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蓬莱客
接连几日下雨,河水暗涨,泡软了方解冻不久的河岸。那根用来固定渡船的桩子松脱了,令原本系在岸边的渡船漂了出去,被水流冲到对岸,搁浅在了另头。
此时再重新计划已是来不及了。几个水性好的护卫立刻跳下河,奋力向着对岸游渡而去,想要赶在围兵到达之前将船撑回。
就在船才回到河面中央,身后,庄子的上空已是升起火光,宇文纵的人在放火烧屋了。
不但如此,点点跳动在马背上的火杖之光,也跃入众人眼帘。
这支人马不知何人所领,反应竟如此之快,已迅速追上,正在逼近。
紧接着,一道浑厚而洪亮的声音也随风传来,进入耳鼓。
“裴家的那个小儿!给我听好了!我乃谢隐山,奉天王之命前来拿你!还不下马!天王一言九鼎!只要你束手就擒,饶你不死!”
裴世瑜已将李霓裳放下马背,守着她和白四等人立在岸边,只待渡船回来,他们全部上船离岸,他便纵马离去。不料,对方来得如此之快。
他转头,眺向声来方向。
淡月之下,数十丈外,一队人马已是显影。当先那人手举火杖,隐隐可辨形貌,果然是那个和他已经打过两次交道的谢隐山。
“少主快走!这里有我们!”
白四和教头焦急地催促着他。河面上,几个护卫也正在奋力掌船回来。
裴世瑜十分清楚,他确实不能再等到她上船离岸后再走了。
这样只会增加她和白四这些人的危险。
只要他一走,最难对付的谢隐山必会紧追他离去。如此,即便谢隐山后面的人也寻到此处,对他们的威胁也将大大减小。且说不定,不等那些人到,她便已上船离去了。
“你们务必当心!我先去了,将他们引开!”
他吩咐一句,倏然引缰,纵马便向河岸对面的一片山麓驰去。
然而,身下的坐骑才奔出去一二丈,便又被他紧急勒停。
他转头,望向了她。
她被白四妻和另几名仆妇紧紧地夹在中间,等在渡头上。朦胧的月光洒在她亦宛如春月的一张姣面之上。和身畔妇人们焦急不安的样子不同,他看见她转着脸,睁大眼,一直在目送着他。
他迅速望一眼身后庄子里蔓延的火光,耳中听到越来越清晰的人喧马嘶声,知更多的人正在往此方向追来。再眺望面前那一条水流满涨的漆黑的河和河对岸的荒野,实是放不下心,竟做不到就此将她放下。
他自然不是怀疑白四等人的忠诚和能力。他深信他们定会依照他的吩咐,竭尽全力地守护好她,直到兄长派的的人赶到接应。
但是,他只是假设,万一他不在的时候,她这里又发生什么意外……
何妨坦言,他最为相信的,其实还是他自己,纵然跟在他的身边,亦将会是险难重重。
他看见她仍那样转面在望他,眼一眨不眨,身影儿如凝,略一踌躇,一咬牙,不再多想了,只凭这一刻来自他内心的驱使,在白四等人惊诧的注目之中,纵马回至她的身前。
“跟我走,你怕不怕?”
他坐在马背上,低头看她,只如此问了一句。
李霓裳不期他竟会掉头为她回来。从极大的意外里反应过来,一颗心在胸间猛地蹦了起来。
没有半点犹豫,几乎是下意识,她摇头。
他看见,再也不犹豫,向她倾身过去,伸出自己的一只手。
“你手给我!”
李霓裳依言抬手,他一把握住,指紧紧相交,再探去另臂,搂住她,一带,便将她抱上马背,坐定,不再停留,迅速纵马离去。在奔出去一段路后,他摘下弓箭,向着身后的谢隐山发了一箭。
“在那里!就是他!就是他!”
身边士兵躲开羽箭,指着前方箭来的方向,高声喊道。
满月从乌云后全然脱出。
在银月如春水般的清辉下,谢隐山认出了那少年的影。他骑在马上,如流星飞纵。
那道骄傲的背影,根本无须看脸,他也绝不会认错。
那夜袭战虽然受挫,才出兵龙门,便被迫后退,但,倘若不计因此造成的士气打击,实际损失,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当今天下,以实力而言,能正面与天王较一高下者,恐怕还不存在。
威名之下,谁也没有想到,竟会有人胆敢那样夜闯重营。
这是何等骄狂大胆之人才能做出的事。
谢隐山那夜本已出营,然而,实在放心不下,出去一段路后,又停在路边,踌躇之时,意外远远看见似有骑影从北面的旷野里掠过,朝着营房方向而去,心知不对,迅速赶回,这才侥幸阻挡住了裴家小子对天王的攻击。
天王全然没有防备,当时险些丧命在这裴家子的手里。昏迷苏醒之后,又陆续呕血,伤情极为严重,急需静养。然而,即便那样情况下,他竟还固执不肯退兵,后来是谢隐山领着全部麾下的将领下跪,恳请他以身体为重,宇文敬又声泪俱下,叩首叩得额头绽血,他方勉强忍气,不得不于两天后,下令分批撤退。
这若还抓不住那裴家小子,如何平息天王雷霆之怒。
第54章
谢隐山领人在后紧追不舍, 很快,他便发觉,裴家子的坐骑极为神骏, 观他身前仿佛还有一人, 然而速度丝毫不减。如此在后追赶,一时恐怕难以追上。
先是去岁冬,叫他大闹华山后营,再是此番天王遇刺,这小儿变本加厉。倘若这回还是叫他逃脱, 他谢隐山日后也可以不用混了。
他今夜是势在必得, 行动预备充分。除去庄子后方因通山无法设防,其余几个方向的路口,皆预先另设埋伏。
此刻他正逃窜的北向,自也不会遗漏。
龙子与它主人一样, 事来疯的性子,人马天生一对。背上多出来的女郎的身重,短途于它几乎不受影响, 此刻越被身后群马追逐,越发兴奋起来, 跑得四蹄宛如生风, 朝着主人指示的方向,只管狂奔冲去。
前方便是山坳,拐入之后, 右侧群山绵延, 左侧,是奔腾的黄河。
裴世瑜转头望了下身后,谢隐山那些人的距离还是落后颇远。
只要进入山坳, 沿着黄河野岸一路北上,短时内,他们休想追上自己了。
他轻轻拍了拍龙子脖颈,以资鼓励。
方才只顾逃命,也没来得及和她讲话,此刻稍稍放松些下来,感到她的后背正紧紧地贴在自己的胸膛里。
他不是第一次与她共骑。但好像是头回,她将她的身子如此完全地靠在他的怀里。
怕她担着惊,他脸凑近她后颈,唇附她耳,安慰道:“莫怕。前面进去,他们就追不上了!”
李霓裳此刻丝毫也无惧怕。
她不知自己是怎的了,恐怕是疯癫入脑,竟彻底失了理智。
方才站在渡口等待之时,看到他独自离去,她并不如何关心自己接下来或将遇到的危险,只觉惆怅,不舍。
当意外看到他突然掉头回来,骑在马上,问她跟他走,怕不怕。就在那一刻,她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和耳朵。
这可是他啊,风一样自由的高傲少年。他竟肯回来接她,不嫌她是他的累赘,要将她带上他的马背,叫她一道上路?
这怎么可能?
然而,全是真的!
在他高高坐在马背之上,俯身向她伸手的那一刻,纵然看到这条逃亡路的尽头处,等待她的,将是烈火焚身的阿鼻地狱,她也会毫不犹豫地点头。
他的马跑得太快了,她只是害怕自己万一坐不稳跌下马背,会给他增添麻烦,故后靠了些,好叫他也不必分神再用手臂围她。
忽然,她感到耳后一热。
是他的下颌轻轻触在她的后颈上,脸压靠过来,在和她耳语,安慰着她。
她怎么可能害怕?
她立刻摇头,却不期因了晃首,耳来回擦了几下他尚未离开的唇。
她正全神贯注盯着前方,自是不会留意这小小意外,然而,她身后那人却是不一样了。
少女那柔腻弹滑的软耳,来回蹭了几下他嘴。
裴世瑜觉得自己真的该死!
这逃亡的危急关头,龙子的屁股后面还有上千人在追,他竟因了她这一个不经心的小小举动而心猿意马起来。
只剩十数丈的距离了。
龙子即将冲入山坳口了,前方突然发出一阵异响。
在乱蹄声中,李霓裳看见坳前的一道土坎侧冲出来一队人马,意识到是埋伏,不禁吃了一惊。
本以为他应当会比自己更早觉察,不料,龙子一个纵跃,继续往前又逼近了些,身后之人还无动作。
她不由困惑,且真的紧张起来,慌忙用力拽他衣袖,示意他看前方。
裴世瑜仓促抬目,望见山坳口里出来的伏兵,这才惊觉,陡然回神,绮念顿消。
谢隐山那狗腿,果然还是费了几分心思,在此也设了埋伏。
“往我怀里再靠过来些!”
“夹紧马腹!”
“坐稳!”
他双目紧紧盯着前方,口里吩咐着她,缓缓握牢了手中的杀人之刀。
李霓裳领悟。
他是要用他的身体做她盾,尽量减少对战之时可能对她造成的伤害和危险。
她立刻照做,将自己身子更紧地往他怀里靠,双腿也紧紧地夹住马腹,稳固坐姿,尽量不叫他为自己分神。
呼喇喇一阵杂声,一个身披明甲的青年将军率众从土坎后现身,一马当先越过众骑,率先冲来,挡在了山坳口的中央。
“裴世瑜!你安敢伤我叔父!那夜要不是我离得远,岂能叫你逃脱!今日你的死期到了,我看你还往哪里逃——”
他话音未落,忽然留意到对面马背之上,竟还坐了一名女郎。她正躲在那裴家子的胸膛里,小鸟依人一般,只露出来一张脸。
月光映显女郎模样,十七八岁,体若柳柔,面胜花娇,夜风更是吹得她风鬟雾鬓,尽态极妍。
他阅女无数,此刻虽是雾里看花,但见这露出来的月眉星眼,便知必是绝色美人,不由一呆。
裴世瑜知横海天王有个侄儿,号振威太保。
这领众突然杀出的人既称宇文为叔父,想必便是那个宇文敬了。
见他竟直勾勾盯着李霓裳,心中登时隐怒起来。
二话不说,暗中猛催龙子再次加速,不容那宇文敬有任何反应机会,眨眼逼到近前。
宇文敬□□坐骑自然不是寻常驽马,然而,面对龙子那气吞斗牛的赫赫威风,见迎面撞来,不由骇怕,不受主人控制,摇头甩尾,跳蹄而起,欲向侧旁避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