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山风雪 第34章

作者:蓬莱客 标签: 因缘邂逅 正剧 先婚后爱 古代言情

第39章

  在入城的马车之上, 白氏向李霓裳讲起丈夫的情况。

  在裴世瑛还是少年之时,有一年,按照冬季的惯例, 他去往河套巡边, 以防备对岸趁黄河上冻偷袭。那一次,一个隐藏极深的内奸与外敌暗中勾结在了一起,意图将他杀死在黄河边。伏击失败后,又向他连发数道暗弩。其中一道,射向了他的坐骑。

  他的坐骑, 便是如今家中龙子的父, 名叫赤猊。赤猊亦极神骏,当时听从呼唤,正冲来以便接走主人。裴世瑛爱马如命,怎肯坐视不管, 当即扑上,挥剑为爱马挡开劲弩,自己却中了另道射来的暗弩。察觉暗弩淬毒之后, 立刻审讯了抓到的伏击之人,这才知道, 此毒极是凶歹, 源头仿佛来自多年前的前朝内廷,当今世上,应当已是无人知道准确的解毒之法了。

  裴世瑛当时便毒发显症, 在随后的一段时间里, 更是险些丧命。幸得裴隗等人全力守护,用遍了当时能得到的全部医药之法,加上裴世瑛当时也才十八九岁, 正当硬朗,又有常人无可比拟的强大的意志,最后总算熬了过来,幸免于难。

  随后,再经调养,他的情状渐渐好转,但体内余毒不少,时常发作,每发作时,痛楚异常。便是如此情状之下,几年后,因了一场机缘巧合,他遇到了白氏。

  当时她虽才十七八岁,却因家族长辈不振的缘故,实际如同江都白家商社的半个掌事人了。乱世之下,强权林立,白家夹缝里求生,境况艰难,可想而知,但即便如此,在得知裴世瑛的状况之后,她还是不计代价,利用家中天下行商的便利,为他寻访名医。

  “总算皇天不负苦心人。”白氏说道,“后来我寻访到了一名前朝宫里出来的御医,那人医术不凡,到了之后,终于辨查到了裴郎当年所中的毒。”

  “据那御医之言,多年之前,前朝尚在之时,宫里曾经有个名叫胡经的人。那人半是太监,半如御医。且他是成年后,自己寻了门路,入宫先去做太监的。他入宫不久,便展露出不凡的医技,尤对诡病诊治,极是擅长,御医难以望其项背。又因此人性情孤僻,不通人情,到处树敌,御医无不将他视为异类,以提及其名为耻,实在迫不得已,便以毒师指代。他也毫不在意旁人如何看待,继续靠着各色媚药毒药,颇得贵戚青眼,在宫中立下了脚。”

  “按说,那人成年之后,竟也不惜自辱入宫,目的应是为了谋求富贵。他却在得到贵戚赏识后,不求官职,而是自请去了皇家药园,据说是去那里研制医药,也算是个奇人。原本如此也就罢了,到了崇正十八年,朝廷里出了一件事情。”

  “当时,一名宰相因服食媚药过度,死在了妇人之畔。随后查出,媚药是朝中另名官员指使妇人所投,目的便是除去政敌。又经查证,药物乃是出自胡经之手,他便也遭牵连。”

  “胡经本就开罪过不少人,又卷入这样的风波,莫说宫中御医,便是朝廷里那些自认清流的官员,也纷纷上书,攻击他为邪魔外道,不合中正,要求将他一并杀掉,以正视听。”

  “当时裴郎父亲,亦即我阿翁去世不久,宇文纵又奔到了河北,摇身化作巨寇,天下愈发动荡,摇摇欲坠……”

  白氏望向李霓裳。

  “你的父皇,应是出于安定人心,给朝官以交待的考虑,下令诛杀了此人,那场官司方平息下去。随后检点那人所留之物,发现不少他自制的毒药,当中便有一种,名字起得极为哀美,据药园奴仆的说法,唤作‘万古相思红枝折’,然而药性,却是最为阴毒。上报有司之后,朝廷下令,将全部毒药一概予以销毁,以免遗祸人间。”

  “然而,据那御医辨毒之后的说法,我家裴郎所中之毒,应当就是红枝折。”

  说到这里,白氏的一双柳眉微蹙,目中不禁也流露出几分淡淡的愁怨之色。

  “极有可能,当年的毒并未销毁,而是被有心之人当作奇货留存了起来,随后天下大乱,辗转出宫,为虎作伥,害在我裴郎的身上。”

  “御医说,红枝折的毒性极是诡奇,他也只能尽力帮助抑制毒性,但无法彻底解决。天下除了当年制出那药的胡经,恐怕再没有人可以对症解毒。御医还与我讲,当年宫中也有传言,胡经实际并未被杀,而是被人藏了起来。只是经过那事之后,他是彻底销声匿迹了,随后不久,长安也破,天下更是再也没有半点关于此人下落的消息了。”

  李霓裳始终在凝神倾听白氏关于君侯病情前因后果的讲述,唯恐自己错过当中的任何一个细节。

  但是,在听到这里的时候,她忽然有所联想,心口不禁轻轻地跳了一下。

  白氏极为敏锐,立刻便察觉到她的神色有异,迟疑了下,问道:“公主可是想到了什么?”

  李霓裳想到了她在齐地行宫里的那位半师半仆的老者。

  她不知道他姓甚名谁,那么多年,这老者也从未向她提及过姓名或是哪怕半点的过往之事。然而此刻,在听完白氏的话后,李霓裳忽然有了一种强烈的感觉,那位老者,有无可能,他就是当年长安宫中的那位毒师?

  这个联想,不禁令李霓裳心中感到了些许少见的振奋之情。

  实话说,尽管这些年里,她确实随那老者学了些辨毒制药的本事,但在此之前,除在崔蕙娘那里用过一回,她再无任何别的经验。她不知自己到底学得如何,更是没有半点信心,认为自己真的可以帮助裴氏君侯治愈旧疾。

  她之所以会在最后时刻,勇敢提出,去试一试,全然只是因为君侯夫人亲善,才叫李霓裳在那一刻,突然迸出来勇气。

  无论成败,也算是她能做的最后一点力所能及的弥补。

  此刻白氏发问,李霓裳怎敢立刻讲出。唯恐不是,叫人空欢喜一场。

  她轻轻摇头。

  白氏见状,也无任何失望之色,只继续说道:“随后的这些年,我一面继续找世上我能找的到的最好的良医与灵药,一面也在寻那位胡经,但愿他真仍活在世上,如此,裴郎或许便有希望能彻底解去内毒了。”

  “自然了,如公主所见,这么多年过去了,我并未得到那人的下落。不过,正所谓柳暗花明,如今得遇公主,焉知不是上天安排?我料裴郎应也没有想到。”

  “公主无须有任何的顾虑。无论如何,我夫妇都将极是感激。”

  最后,白氏望着李霓裳,含笑如此说道。

  李霓裳随白氏入府,找过来时,裴世瑛正在书房内忙碌,审阅下方报上的军中粮草需求。他的案上搁着一碗方煎好送来的药。起初因烫,叫婢女先放一旁。不想一忙,竟将汤药抛在脑后,直到又一阵胸闷不适之感袭来,突然想起,欲端起喝下,发觉已是凉透。

  妻子今日出门,去送那位李家公主,临出门前,再三叮嘱,药务必趁热喝下,功效方得最佳。

  他一顿,正想叫人进来把药端去热一热,忽然听到门外走廊上传来了熟悉的步音,夹杂着婢女禀事之声,知是妻子回了,看一眼药,急忙一把端起,想趁她没进来前立刻饮尽,免得被她捉到。不料喝得急了几分,竟呛起来,引出咳嗽。白氏听到,几步奔来,推门而入。

  裴世瑛已背过身,将余药一口喝尽,接着,转面,若无其事放下空碗,笑道:“你回了?”

  白氏狐疑地看他一眼,走过来,用指摸了摸药碗,察觉冷透,立刻猜出是怎的一回事,便看着他。

  裴世瑛见被妻子一眼识破,笑着摇了摇头,立刻认错:“阿念勿恼。真不是我故意,只是方才一时忘记。若药效过了,那便叫人再送一碗来,我再喝罢!”

  白氏怎不清楚,他对痊愈一事,应当早就不抱希望了。这么多年,是为了照顾她的情绪,才对她在医药方面给他做的任何安排,从来都是言听计从。

  白氏怎忍心说他什么,叹气放过,便将李霓裳的意思给他说了一下。

  果然,如白氏所言,裴世瑛对这个消息感到极是意外,并且,他显然不大相信,那位年轻的李家公主,何以能解如此阴险的缠绵旧毒。

  但妻子既开了口,况且人也来了,他自不会反对。整理了下,便叫白氏请入公主。

  李霓裳入内,见礼见过,一番问切,又叫夫妇取出仍保留着的当年的那支毒弩,拿到面前,仔细嗅闻弩头上的残味,又叫人取来一碗清水,将毒弩浸入,再滴几点鸡血,随后用火加热。

  片刻之后,当看见水的颜色渐渐转蓝,李霓裳已经可以确认,君侯夫人提的那位胡经,就是她的那个师傅。

  而那有着凄艳之名的“万古相思红枝折”,她也知是什么了。

  实际就是她师傅培育的蛇蛊毒。

第40章

  千金方言, “蛊毒千品,种种不同”。照毒虫的种类,大致可有蛇蛊、蜥蜴蛊、虾蟆蛊、蜣螂蛊等属类。而所谓蛊毒, 便是将毒物养在一起, 毒中选毒,用最后得到的最毒者所制成的药。

  这样的毒药,或者不是最性烈的,但却一定是最为阴邪。

  白氏当年请到的那位御医也确实没有说错,除非养蛊之人, 知源头为何, 才有可能精准用药,换成旁人,连蛊源都不清楚,又怎可能彻底解毒。最好的情况, 不过也就如裴家君侯一样,落作暗疾,隐患终在。

  所幸, 李霓裳对弩头上的淬毒并不陌生。早年起,她便曾多次见胡经饲养蛇蛊。

  此刻再联想他临终前说的那一番关于小金蛇的话, 李霓裳有了一个推断。倘若她猜测没错, 小金蛇属,是胡经近年才养出来的他一生里最为得意的蛇蛊之王。而据白氏之言,红枝折至少是二十年前就制出的蛊毒了。那么, 是否可以认为, 能克小金蛇毒的药,应也能解红枝折?

  李霓裳想到了龙兰丹。

  此药固然不能完全解去小金蛇毒,但是, 用来解红枝折毒,是否足用?

  似裴家长兄这样的情况,除他命硬之外,也可以说,是有几分上天眷顾在的。

  所谓红枝,便是红肢,隐喻赤龙鳞爪。“万古相思红枝折”,可作即便天上神龙中此蛊毒,亦逃不脱陨亡,终徒留遗恨之解。

  幸运的是,他中毒时,红枝折已存了将近十年。蛊毒贮藏得再好,毒性也已大为消减,否则,只怕当时他便已是去了。

  李霓裳思索之时,白氏在旁是一声也不敢发,只屏住呼吸等待。

  裴世瑛亦静待了片刻,观她半晌不动,以为她也与此前来过的医士一样,并无确切诊治之法。

  这也在他预料之中。

  他看一眼身旁神色紧张的妻子,不欲叫李家公主为难,更为抚慰爱妻,便发了声,微笑道:“公主直说无妨,不必有任何顾虑。其实最近这两年,我几未再有不适,一切行动也是如常。只是这回意外,方引发旧疾。等养好了,往后我必加倍小心,便再不会有事了。”

  这话说到最后,其实已经全是说给妻子在听了。

  白氏转向他,二人四目相交在了一起。白氏看见丈夫微笑的目光里,分明含着几分内疚与歉意。

  夫妇之间的一些往事,刹那浮现在了心上。

  已是过去多年了,从前与他相识相交的旧事,却仍如此鲜活,仿佛种种,就在昨日。

  成婚多年,她最恨的,便是在他那里看到有任何对她的歉疚之意。

  当初分明是她强行要嫁他的,与他何干?

  见他竟还是不记上回她一走半年的教训,白氏心中甜蜜,却又被惹出几分心酸,忍不住眼角微微发红。

  裴世瑛看见了,立刻转向看去仍在发着呆的李家公主,待开口结束诊治,他好安慰妻子,却见对面的少女仿佛自言自语,忽然点了点头。

  夫妇对望一眼。白氏立刻示意丈夫勿打断她。

  李霓裳又思索了片刻。

  她手头还剩几颗现成的龙兰丹,并且,上次被接去青州前,为日后炼药所需,也从那里带了培植并炮制过的美人兰原材。这些东西,她向来是随身的,这次也不例外,全妥善保管在陪嫁的近身箱笼里,东西都在。

  倘若用在裴家君侯身上,剂量自然不能与自己一样,须谨慎尝试,再据效果调整。

  况且,如他那样,蛊毒已是年长日久深入腑脏,更不可骤下猛药。但只要路子对,慢慢调理,如抽丝一般,假以时日,应当便能彻底祛尽余毒了。

  李霓裳思索完毕,执起白氏准备的笔,蘸墨在纸上写下她方才所思,包括她对毒物的判断,如何用药,也简单提了下她与那位老者的缘分,告诉二人,对方极有可能,就是世人口中的那位“毒师”胡经。

  实话说,一开始在李霓裳提出要为丈夫诊治时,白氏并不敢抱过大希望。实是这些年经历过太多次的失望了。她怎会想到,眼前这位看起来最不像是能解毒的年轻女郎,竟有着如此一番特殊的经历。

  饶是白氏十来岁起便随家人走南闯北,早便练出逢变不惊的本事了,此刻也是抑制不住心中的激动,几乎不敢相信,忘情地扑向丈夫,紧紧地抱住了他。

  “裴郎!你看到了吗!她竟是那个毒师的徒弟!太好了!太好了!”说着,目中已是忍不住泪光点点,全是喜悦。

  裴世瑛已是许久未见妻子显露出如此小女儿般的欢喜情态了,自然深受感染。只他毕竟沉稳,当着别人的面,也未过多表露,只轻轻环住妻子,掌心轻拍她的后背,以此回应。

  白氏很快惊觉自己失态,想到叫这公主都看见了,未免生出几分赧然,忙松开了丈夫,再转目望去,却见她头也没抬,目光仍专注在笔上,看去仍沉在她自己的思绪里,应还在考虑如何用药。

  白氏怕干扰到她,忙又屏了呼吸等待。再片刻后,见她又写了些字,抬起头,递了上来。

  白氏接过看了,顿了一顿,转给丈夫。

  裴世瑛看了眼。

  原来李家公主说,她用的药本身也含毒性,且不敢保证一定奏效。虽然她会小心控制剂量,力求将对身体的损害降到最低,但不排除一种可能,那便是非但不能解毒,反而对他身体造成更多的损伤。

  这个道理,白氏怎会不知。只是关系到丈夫,她关心则乱而已。向来果敢的她,此时也是无法立刻决断了。

  正心乱着,忽然手上一暖,抬目见是丈夫伸来手掌,握了握她手,接着,他转向李家公主,爽朗地笑道:“是药便有三分毒。况且,我这身体看着无用,这么多年下来,该用的,不该用的,也都试过,也不见如何坏下去。公主放心用药便是,我受得住。”

  李霓裳看向白氏。见她终于也慢慢点下头,便不再多言,又写下配药所需的全部器物,以及用作辅佐的各色药材。

  白氏传人照单立刻准备,又亲自送李霓裳安顿了下去。当天,李霓裳便调出了第一副药。

  裴世瑛身份非同一般,关系河东河西两地安危,李霓裳不敢立刻将药送出。为稳妥起见,她自己背着人,先试了一贴。

  近日并非是她养血饲小金蛇的那三天。她体内算是无毒的。服药后,不久腹中绞痛,冷汗频频,随后,等到药令慢慢排出,人也渐渐恢复如初。除觉虚弱了些,并无别的反应。

  她终于放下些心,当晚,将药送了过去。是夜她亦不敢入眠,唯恐那边出什么意外。幸好当夜一直平静。到了第二天的清早,天才微微亮,她起身打开房门,想到庭院透口气,这时,看见白氏不知何时竟已来了,一个人正等在她房门外的走廊里。

  李霓裳本就记挂裴君侯的情况,急忙向她走去。白氏看见她,立刻也疾步走来,到了近前,告诉了她一个消息。

  昨夜裴世瑛服药后,一开始确如李霓裳所言,颇感腹痛,随后下半夜,呕出些黑血,人便沉沉睡去。就在方才他醒来,告诉白氏,自己胸间那种原本发病时便挥之不去的闷涨无力之感,似乎减轻几分,人也舒服了些,想是昨夜服下的药对症,有些显效了。

  白氏悬了一夜的心落下,第一时间便想到李霓裳,立刻亲自过来,想将这好消息告诉她。方才到了,又怕太早吵醒她,便不叫人通传,自己在外耐心等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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