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蓬莱客
这一日他极是忙碌,等手头之事全部处置完毕,回到住处已是深夜。坐下后,方感疲倦无比。
昨日被伤到的胸部似又隐隐胀痛。他解衣察看,见胸前一个乌青脚印,比之昨日愈发清晰。懒怠为此传医惹人背后议论猜疑,自己拿了伤药,胡乱用了,正待整理一番便去休息,看见案上摆着一柄匕首。
匕首看起来有些年头了,但主人显然颇为爱惜,拔出后,只见匕刃精光闪烁,连缝隙处也不见丝毫淤血残留的痕迹。显然主人每次使用过后,必擦洗干净,才重新归鞘。
这便罢了,引起谢隐山注意的,是匕鞘所镶嵌的宝石纹样。
与寻常宝刀宝剑惯用的各类吉纹装饰不同,这把匕首,用古老的各色宝石拼接出觜、参二宿的纹样,颇为罕见。
谢隐山只觉自己从前仿佛在哪里看见过。一时却想不起来。召了仆人问话,被告知,说是孟贺利送来的,道是从那女子身上搜检而出,不能叫她留着,便送到了他这里。
谢隐山拿起匕首,反复地看着上面的纹样,突然,目光动了一下,仿佛想起了什么,但是因为年岁长久,不敢确定。
他迟疑了一下,最后还是做了决定,拿起匕首,匆匆又走了出去。
李霓裳睡下了。
她万万没有想到,兜兜转转,这一次,她竟然又回到了去年曾经到过的这座天生城。
就是在这里,她第一次遇见了那个少年郎。大约因了这个缘故,当今日从马车中被放出,发现自己身处此地的时候,有那么一瞬间,她非但没有恐惧,竟反而在心中生出了一种莫名的宿命般的梦幻之感。
这一次,虽同样是俘虏,但待遇比上一次,要好上不少。关她的地方,不但颇为齐整,身边甚至还有一个妇人服侍——自然了,妇人是以服侍之名,行监视之实,她十分清楚。
她一被关进来,妇人便搜了她身。虽然小金蛇被她提前藏在胸衣内,妇人没有发现,但是,他留给她防身的匕首,却被拿走了。
那柄匕首的鞘上镶有古老的宝石,看起来有些年头,似是他的贴身之物,取出放在她手心时,还带着他的体温。
就这么没了,全是她过。
不但如此,她也直觉那个谢隐山应是猜出了她的真实身份,极有可能会以她为诱饵,来诱捕裴世瑜。
原本她从那道藏身的石缝下出来时,再三地对自己说,她会很小心,不会连累他。结果,她还是连累了。
她怎会如此无用。
她时而想这,时而想那,因了极度的自责与担忧,辗转反侧,这时,外面传来脚步声。
那个看管她的妇人推门,走了进来。
“小娘子,起来吧!”
“天王要见你!”
第59章
李霓裳出来, 看见谢隐山等在外,也无多话,道了句“随我来”, 转身便去。
这个时辰, 兵寨内除去巡夜的士兵,其余人早各入梦。李霓裳忐忑随他前行,在寂静而昏暗的山中兵寨里走了一段路,停了下来。
她被带到寨内位置最高,亦最靠内的一处所在。房宇依山建在坡上, 屋后就是华山绝壁, 抬起头,但见壁立千仞、巨岩雄峙,人在壁脚之下,那种当头青天倒挂太岳悬顶似的强烈的压迫, 直叫人生出一种宇宙浩渺,而人若蜉蝣渺小的心惊肉跳之感。
谢隐山正沿石阶往上,迈了几步, 停下,转头看她。
李霓裳收目, 跟他继续上阶, 来到石阶的尽头之处。
这座此刻仍透着灯色的院落,应便是那天王的居处了。
门外的一队夜卫看见谢隐山,为他打开了门。
谢隐山引着李霓裳入内, 穿过庭院, 来到了那间亮着灯的屋前。
“你不必害怕!等下天王问你什么,你如实回答便是,天王不会拿你怎样。”
临叩门前, 李霓裳见他停了一下,转头看她一眼,提醒似地,与她又如此低声道了一句。
此人虽一开始就差点杀了她,这回又阴魂不散地追捕裴世瑜,还将她抓了。但平心而论,李霓裳觉此人算是少见的磊落,昨日被他带回的路上,对她也无半点为难,甚至颇为照顾。此刻又得他如此提醒,显也是出于善意,一怔,随即领悟。
想是方才她停在绝壁下的举动,叫他起了误会。
提醒完,也不待她回应,谢隐山便轻轻叩门,随即推开虚掩的门,示意她进。
李霓裳定了定神,循着灯光方向,慢慢地走进了一扇敞开的门内。
门后是间书斋,四围不大,一席一案,除去必备的文房,陈设简单。
在她入内后,最先扑入眼帘,亦是叫她印象最为深刻的,是满墙的书籍与案头凌乱堆得尺高,看起来像是外面投递来的公函等案牍。
屋中唯二能暗显主人身份的物件,一是一架人高的巨大鎏金枝烛,上面燃着条条巨烛,用以照夜。另外一件,则是摆在墙边的铸金浮箭漏壶。那壶身上雕有龙纹,看制式,应是从前宫廷内制的仿古御物。想是山中计时不便,设下此物,以方便此间主人在书斋伏案之时,可利用壶中剩余的水量,来确定具体的时辰。
虽然只是一个兵寨,但看起来,经营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
李霓裳没想到,那个大名鼎鼎的天王,在此日常起居的所在会如此素简。屋内除去那两件器具,其余入目,甚至可以用凌乱来形容。似乎此间主人对这些外物,丝毫也不加在意。
这时,一股山间的夜风从窗外涌入,将排烛吹得不停摇曳,光线一下变得忽明忽暗。
“你便是谢信王捉来的那个女娃?”
这时,一道冷淡的声音从书斋的尽头处传入耳中。
李霓裳猝然从烛火上抬目,这才发现对面窗后有人,只因近旁一具高大书架遮挡,光照不到,比书斋其余地方昏暗,起初她没留意。
这是一道身量颀长的侧影,那人双手交负在后,方才似乎正在临窗眺月,一袭青色宽衣,被山风吹得袂动不止,背影看去,隐带着几分飘飖意态。
也不知为何,这道风动衣袂的肩背之影,一下叫李霓裳生出几分似曾相识的眼熟之感,仿佛她从前在哪里见到过似的。
那人抬臂,闭窗止风,接着,转过身,缓步向她踱来。
李霓裳也看清了此人的样貌。
这是一个年过四旬的中年男子,龙眉凤目,仪容清癯而英美,若非他眉头带着一道刀疤,凭添几分骁悍之气,眼也如鹰睃般明锐,宛然一目可慑四方,李霓裳几乎有点不敢相信,她从小就听人说的那个嗜血魔头横海天王宇文纵,生得会是如此一番模样。
眼前这个样貌清峻,看去风度颇见潇洒的人,竟就是姑母每回提及便咬牙切齿咒骂不止、恨不能生啖其肉的反贼宇文纵。
魔头原来是这个样子的,身形意态又似有几分眼熟,李霓裳未免惊讶,下意识地正在分神思索,那人已踱到案前了,似有所觉察,目光停在她的脸上。
“你认得孤?”
李霓裳一惊,没料到这天王竟洞隐烛微至如此地步,急忙摇头否认。
他又扫她一眼,也未再追问,自顾一手撑着案面,动作略僵,带了些吃力地缓缓坐了下去,靠在身后的一张背凭上。
李霓裳便笔直地定在对面,一动不动。
圣朝虽亡,但她也曾是公主。
别人也就罢了,对着这个反贼头子,她怎可能向其屈膝?
只见这天王斜靠片刻,双目又扫她一眼,似也不在意她的态度如何,当她仿佛不知事的小娃娃一样,自顾从案下拿出一样东西,握着,慢慢地放在了案上,指着问道:“这匕首,你从哪里来的?”
李霓裳一眼便认了出来,就是那柄被收走的他的匕首。
深更半夜,这个伤情显然还是不轻的天王不去休息养伤,突然将她提来,竟是为了问这匕首的来历。
李霓裳很是不解。她本还以为,这个天王夜半亲自提讯,是为从她这里问关于太原府和裴家的事。
她一时不知他目的为何。想到牵涉裴世瑜,自然愈发谨慎,还是一动不动。
天王等了片刻,仿佛想起什么,向她招了招手,示意她来身边,指着案上文房说:“孤听信王讲,你本是个哑子,昨日却发了声。孤还以为你能讲话了。若还不能,那便写下来,也是一样。”
“小女娃,你莫怕。你老老实实,将你知道的尽数告诉孤,等孤抓到了要抓的人,放你回去,也不是不行。”
他变得和颜悦色,语气听去,好似是在哄娃娃。
昨天那样发声之后,在无人时,李霓裳又试,发现发声真不再似从前那样做不到了。只是大约由于多年不再开口说话的缘故,颇为吃力,嗓音也含糊而细弱,她很不习惯。
或是要再多说些话,才能慢慢完全恢复。
她也不清楚,当时她到底是哪里来的力气,竟然可以突然迸发出那样惊动全场的声音。
对于自己莫名恢复说话能力的这件事,原本自然也算是一件好事,只是这些天,在她的身上,实在是发生了太多的变故,相比之下,此事于她,也就没有任何值得高兴的地方了。
何况是此刻如此的情景,她更不愿意开口。
那天王又等了她片刻,道:“你与裴家子一起。此刀是他给你的?”
李霓裳还在迟疑,天王耐心大约耗尽,突然变脸,手掌重重拍了一下案面。
“小女娃!你要是不说,我立刻命人将你投进犬房!”
李霓裳见他神情焦急而烦躁,目光凶恶,看去极是可怖,不由感到心惊,想到已被他自己猜了出来,顿了一下,终于,点了点头。
天王眯了眯眼:“他是哪里来的?”
李霓裳走到他的近旁,跪坐在案侧,执笔应说此事自己不知,只是昨日分开之前,他留给她防身而已。
天王盯她半晌,见她神色坦然,看去不像是在撒谎,默然了片刻后,拿起匕首。
烛火洞洞,李霓裳看见他用指腹轻轻抚摩过匕柄,看去,似是想感受这匕柄上残留的什么东西似的,模样显得十分怪异。
李霓裳不明所以,缩在一旁,不敢发出半点杂声,唯恐惊扰。
她不是没见过喜怒无常的人。譬如裴家的那位郎君,仿佛也是如此。但不同的是,裴家的那位郎君再如何翻脸,也不会令她感到害怕。
眼前的这个天王,却显然不是这么一回事。
她大气也不敢透一口,偷见那天王一直看着匕首,凶恶面貌不见,似深深地陷入某种思绪,或是对旧事的回忆,神情渐渐似喜似悲。
半晌,只听他喃喃地道:“……我一直以为你也不要了的……原来在我不知之时,你又拿回去了,我就知道,你怎会绝情如斯……”
眼角,竟似隐隐有泪光浮现。
李霓裳一头雾水,只觉这匕首对他似乎意义非凡,且那个“你”,直觉应当是个女子。
她更是被所见的一幕给惊呆了,愈发不敢发声,拼命低头。
这个天王,或是将她视作无知的“小女娃”,眼里根本没她的存在。
她此刻却恨不得脚下生出道裂缝,叫她躲进去才好,害怕等他醒神,发现被自己看见不该看的,听了不该听的,又会迁怒于她。
万幸,总算没有发生这样的事。
片刻后,耳边传来一道声音:“小女娃,抬起头来。”
李霓裳依言抬头,见天王似已从回忆里出来了,看去神情已是如常,望着自己,缓声问:“你便是李家的公主吧?”
他顿了一下。
“你嫁去河东裴家,可去过裴家那位姑母的墓地?”
或是天王方才想到过什么充满感情的往事,此刻连带着看李霓裳,都叫她感到他的眼里,似还余了些温情。
李霓裳摇头。
裴二确实没有带她去过,她没有撒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