌得李霓裳跳起来,飞快摇头,又捉住她的双臂阻拦,不许她向自己下拜。

  白氏坚持拜完,这才起了身,带着已是局促万分的李霓裳重新坐了回去,微笑道:“我知公主所想。只是公主千万不必自责,更不必妄自菲薄。你的提醒,虎瞳都告诉君侯与我了。”

  “你在你姑母那边的事,我虽所知不多,但你身不由己,这是必定。方才不过只是我的一拜而已,你不知,君侯与我对你的感激之情,无以言表。行宫这边也就罢了,这次倘若不是你提早预警关口,叫他们有所准备,边军的损伤恐怕绝不止此。更不用说,万一有失,后果将会如何不堪设想。说公主你是我裴家的恩人,都太轻了!”

  白氏固然言辞恳切,然而李霓裳却怎不知,她哪里有白氏说得那样好。

  再如何粉饰,也是减不了她的罪身。先是做了可耻的引诱裴世瑜入套的饵,再又背弃了姑母对她的救养之恩。

  李霓裳又羞又愧,心砰砰地跳。慢慢地,再次低头下去。

  “公主!”片刻后,就在她心绪纷乱之时,忽然,白氏的声音再次在她耳边响起。

  “我听说,你想要回去?”

  李霓裳抬起眼,便对上了白氏凝望着自己的目光。

  她僵了一下。

  “世瑜不顾伤情,连夜来此见你,目的为何,他并未在我面前提及。在我追问下,只说你要回。”

  “公主,别管青州那边如何谋划,你此次嫁我二弟,是千真万确之事,天下皆知。你二人也行过婚礼了,已是夫妇。倘若你愿留下,于我裴家而言,是求之不得的好事,从今往后,你是君侯与我的弟妹,我裴家又多一人。无论你出何事,我们都会帮你,你不必有任何的后顾之忧。”

  “但是,倘若你真如他所言,不肯留,则世上也没有强压人做夫妻的道理。你放心,尽管告诉我,我安排好,将你送回到青州你姑母的身边。”

  她说完,双眸一眨不眨地望着李霓裳。

  李霓裳闭了闭目,随即睁眸,从座上慢慢起了身,向着白氏,深深地叩拜下去。

  在她额头触及膝前那片冰冷地面的一瞬间,仿佛这具身体里的所有的生命元气,也都随了她这一个道谢的叩首,彻底地离她远去,不会回了。

  永远也不会回了。

  那个曾经在雪松下摘去傩面向她露出了飞扬眉目的英俊少年,那个曾经横坐在她马车门畔,讨好地给她递上一匣灯笼虫的郎君,那个龙凤烛前相依而坐带着她手,用指尖一笔笔于镜背描出“见日之光,相思勿忘”誓言的新郎子,从这一刻起,被她推出了她的生命,从此,与她再也不会相交了。

  怎是她不向往这里的一切?在这里,她见到了有着最淳朴笑面的村人,认识了此前素未谋面却一见便叫她暗自倾慕的君侯夫人,也是在这里,她亲历了一场最为壮丽的,她此生或许永远也无法忘记的日暮汾水之畔的火烧云。在烈火燎原的晚霞里,曾有一位身着华丽礼衣的新郎,将她迎下婚车,引着她,一步步地行入婚礼的殿堂。

  可是,这里再好,也不属于她所有。

  她出生在父皇逃难的路上,她的人生,从降生落地,她起的名字开始,便是一场看似华丽实则荒唐的精心设计。她的姑母用自己的儿子和她最后的一丝尊严,换她活到了今日。

  她只要活着,无论身处何地,都将会是姑母手中的一枚棋子。她分明就是灾祸,何德何能,枉赚裴家君侯与夫人对她的感恩。

  她便是死,也必须死在那一块养了她的烂泥地里,然后烂作一堆恶肉臭骨。那才是她李霓裳配该得到的一切。

  她闭着眼,久久地伏地不起,仿佛生根,石化,直到白氏将她从地上扶起。

  “我明白了。”

  白氏用温柔的,不至于显露出过多同情的克制目光望着她。

  “人各有志,亦是各有苦衷。公主若是已经下定决心,我绝不敢勉强。你再休息几日,等身体全部养好,我替你安排妥当,你便可回往青州。至于虎瞳那里……”

  她顿了一下,自己又出神片刻,接着,望向李霓裳,缓缓接道:“你知不知,昨日在裴家的祖堂里,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虎瞳为何要说,你对此次青州的阴谋,半分也不知晓?”

  李霓裳紧紧地绞着手指,慢慢摇头。

  “我也不瞒你,当时不少人迁怒于你,说了些不妥的话。昨夜在虎瞳告诉他阿兄与我,你实际提醒过他后,我还以为他白天是怕说出实情旁人不信,只以为他在为你洗罪而编造谎言,倒不如说你全然不知,听起来反而更可信些。但是——”

  白氏顿了一下。

  “方才我又仔细想了一下,才明白过来。”

  “他昨日当众那样说,固然是为了叫人不能拿你出气,但还有一点,应是为你留了退路。”

  见李霓裳显是没有明白过来,白氏解释:

  “公主,你想,倘若他当众将你曾经提醒过他的事说出去,万一传到青州那边,你将如何自处?这绝不是一件小事。孙荣与崔昆精心谋划,本对此事寄予厚望,而事却彻底失败,代价不可谓不重。不管他们的失败是否与你的提醒有关,只要叫他们知道了,到时,你若是回去了,将会受到何等的对待?”

  李霓裳登时醒悟。

  “如今你明白了吧?”

  “我若没有猜错,虎瞳心里应当一早便就明了,你不愿留。他的性情,我是知道一些的,向来骄傲得很。你若真的一心要回,他再如何喜欢,也不至于真的要将你强行扣下。他如此说话,便是以防万一,日后你若真的回了,他们也不至于怪罪你过甚。”

  李霓裳惊呆了。

  白氏默默陪坐她片刻,轻声道:“所以虎瞳那里,你也放心。你若是真的要回,他不会为难你的。”

  “你好好休息吧,我去替你安排回程的事。”

  白氏握住李霓裳的手,安抚一般,又轻轻拍了拍,旋即起身,轻步离去。

  白氏走后,李霓裳一个人心乱如麻,等到了天黑,又等到了另外一个天亮。

  果如白氏所言,她再也没有看到裴世瑜露面。行宫里终日都是静悄无声的。第二天,那个名叫永安的小孩也走了。临走前告诉李霓裳,二郎君被君侯夫人送到城外红叶寺去养伤了,他要过去一道陪伴。

  李霓裳不知白氏是如何的神通广大,隔日,竟叫她寻到了瑟瑟。

  第三天,李霓裳的病已好了,白氏也再一次到来。这一次,她是亲自来将李霓裳送走的。

  宫门外的汾水河边,已是停着一辆马车。

  白氏告诉李霓裳,她已与瑟瑟约定了地方,自己的人会将她送到,然后,她便可以回往青州了。

  白氏将一顶防风的幂篱,亲手戴到李霓裳的头上,又为她仔细地系上风带,最后,含笑和她道别。

  马车辚辚前行。李霓裳心不在焉地坐着,一手漫然握着悬在腰间的一根细管。行出去一段路了,她转过头,隔着幂篱,竟见白氏依然立在岸边,在目送自己。

  汾水边的野风吹动着她的披风,她的身影渐渐变小,却始终没有离去。

  就在那道身影将要变做黑点,消失在幂篱后一刻,一个这几日来始终在她心里盘旋,却又不敢说出来的念头,一下变得前所未有的清晰。

  她突然起身,用力拍击马车的窗,探头出去,示意停车。

  送她的虎贲不明所以,不敢违抗,只好叫停马车。

  李霓裳一把掀开面绢,推开马车门,跳了下去,向着水边倩影奔去。

  白氏很快也看见了,显是不明所以,但立刻便向她行来。

  李霓裳一口气奔到她的面前,喘了几口气,胡乱抓起近旁地上的一根芦条,鼓足勇气,勇敢地画写道:“我听永安说,君侯曾经中过箭毒,至今未能痊愈。”

  “我从前恰跟人学过一些用药解毒之法。倘若夫人信我,可否容我一试?我不敢保证一定能行,但必会竭尽所能,以报夫人知遇之情!”

  白氏用惊讶的目光看着她,显是没想到她突然回头,要和自己说的,竟是如此一段话。

  “公主请来!我求之不得!”

  醒神,白氏立刻紧紧握住李霓裳的手,点头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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