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蓬莱客
“留下来别走了,好不好?”因她不应,他的神情变紧,又低低地道了一句,这一回,语带恳求之意。
李霓裳无比纠结。
回往青州这件前些日仿佛已远离她的事,因了险情解除,又一次不可避免地横在了她的面前。
世间最重,亦最难还的,恐怕便是亲恩之债。
毋论姑母初心如何,她施加在自己身上的恩情,却是实实在在,沉重如山。
除非她能还上,或是姑母无须她还,否则,她怎么可能毫无负担地就此和她划清界限,从此再无瓜葛?
然而,对着眼前人如此恳求,她又怎忍心像上一次那样断然摇头?
在经这一番生死与共的经历之后,她与他的关系已与此前大不相同了,这一点,更是她无论如何也不能逃避的事实。
就在她柔肠寸断,左右为难之际,听到他再一次开口。
“不要立刻便拒我。若是那边有你不得不回去的理由,你告诉我。我可以帮你。我若是无法解决,我就去求阿兄和阿嫂,叫他们也来帮我们!”
她抬起眼,见他望着自己,神情是前所未有的郑重。
“公主你更不要有任何顾虑。不是我或我裴家之人在向你施恩,而是我恳求公主你为我而留,盼望公主能给我一个机会。你对我阿兄,对晋州,都有着莫大之恩,就算我裴家真的可以为你做点什么,那也是因为你太好了。更何况,与公主施的恩相比,我裴家能为你做的,却是有限。”
他凝视着她。
“我说的是真的。你虽从不肯和我提你在青州那边的事,但我也能猜到,你与那边羁绊极深。我不能为了骗你留下,便对你胡乱许下不切实际的承诺。”
他顿了一下。
“阿兄是个极好的人,通情达理。但他不止是我的长兄,他首先是君侯,我裴家族首。无论何事,他都先要为河西河东之民与裴家考虑。万一能留下你的条件,是我裴家出不起的,阿兄他就算再爱护我,他也不会答应的。但是,我还是恳求公主,无论多大的难事,都给我一个机会,我会尽我最大努力去想法子,叫你能够安心留下!”
“求求你了,阿娇!”
李霓裳的眼眶忍不住又暗热了起来。
这是她第一次听到他对自己说出如此坦诚的话。
她除去极大的感动,更觉意外。
承认他并非全能,但却肯为她努力的裴家二郎,反而令她感到了全所未有的安心之感。
她将脸贴在了他的胸前,闭目在他怀里静静依了片刻,待再次睁目,迎上他满是忐忑的注目。
“你说得不错,姑母于我,确实有着极大的恩情。倘若没有姑母,我在亡国那年,便早已死去。”
她慢慢地说道。
“她的心愿,是扶持我的阿弟光复圣朝。她做的一切,包括她的牺牲,她委身倚靠齐王,送我来假意联姻,将我同时许给不止一个男人,全是为了这个目的。”
“我感激她,可怜她,有时也会恨她。不如当初不必将我救下养大。但是无论如何,时至今日,因果早定。无论我去哪里,都是要给她一个交待的。不能不明不白说走就走,否则,我会一辈子不得安心。”
“我空担了一个可笑的祥瑞之名,实是一个祸端,如无底之洞,挨我边的人,都不会有好运。倘若你要留我,日后等着的,会是无穷无尽的麻烦。我怕终有一日,你会受不住,后悔你的决定……”
她忽然自己伤感了起来,猝然停住,说不下去了。
裴世瑜听到这里,反而笑了起来,神色轻松。
“只要你肯试着留下,我保证,不到你完全安心,我不强迫你如何。你姑母那里,自然需要交待。我和你一起,给她交待!”
“哪日你要是对我说,我叫你失望了,那才是我裴世瑜此生厄运的开始!”
他说完,转过头,看一眼外面那越来越亮的天色。
“天快亮了。不好叫阿兄久等。我这就和你过去,一起见他,将事告诉他,如何?”
李霓裳定了定神,终于,鼓起全部的勇气,微微点了点头。
裴世瑜引她一道走了出去,快到明间之时,见她脚步放慢,面色微微苍白,知她紧张不安,便叫她停步稍等,自己快步走到门前,抬眼,见兄长端坐在位,大师父则用手肘撑着脑袋,斜靠在坐床上,状若在打着瞌睡。
听到脚步声,两人都动了一下。
大师父是一下睁开眼,坐了起来,背对裴世瑛,朝他暗暗挤了一下眼。
裴世瑜知这是大师父在暗示他,叫他安心。
兄长看去并无因了长久等待而致的不耐烦,然而大约是因此次自己的行为实在太过冒险了,惹他极度生气,故脸色看去还是不大好,见他来了,只转目过来,淡淡瞥他一眼,神情不怒自威。
裴世瑜却是半点也不胆怯。知大师父方才必已替自己说了许多好话,感激地朝他点了点头,这才转向兄长,停在门口,笑眯眯道:“阿兄久等。公主来了!”
言罢转头,朝着李霓裳招了招手:“过来。我阿兄就在里头。”
李霓裳压下重重心事,深深吐出一口气,迈步走上,显身在了门外。
裴世瑛一看到她,立刻换了样子,面上也露出了温和的笑容,向她颔首致意,随即对着裴世瑜道:“还站在外作甚?还不领公主进来说话!”
第69章
裴世瑛略略寒暄过后, 便请李霓裳入座。
她忙推让。
裴世瑜见状,伸手便拉她去坐。
李霓裳怎肯在大人面前和他拉拉扯扯。
毕竟与他的关系,如今还是不清不楚。说不是夫妇, 二人已行过礼, 拜过堂。但说已是夫妇了,却没这么简单。
这一点,从裴家长兄对她的态度上,也可见一斑。
迄今为止,他显然也是以客待她居多。
裴世瑜的手才碰到她的衣袖, 就被她避了过去。
怕要是不坐, 他还会来缠,躲开后,忙自己又向他兄长道了声谢,不再推脱, 立刻坐了下去。
他那长兄仿佛不曾留意,对这一幕并无反应。
但屋中的大和尚,表情看去却显然是在忍笑, 且忍得颇为辛苦,连脸上的胡子都在抖动, 弄得李霓裳的耳也热了几分, 坐下后,便低目垂颈,不敢乱动。
“君侯, 我先去了。公主请慢坐!”
大和尚知裴世瑛有话要与这公主说, 起身向他行了一礼,临走前,忍笑又看了眼小郎君。
自公主进来后, 他便紧紧跟在她的身旁,仿佛唯恐她遭欺负。
“虎瞳你也出去。”裴世瑛发话。
他显是不愿,人一动不动:“有什么话,我不能听吗?”
裴世瑛不言,只盯着他。
裴世瑜很快败下阵来,然而出去之前,他还是不放心,又将裴世瑛强行请了出去。
李霓裳隐隐听到他在外面与兄长说了片刻的话。语声太低,她听不清楚。但猜知,必是在说和她有关的事。
片刻后,裴世瑛返身入内。屋中只剩李霓裳与这位裴家兄长了。
他开口,先是恭贺她重获言语之能,表达了他听到这个好消息后的欣喜之情。又道:“内人因事,这趟没随我来。过几日等她再见到公主,不知会有多欢喜!”
他的恭贺显是由衷,而在提及妻子之时,眼里的笑意,更是沉浓了几分。
李霓裳忙致谢。自己想起当日情景,即便是到了此刻,还觉带了几分不可思议。
“听大师父讲,公主当日是目睹虎瞳遇险,情急之下,出声提醒。虎瞳得公主如此厚爱,我实是为他高兴。”
裴家兄长的语气如在与她闲聊家常,在表谢或是欣喜之时,处处能叫李霓裳感到他的诚挚,令她有如坐春风之感。
她的紧张情绪,很快便得到消解。片刻之后,便慢慢放松了下来了。
裴世瑛又为她此次冒险回来报信一事,极为郑重地向她道谢。
“不止是我,晋州刺史牛知文亦极是感恩,说若有机会,定要领着龙门狙击战里的有功将士一起来向公主叩谢。他们有这功劳,一半是要归于公主。”
李霓裳辞功,在心里又想到了瑟瑟,也不知此刻她到底如何了,愈发记挂。
应是裴世瑜在他面前也提过瑟瑟的事,李霓裳听到他继续说道:“那位瑟瑟姑姑的事,公主也请暂且宽心。一有消息,我这边会立刻叫公主知道。”
李霓裳由衷道谢,裴世瑛摆了摆手。
“公主施展妙手为我解病在先,如今又帮下如此大的忙,与公主相比,我裴家能为公主做的,实是有限。”
他顿了一下,目光望向了李霓裳。
“我方才听虎瞳讲,你已答应他,暂时留下了?”
李霓裳的心跳加快了些,轻轻点了点头。
裴世瑛也颔首:“如此最好不过。原本我这里也另有一个消息,事关公主,一早就想叫公主知道的。”
见李霓裳望来,他接着解释:“江都王应是知晓了齐王与孙荣如今为徐州宿州归属相争不下的事,趁机发兵到了江北,攻伐青州。”
其实还有一事,裴世瑛知那江都王陈士逊此番发兵,应是得了宇文纵的授意。
或者说,至少,他发兵一事,已与天王达成共识。
裴世瑛与陈士逊关系一般,空认识了多年,固然非敌,但更称不上是友。
不过,对此人,他了解极深。行事谋定后算,不喜张扬。但一旦看准,执斧必伐,手腕铁血。
在当世的一众群雄里,此人绝对算得上是个能力出众的皎皎者,很是不好对付。
他应在之前便已暗中与宇文纵有所往来。如今既公然发兵过江,必定准备充分。
裴世瑛几乎已是可以预见,齐王此次恐怕是要吃个大亏了。
不过,这种事,在公主这里,也不必详细多说,免得她过于担心。
裴世瑛只解释道:“那边战事既起,青州的情势,便极有可能变动。你若此时回去,怕不安全,也不方便。故内人对公主极不放心。公主便是要回,如今也不是好时机。”
“我出来前,她就再三叮嘱,务必要我想法,无论如何,也要将公主先请回去。”
裴家君侯说得很是简单,然而,李霓裳依然敏感地嗅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气味。
可以说,她整个的童年,都是在战事、死人和逃亡的阴影下渡过的。
她立刻便想到了自己的姑母。
倘若青州真的危险,齐王便是出于利用的目的,应也不会对姑母置之不理。
但是,一旦打起来,中间的变数,是谁也无法预料的。
她固然从来不曾真正地与姑母同心过。但是,她也不愿再有任何因战事而致的厄运再次降临到姑母的头上。
她这半生,实是已经太过惨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