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蓬莱客
宇文敬身在半空摇晃,方陡然惊觉,醒神过来,已是迟了。
这一个双马交错的时机,如电光火石的瞬间。慢个半分,便彻底错失先机。
他只见头顶上方蓦地掠下一道森白色的刀光,知对面已是挥刀斩向自己。
顷刻间他被刀风掠得脖颈寒毛倒竖,仓皇举臂抬刀,试图挡开。
然而已是来不及了。
这裴家子的出手竟如此迅捷,力道又极是惊人。这一刀砍下,莫说人的脖颈,便是马头,只怕整个也会被砍落掉地。
伴着一道震耳的兵器相交之声,刀锋有如溅出火星。
宇文敬那仓皇抬起的刀被震开了,他手腕一阵发麻,拿不住,刀竟脱手而飞。
紧接着,对面刀锋便落至头顶,死亡即将到来。
就在这个时候,一骑赶到。
那人扑上,举刀硬生生将裴世瑜的刀挡了。
宇文敬逃过一劫,人跟着也从马背上摔落,扑在地上。
裴世瑜看一眼来人,是个三旬年纪副将模样的人,暗呼一声可惜。
这人已领众多伏兵涌上。
若此刻只他自己,血气上来,说不定就要斗上一斗,但此刻,马上还有她在,自然是以脱身为上。
他也不缠斗,一刀劈落,将那人逼得被迫后退,随即便咬牙狠命挥刀砍杀,紧紧地护着龙子和怀中的她,不叫自己要害受伤,其余不管不顾,状若猛虎,奋力地劈出了向前的通道。
龙子随他沙场多年,人马心念合一,只朝主人为他杀出的空隙处悍然前行,很快,带着背上的主人与他的女郎冲过了山坳,撇下身后人马,入山麓,再往前奔出数丈,转过一片山脚,登时,豁然开朗。
山脚之后,月照野岸,无边无际。
青穹之下,河势随山急转,聚起的波浪猛烈地拍击着两岸。
大河汤汤,正迎面滚滚而来。
裴世瑜迎着大风,一手挽缰,一手箍住身前李霓裳的腰,逆着黄河,在震耳的澎湃水声里,沿山脚下的野岸向北,开始放马狂奔。
方才救宇文敬的人,乃孟贺利。
他奉谢隐山之命,带着一支人马埋伏在此。没想到宇文敬中途赶到,咬牙切齿道要亲手捉住裴家小子,将他剖心挖肺,好为天王泄愤复仇。
今夜行动,全部是由谢隐山一手安排,他用的,自然也都是自己的人,原本并无宇文敬在内。他却这样闻风而至。碍于他的地位,孟贺利自然不敢反对,只好由他留下。
方才那裴家子纵马驰来,不待孟贺利下令行动,宇文敬便已领着他自己的人马,一马当先,冲了出来。
他要揽功也就罢了,以他身份,谁能和他相争,故孟贺利也未阻拦,只叫自己人跟在后面。
他是万万没有想到,振威太保不知何故,都已提早挡在路口中央以逸待劳,对裴家子的来袭反应竟如此迟缓。当时情况,若等他自救,只怕脑袋已经落地。
宇文敬虽一向就叫孟贺利不喜,但生死关头,怎敢不救,当时便奋力扑上,总算将他从刀下抢了下来,然而,也是彻底失了先机,被他一刀逼退之后,便追不上了。
双方固然敌对,但孟贺利也不得不承认,这裴家子果然不愧“虎瞳子”之名。
他手下那些没被耽搁的人在追赶围堵,他竟奋不顾身,视周围刀剑如同无物,一个人硬生生顶着,将坐骑与他身前那个不知是何身份的女子护得严严实实,不过片刻,便脱出包围。如此武功高强,又胆大人狠,难怪天王那夜也会栽他的手里。
原本他还可以放箭,然而信王又有明令生擒,他只能眼睁睁看着对方过了山坳,冲入山麓,消失不见。
这一番阻滞,他上司谢隐山也赶了上来,看一眼宇文敬,也未多问,立刻领着人马,跟着追了上去。
高月垂天,大河奔流。
在涛涛的水流与怒吼的旷野风声里,一道风影在月下不停前行。
一个年轻人紧护他身前的心上之人,纵马奔驰在莽莽的野岸之上,驾尘彍风,将身后那些紧追不舍的人喧与马嘶越抛越远。
他一往直前,不见回头,如此,沿着野岸又向前驰出去数十里地,进入一片地势渐渐转陡的斜陂,突然,放缓了马速。
前方河岸因了地势更改,骤然收窄,再往前,竟彻底消失,与山体融在了一起。
已是到了绝路。
龙子止蹄在了崖岸之前,焦躁不安地踏动马蹄,鼻息咻咻不停。
李霓裳仰面望他。
裴世瑜转头望一眼身后,又转向侧旁那座漆黑的山,眺望片刻,便调转马头,转入山中,消失不见。
谢隐山领着人终于追到此地,道路阻绝。
终于还是叫他遁入了山中。
以这连绵山势,想再捉他,恐怕更不容易了。
宇文敬大约也知自己方才坏了事,怎敢叫人知道他是被那女子给恍了下神,才错失良机,此刻又是沮丧,又是懊恼,也不敢再贸然发声。
“怎么办,信王?”
孟贺利的坐骑已跑得快要脱力,此刻一停下来,两只前腿便跪倒在了地上。
他从马背上下来,焦急发问。
谢隐山没有立刻回答,沉吟片刻,招了招手,唤来一名亲信,吩咐一番,又将自己坐骑给他。
“骑我的马去!尽快带过来!”
那人应是,翻身上了马背,疾驰而去。
谢隐山这才命众人燃起火杖察看附近地形,将可能的出口堵死,全部人马,先在附近休息,过上一夜,等到天亮,再行搜山。
“深山无路,且山中危险重重。我料他也不可能连夜出山逃走!”
第55章
一闯入这片山林, 便见眼前榛莽密布,茅封草长,已是不能再骑马了。
裴世瑜让李霓裳继续留在马背上, 自己一手持刀, 一手牵着龙子,步行往前。
再进去些,四周景象又转作了密林,突兀森郁。怕光亮引来追踪,他也未点火, 只凭借月光从头顶漏入的一点残影, 继续艰难地觅路前行。
身后那些追兵所发的嘈杂声渐渐被抛在身后,终于,彻底消失。
李霓裳只觉耳边安静极了,只剩下坐骑呼哧呼哧的鼻息与他的步足所发出的窸窸窣窣之声。
她不知在这座漆黑的荒林里, 接下来还将会是怎样的境遇,但此刻,当看到他在前牵马的背影, 她便莫名心安,丝毫也不觉恐惧, 正如方才那一段的路程, 于她而言,与其说是生死逃亡,倒不如说, 是她此生之前从未曾体验过的恣意与自由。
骏马疾驰在月下的大河之畔, 她与那位年轻的郎君共乘一骑,如乘风逆水,直飞天际。
那一段路程, 她想,此生往后,无论她身在何处,她也将会永铭心中,无法忘怀。
他引马,带着她,终于穿过了起初所遇的一片郁郁苍苍的茂林。忽然,李霓裳的耳中传入了一阵隐隐的淙淙水流之声。她正在倾听,感到身下坐骑仿佛一下来了精神,抬起前蹄,嘚嘚地空踏,赖在原地,竟是死活不肯走了。
裴世瑜牵不动龙子,停了脚步。
山中除去樵夫与野兽踏出的乱径,便无路可循,又漆黑无光,暗处危险重重。
连夜入这莽莽山林去搜一个人,不啻是海底捞针,抓到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他猜测谢隐山应当不会做如此的尝试。
最大的可能,是他此刻已将周围出口封住,等到明日天亮,再另外行动。
但即便如此,他还是不敢过于放松。侧耳再听片刻,确定周围没有异常,此刻也已与追兵隔开一段不算短的距离,暂时应是安全的,便循着水声找了过去,发现了一口清潭。
一道来自山顶的小瀑自岩间流下,在此处的乱石处积作了水潭,潭边泉流不绝,下游成溪。龙子便是被溪水之声吸引,不肯再走。
龙子浑身汗淋淋的,一凑近水溪,便低头大口畅饮起来,显已饥渴至极。
不只它,便是裴世瑜自己,恶斗过后,又纵马狂奔至此,穿山跋涉,此刻一停下来,也感到了些疲倦。
此时虽是下半夜了,然而距离天亮,还是有段时间。若就他自己,找个地方,树冠之中,巨石之上,乃至不必卧处,随意哪里,靠坐下去,一夜也就过去了。
但是她也在。
至少,他不能叫她露宿过夜。无论如何,还是要有个能遮挡的卧地,叫她尽量休息得好些,方便明日继续上路。
他环顾一圈,见此处不似方才那样茂林遮目,视野疏旷了些,便于察看四周情况,是个可以驻足的地方,便将她从马背上扶下,低道:“咱们就在此处停了吧。找个地方休息一下,等天亮,再想法子离开。”
李霓裳点头。
运气算是不错,两人在水潭上游不远的一个地方,发现了一个岩洞。
裴世瑜停在洞口,从蹀躞带系的便袋内取出随身的火折,点亮,照了下里面。
洞低矮而狭窄,可喜足容两人暂时容身了。
突然亮起的火光,惊动了洞内一群正贴壁休憩的蝠鸟。伴着一阵聒噪之声,夜蝠纷纷振翅,飞逃而出。
李霓裳被突然迎面飞出的群蝠惊了一下。裴世瑜看见,立刻将她脑袋抱住,护在怀里,待蝙蝠都飞走,轻轻拍了拍她后背,这才松开她,自己走了进去,又看了一下,确定是个蝠洞,并非兽穴,可以过夜。
洞内落有一些鸟遗,一股混合动物遗臊气的尘螨味弥漫其间。裴世瑜清理过后,从附近砍来许多枯枝,在洞内生了堆火,熏了一番,又折来茂盛的松针枝,铺在一块平整些的地面上,好供她坐卧。
他在忙碌,李霓裳数次想去帮忙,都被他拒,只得在旁,看他做事。
他全部收拾好,叫她坐下休息,自己去将龙子牵到洞口,从马背上的驼袋内取了一直存着的干粮和一只水囊,进来递给她,叫她吃了快些睡觉,自己则侧身向她,坐在洞口,掏出一把用来饲马的炒黍,喂给它吃。
今夜经历实在太过跌宕,可谓是惊险与兴奋并存,李霓裳一直紧绷,此刻终于得以放松,并不如何腹饥,只感到有些口渴,胡乱吃了几口干粮,就着水囊,喝了些水,放下后,照了他话,将今夜出来时他给她披的大氅脱了,一半铺在松针铺上,一半用来裹身,卧了下去。
他十分细心,已将粗枝全部去掉,留的都是松针和弱枝,铺得又厚又软,躺下后,并不如何硌人。
身体是感到了疲倦,然而精神,却仿佛还未从今夜的经历里脱出。
背身向他躺下,人却毫无睡意,闭目假寐,暗暗听他在身后所发的动静。
起初,他似还在喂马,慢慢地,响动消失,马儿似被他放到了洞口之外,接着,身后便静悄了下去。
她疑心他是否已那样坐睡过去。
入山之后,周遭潮湿,连衣物都被洇润,何况他在洞口,怎好就那样睡去?
她实在忍不住,悄悄转面,偷望身后,这才发现他并未睡,相反,人正缓缓地从地上起了身。
他起身的动作极是轻缓。然而,起到一半,也不知何故,李霓裳看见他的身形略略凝滞了一下,似有些发僵。接着,他抬起一臂,扶住岩壁,定了一定,这才完全地立起了身。
在抬步出去前,仿佛怕吵到了她,他又转面,望了眼身后,却不期她正在看他,二人一下便四目相对在了一起。
她是颇觉困惑,不知他为何如此遮遮掩掩,他却仿佛被她吓了一跳。但一顿,便恢复如常,笑道:“我吵到你了吧?你自管睡,我出去方便一下,稍候便回。”说罢,迈步待去。
李霓裳这时忽然有所领悟,也不管他是不是真的要去方便,人从铺上飞快爬起,赶到他的身前,张臂将他拦住,不许他去。
“怎么了?”他只好停步,却依然是若无其事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