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山风雪 第57章

作者:蓬莱客 标签: 因缘邂逅 正剧 先婚后爱 古代言情

  天王目露失望之色,未再逼问什么,只继续握着掌中的匕首,人一动不动。

  李霓裳摇完头后,忽然,在她的脑海里,浮现出了当日她在裴家旧宅误闯了女子住处的一幕。

  她登时生出一种联想。

  难道那个住处,便是裴世瑜姑母生前的闺阁?

  而眼前的这个天王……

  她觉自己的联想太过匪夷所思,甚至,是对已逝之人的一种冒犯。

  但是倘若不是,为何眼前这个天王如此发问?

  她正在为自己的这个猜想感到惶恐不安之时,突然,只听一道响亮的满含怒气的拍物之声响起。

  她一抖,抬目,见天王不知又为何故,将那匕首重重地拍在了案上,面上柔情尽数消失,再次转为怒气。

  接着,他人也跟着倏然站了起来。

  “小女娃!你给我老实说!裴家小儿怎会拿了他姑母的东西?”

  李霓裳被吓呆了,反应过来,慌忙摇头。

  天王神情极是愤怒。

  “你不说,我也明白!我知道她的!她当日既肯留下匕首,无论去哪,都会一起带走的!”

  “莫不是她没了后,他们恨我,不肯叫这匕首随她陪葬?”

  “该死的小贼!这是她的东西,她没了,他们竟也敢夺!待我抓住这小贼,我剁了他的手!”

  只见天王自己越说越气,迈步便朝外走去,大声喝道:“信王!”

  谢隐山方才在外,并未走远,闻声便疾步入内,推门。

  “去!”天王指着身后的李霓裳。

  “去把她绑了,吊在山门口!昭告出去,裴家人若是三日内不来,孤便杀了他们娶的前朝公主,好叫天下人知道,裴家人到底假仁假义到了何等的地步!”

  谢隐山显得有些吃惊,并未立刻执行,看一眼脸色发白的李霓裳,迟疑了下,似想开口说话,天王勃然大怒。

  “立刻照孤说的去做!”

  谢隐山一顿,只得低头,应了声是,慢慢退了出去。

  “云郎!”

  李霓裳此时再也顾不上别的了,想也没想,从喉间又迸出这个人名。

  登时,只见那道本已暴怒的背影定住了。

  “云郎何人?”

  她又道一声。心一横,鼓足勇气,继续努力地从喉下发出尽量清晰的声音。

  “我有话,要代裴家的姑姑讲给那个云郎听!”

第60章

  谢隐山从去年第一次见到面前这少女开始, 便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对其施加过一些关照。

  倒不是对人有何想法。他早心如古井,况且一把年纪,可以做她父辈了。如此关照, 一则, 这和他天生仗义的个性有关。此女当日以崔昆之女的身份被挟来做俘虏,入营寨这遍布恶人凶汉的地方,既未大呼小叫,也不像一般女子那样哭哭啼啼恐惧失态,看去柔而不弱, 颇见风范, 年纪也小,他自然印象深刻,不忍过于凌辱。二则,也和他个人的早年经历有关。

  他少年时曾娶妻, 妻为表妹,性情柔顺可喜,二人自小便由家中长辈做主定了亲, 后来如约成婚,婚后夫唱妇随, 举案齐眉。

  原本若就那样过下去, 人生也可谓逞心如意顺风顺水,奈何末世之下,浊浪滔天, 凡人怎可能独善其身。他祖传下来的巨富家产, 成为祸根,连年来,不是朝廷上官以各种名目盘剥勒索, 便是各路人马轮番登门,不是要钱,便是借粮。

  他原本也都忍下,能过则过,毕竟家业祖传,更重要的是,自己已是有了妻小之人,怎可率性而为。奈何那年北方遭灾,饥殍遍地,朝廷非但不予救济,州官反而在他开仓赈济灾民之时,以平冦为由,派人来夺粮草,交涉中发生冲突,没几日,一顶通寇的罪名便落了下来,派兵前来抄家。

  他忍无可忍,一怒之下,率部曲杀死官兵。

  早些年前,他才十五六岁游历四方之时,便因机缘巧合,入了蜀地,结识过天王。

  天王当时还是西南王府的世子,却不以身份自矜,是个极重义气之人。二人年纪相仿,性情迥异,一个洒脱不羁,傲睨万物,一个少年老成,练达沉稳,但侠气相通,一见如故,他对那位世子印象不错。如今自然也知他遭遇,已是天下闻名的叛王了。

  此番知自己的事是不可能善了了,索性心一横,清点家产,一把火将剩余带不走的全部烧了,带着人马,投向了当时兵败也辗转到河北的宇文纵,从此开始了随他纵横天下的经历。

  他的原配终究还是因了此番变故,不堪惊吓,病故而去,只留了一个女儿,他颇为怜爱。不幸的是,不久之后,爱女亦因随他路上辗转,染病早夭,叫他至今每每想起,便觉遗憾无比。

  也是因了这些旧日经历,他知自己是提头之人,过了今日便不知明朝,为免又牵累无辜,这些年便再无续弦之念了。此番遇这柔弱少女,更是叫他想到自己早亡的女儿。

  倘若不是世道虎狼,平安长大,应也与她仿佛年纪了,故心中更增一分亲切之感。若能,自是尽量对她施以便利。

  今夜他在一番回忆过后,终于依稀想起,此匕他早年仿佛在天王身边见过。

  上古曾将天下划州,并于天上建相应的星宿分野,以观测禨祥天象,占卜地上所配州国之吉凶。

  匕鞘上的觜参星图,指代之地,正是蜀地冀州。

  他记得此匕还是他初次与天王相交之时所见。

  当时二人都还是惨绿少年,天王尚未接位,更不曾起事,二人一道行猎饮酒,自己见他身上所携之匕的鞘纹不但精美,且也别致,便拿来把玩了两下。就是这不经意的举动,入了天王之眼。他性情豪爽,向来一掷千金,当时立刻向他致歉,笑说,倘若不是因为此匕是他出生之时长辈特意为他所制,必会赠予。过后,竟执意代赠一匹良马,以表歉意。

  此事谢隐山至今印象深刻。也是因了这段往事,才叫他后来决意投奔过去,听他号令。

  只是后来不知为何,他再也没有在天王身边见过此匕,还以为天王珍爱这件与他血亲有关之物,妥善珍藏了起来,没想到今夜,竟这样出现在了面前。

  几十年过去了,他也不敢肯定,此匕一定就是从前的那把匕首。但若是真,对天王的重要程度,不言而喻,故他也不耽搁,连夜过去,将匕首呈了上去。

  天王当时方睡下不久,只看一眼匕首,便变了颜色,立刻叫他将那少女带来。

  此刻,谢隐山也不知李家公主到底说了甚,怎的天王会暴走至此地步,要将她吊起来逼迫裴家人现身。

  他知天王脾性,怒火当头之时,多劝反而火上浇油,只得先应,打算等今夜过去,再看是否还有转圜余地,不料这李家公主忽然说出这么一个名字,竟叫天王如遭雷击,当场石像一般地定在了原地。

  云郎是谁?

  谢隐山也是不知。

  他此前从未听过这个显是女子对心爱情郎的昵称之名。

  然而,看天王此刻反应,难道他便是所谓的“云郎”?

  谢隐山正惊疑不定,天王已是抬眼,目光射向了他。

  他看一眼那李家的公主,只得退了出去。

  屋门闭合,天王缓缓地转过身来。

  “你一个小女娃!你怎知道这个名字的?”

  他的语气僵硬无比。

  李霓裳看见他发问完毕,便死死地盯着自己,在烛火的映照下,他看去双眼萤萤,目光乱烁,神情显得极是狰狞。

  她压下心中的恐惧之感,迅速在心里又急思起来。

  看他这反应,十有八九,自己猜测应当没错,他就是裴家姑母在画跋里提及的“云郎”。

  只是,该怎么和他说,才能最大可能地打消掉他要将自己吊在山门口威胁裴家人的疯狂决定?

  “快说!”

  她还没完全想好,就见天王咬牙切齿,厉声喝了一句。

  她一面点头,一面使劲继续地想,用她那细弱的声音结结巴巴地道:“我……方能说话不久……天王若是听不清楚……尽管提醒……勿过于急躁……我……害怕……”

  对面之人显然已极躁怒,然而看了眼她那吃力的样子,终还是勉强忍了下去,只将眉头皱得紧紧。

  李霓裳终于思定,一咬牙,说了起来。

  “齐王将我嫁去河东,大婚之夜,试图袭杀裴家之人,此事天王应已知晓,我便不再赘叙。当时裴家二郎如何愤怒,可想而知,我十分害怕,为逃脱他的追捕,逃到了裴家的祖宅里,躲了起来……”

  “方才我对天王讲,我未曾去过裴家姑姑的冢地,此话不假,但是,我虽然不曾有幸去拜祭裴家姑母,却去过她生前住的闺阁……”

  她一面说,一面悄悄观察天王神情,见他听到这里,目光一动,直直地盯着自己,眼一眨不眨。

  她定了定神,知自己万万不可说错一个字,便呼出一口气,又继续说了起来。

  “当时是为藏身,我无意闯入,草草看了几眼,觉是一间女子的闺阁,也未在意,只道是终于暂时得了栖身之地,又乏又累,就在那里睡了过去,不想竟做了一个梦……”

  “我梦见了一条长得没有尽头的河,在蜿蜒的河岸两畔,景昃禽集,兰柳生烟。一个生得极美极美,胜过人间一切绝色的瑶池仙女从云雾缭绕的河尾向我飞了过来,她水佩风裳,宛如初日芙蕖,又说不尽的仪态婉转,风流万千。我当时看呆了,心想,世上怎会有如此美貌的神仙姑姑!”

  “我从小到大,也算是听过一些人夸赞我的容貌的,但是和这位仙女姑姑相比,简直犹如艾草之于兰芷,鸠鸟之于凤凰。我若是能做她的婢女,长随左右,每日为她穿衣梳头,那也我的福分!”

  “我更没想到的是,仙女姑姑竟然对我说,她是此间主人,生前就住这里,今夜见我到来,是个有缘之人,特意显身,与我相见,乃是有事要我相助。”

  李霓裳口里胡诌着,心中委实忐忑,唯恐不合天王心意,他又翻脸,要人去把自己吊起来,然而,当发觉自己夸赞梦中女子美貌之时,这天王听得极是入神,不但如此,面上隐隐似还露出骄傲得意的神色,却又强忍不肯表露出来,神情便变得比方才更加古怪的一幅模样,心里一松,知自己是说到他的心里去了,胆子顿时更大,又接了下去。

  “我便问她,我能为她做何事。神仙姑姑说,他日我若是遇到一个叫云郎的人,叫我告诉他,她如今居在昆仑神山洛神宫之中,一切安好,唯一放心不下,便是她的云郎了。”

  “她人在神山,心中却是日夜为他担忧,盼望他能克制恶念,少造杀孽,多行善事。如此,到了来生,两人便能长相厮守,再也不会分开了……”

  李霓裳断断续续,一口气说了这许多的话,只觉喉咙发干,停了下来。

  随着她闭唇,屋中悄然寂静了下去,唯余烛火轻曳,人影微晃。

  李霓裳分明知道自己全在胡说八道,然而,不知为何,此一刻,当她再次忆起那夜她在那间旧阁内观画的所见时,与当时的茫然不同,仿佛通真达灵,天人感应,恍惚之间,竟觉自己说的好像都是真的,仿佛她确在那里做过如此一个梦,梦里,也当真有那样一位女子,要她这般传话给那个叫做云郎的人。

  她定了定神,将这种突然萦绕她的奇异之感驱散,又回到了现实,再次偷看天王。

  他的身影凝立,双目定定,似望前方,又好似穿透墙壁,在望着不知是何处的远方,人如同魂飞天外,神不守舍。

  她不敢再出声,便屏息等待。

  也不知过了,忽然,只见天王的身影动了一下,他似回过神来,急切开口:“还有吗?就这些?她就没有再和你说别的了?”

  “还有!还有!”

  对上他那充满希望似的渴盼目光,李霓裳怎敢说没,又继续编道:“神仙姑姑还说,她本早就想和云郎说了,奈何天人两隔,音讯渺渺,一直在等有缘人,如今终于等到了我,入梦相见,托我传话。”

  “就这样?”天王竟似还没听够,又继续催逼。

  李霓裳只得绞尽脑汁又说:“我问神仙姑姑,谁是云郎,我如何知道是他。神仙姑姑说,此为天机,她不能立刻告诉我,但等到有朝一日,我遇到一个裴家故人,到时,自然便会知道……”

  “还有吗?小女娃,那夜你还梦见她说了什么?全都告诉孤!”

  “我……”

  李霓裳顿了一下,硬着头皮,继续道:“我问神仙姑姑,托梦一事,匪夷所思,万一日后那个云郎不信,那该如何是好。神仙姑姑说,只要我和他说,花朝节后,以郎入画,他便就明白,定会相信……”

  她实是编造不下去了,心虚地闭了口,却见面前的天王听到此言,神情大恸,双肩甚至似在微微发颤。

  只听他喃喃道:“静妹……真的吗……是真的吗……你既如此放不下我,怕我寻你家人的仇,这么多年了,你为何不亲自入我的梦,说与我听……反而要假旁人之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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