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蓬莱客
他一顿,“天王曾言,他本也无意与裴家为敌,皆形势所迫而已。往后两家若是化干戈为玉帛,那便是天下众生的大幸。”
他言罢,告退转身,待要跟随上来的虎贲出去,忽然看见韩枯松和那位裴家子就停在外,裴家子正怒视着自己,迟疑了下,行到近前,向他也是恭敬地行了礼,这才走了出去。
裴世瑜皱眉看着他背影去了,立刻冲到兄长面前,问是何事。
裴世瑛面露笑意:“我不是与你讲过江都王进攻青州一事?谢隐山来此,正是为了此事。”
兄长言语极是含糊,说了等于什么都没说。
裴世瑜虽有些不满,觉得他在搪塞自己,但转念一想,能叫谢隐山亲自过来的事情,必不是小事。
应是事关机密,兄长此刻还不便叫自己知道。
他很快便释然,也不再追问,解释道:“我是担心那老贼使诈,万一派这姓谢的来,表面议事,实则却要对阿兄不利。既然无事,那便是我多心了。我去瞧瞧阿嫂,接她出来。”
裴世瑛含笑颔首:“你先去吧。我这边也快了,还有一点小事,处置完便好,咱们出发了。”
裴世瑜应好,转身而去,走了几步,忽然听到兄长在身后又叫了声自己,便停步转头。
只见他走了过来,停在面前,迟疑了下,将他拉到一处无人的角落里,低声用商议般的口吻说道:“虎瞳,往后咱们改改,勿再以‘老贼’呼人,你意下如何?”
裴世瑜愣怔了一下,才反应过来:“阿兄是说宇文老贼?”
他这称呼,最早来自韩枯松。
韩枯松对宇文纵极为仇恨,只要提及,从来就是以老贼代之。裴世瑜耳濡目染,自然也习惯如此称呼。
没有想到,阿兄连这种事也要管。
裴世瑜很是费解,确定不是自己理解错后,道:“不叫他老贼,叫什么?”说完,自己又哦了一声,“也是,老贼看去也不是很老!那叫他恶贼?”
裴世瑛顿了一下:“两方虽然为敌,但那宇文也算是一方枭雄。往后他若不再来侵,虎瞳你也不必时刻以老贼呼之,显得咱们裴家器量狭隘。”
裴世瑜心里极不认同兄长的话,但他向来敬重兄长,他既觉得不妥,特意点了出来,裴世瑜自然不会悖逆,点头道:“也罢,那我便听阿兄的!往后只要他不再来犯,我不叫他老贼了,叫他宇文老儿便是,如此已是极客气了。”
裴世瑛再次一顿,一时竟不知该如何接话。
“阿兄你快些!我先去了!”
裴世瑜心里惦记着人,言罢,立刻匆匆去了。
裴世瑛带了几分无奈,目送他的背影迅速消失。
一旁的韩枯松道:“那我也先去了!”说完就要跟上,却被裴世瑛叫住。
“大师父,你先留下,我另有事要问你。”
韩枯松只得跟着裴世瑛入内。
进去后,将门一关,裴世瑛便敛容不笑,神情变得郑重无比。
韩枯松心里忽然开始打鼓,似有一种不妙的预感,仿佛是有和他有关的坏事发生。
但若叫他去说到底是何等不好的事,他自己却又想不出来。
“君侯留我作甚?”他问,“宇文老贼实在猖狂,都这样了,竟还敢大喇喇派人上门!若不是君侯不许,我岂能容这姓谢的就这样离去!”
裴世瑛不言,只拿出一道信笺,推到他的面前,示意他看。
韩枯松接过,只瞄了一眼,登时脸色大变,当场定住了。
“君侯是如何回复他的?”
突然,他反应过来,急忙问道。
“还能如何?”裴世瑛的脸色不大好看。
“我自然是否认了!姑母当年弥留之际,便曾有言,日后两家若仍为敌,便叫虎瞳永不认父,免得他徒增困扰,多生是非。”
韩枯松这才松下一口气,又愣怔了片刻,喃喃地道:“这样就好……这样就好……虎瞳还是不知道为好。反正那老贼也无真凭实据,猜猜而已。咱们这边,知道的人也是不多,只要死不承认,他能奈何?”
“咦!不对啊!”
说着,他自己突然想了起来。
“老贼怎突然就猜疑上了此事?是谁告诉他的?是谁!”
他越想越气,面露怒意,猛地顿了一下手中的禅杖,脚下的那块青砖立时应力而裂。
“叫我知道,我非扭断他的脖颈不可!”
裴世瑛眉头紧皱。
“我也是想不明白,宇文纵何以会猜到此事,且语气如此笃定?”
他扫一眼信笺。
来函的口吻,几乎就已确认此事,只是要求他予以一个明证而已。
宇文纵的转变,显就发生在弟弟二闯华山营的这段时间里。
弟弟自己对此事完全不知,不可能透漏任何信息。那位公主,虽猜到了宇文纵与姑母的隐情,但对更隐秘的此事,显然也是无从得知。
剩下就只韩枯松一人了。
“大师父,你仔细想想,你当日有无在无意间说出过什么不该说的话?”
韩枯松醒过味来,当场便跳了起来:“我?难道君侯竟怀疑是我?我怎么可能和他说这个!我恨不得将那老贼扒皮抽筋,我怎会告诉他这个——”
他正激动地为自己辩驳,突然,想起那天自己闯入议事堂,情急之下差点说漏嘴的事,脸色不禁变了又变,人更是愣在原地,一下不能动弹了。
“大师父莫非想起什么?”裴世瑜何等敏锐,立刻追问。
韩枯松发呆了片刻,将手中的禅杖一松,人跟着双膝下跪。
“君侯,我想起来了!可能真的是我……”
他沮丧无比,见裴世瑛望来,说了起来。
“……我……我当时太过焦急了,怕虎瞳在犬舍里遭遇不测,好像确实骂了他一句话……”
“你骂他甚?”
“我骂他虎毒不食子……”
他一顿,“只是当时,我记得我收住了,只说了虎毒二字,没说后面。这该死的老贼,怎狡猾如斯!这都叫他猜出来了!全是我的罪过!是我的错!”
他满心悔恨,向着裴世瑜重重叩首,额头触地,咚咚有声,叩首了几下,突然跳起来,拔出裴世瑛搁在案上的剑,朝着自己脖颈就要抹下去,幸得裴世瑛抢上一步,劈手将剑从他手中夺走,挽出一个剑花,锵一声,令剑入鞘。
“大师父怎如此糊涂?”他厉声道。
“宇文纵已是猜到此事了,难道大师父自裁,他便能忘记不成?”
言罢,他将剑往案上一掷。
“我追问此事,是想确定宇文纵到底知道了多少。如此,日后他若再纠缠,我可随机应变,而非是向大师父在问罪!”
韩枯松的神情依旧沮丧:“你姑姑她是不会原谅我啦!我就算死了,也是没脸再去见她了!”
裴世瑛在心里暗叹了口气。
“大师父你错了。”他的语气缓和了下来。
“你是爱护虎瞳心切,情急之下,才不慎失言,并非有意,何罪之有?更不用说,这些年你对虎瞳的爱护,姑姑必看在眼里,对你感激还来不及呢,怎会怪你?”
“再说了,凡事皆有命数。此事虽是因了大师父的失言而起,但焉知不是上天之意?大师父不必再放心上!”
韩枯松是个直肠,又想了一下,似乎这话也对,这才终于放开了些,恨恨道:“罢了,多谢君侯不怪之恩,我记下了!下回那老贼若是再敢来犯,我必以命相搏,绝不能叫他好过!”
这时,裴世瑛听见外面隐隐传来妻子与虎贲问答的说话之声,知应是她久等不见自己出去,不放心寻了过来,便结束了对话,微笑道:“我娘子来了。大师父也走吧,一道去看下我姑母。”
他开门而出,果然看见妻子站在庭院之中,正在静静等着,看见他现身,走了过来。
他笑着迎上,附耳低声说了几句话,向她稍稍解释了下,随即道:“这边已无事了。我们走吧。还是有些路的,早些赶到,明日还有许多事要忙。”
夫妇一同出来。
大门外,李霓裳已上马车,裴世瑜领众虎贲整装骑马,大小管事与永安、鹤儿等众多的男女家仆也都同行。各自登上马车,列队完毕后,一行人马,浩浩荡荡地上了路,于这日的深夜时分,抵达祖宅。
第71章
裴曾昨日带人提早到来, 已将此处一应的杂事全部打理妥当,深夜等到家主到来,率众出迎。
白天在路上走了一天, 车马劳顿, 一行人安顿完毕,已是凌晨,岁各自休息,一夜无话。
到了次日,五更不到, 全家便起了身, 焚香更衣过后,先去祖堂祭拜列祖列宗,随后,出发去往裴家祖坟, 来到姑母冢前,敬虔拜祭。
裴世瑛命弟弟代自己念诵祭文,以火焚化。坟前祭拜完毕, 转去附近的长生寺,为姑母做水陆法会。
李霓裳今天一直跟在君侯夫人白氏的身边, 效仿她的举动, 全神贯注,唯恐自己行差踏错,不敢有半点松懈。
法会将持续通宵达旦。将近三更, 暂告一段落之时, 裴世瑜走来,低声叫她不用再留此处,可去后寺专为女眷收拾出来的地方休息。
她摇头, 说不累。
昨天路上走了一天,深夜才到,躺下才合了眼,就又起身,一直忙到此刻,尤其她的精神一直紧绷,说不累,自然是假话。但既然来了,怎好一个人离开去睡觉。
裴世瑜分明见她眼眶周围都显了圈淡淡的瘀痕。
知自己在她这里说话应当不是很管用,她不会听。他转头要寻阿嫂,看见她带着几个婢女正往这边走来,到他面前说道:“我也乏了,方才与你阿兄说了,我领阿娇一起去歇了吧。下半夜,这里就交给你兄弟二人守了。”
裴世瑜求之不得,立刻点头。
白氏便伸手牵了李霓裳,含笑示意她随自己来。
她既也要去歇息,李霓裳没有不随的理由,起身跟她离开,一道转往了后寺。
白氏亲自送她到了一间为她而备的禅房里,安顿她躺好,这才走了出去。
李霓裳人确实感到乏了,然而躺下后,迟迟无法入眠。
从那夜她误闯裴家姑母之屋,又撞落那一副画开始,她便觉自己与这位二十年前已是逝去的女子似颇多神交。
尤其最近,或是因了天生城内的那段经历,这种亲切之感,变得愈发强烈。
莫说只是熬上一夜,便是叫她在此接连为这位裴家姑母守上三天三夜,她也是心甘情愿。
她闭着眼,一会儿思索着自己迄今所知晓的关于这位姑母的全部的平生碎片,一会儿想到裴世瑜将要去往青州,思绪不由愈发纷乱起来,完全睡不着觉。
正在榻上辗转,外面传来一阵低微的说话声。她侧耳细听,原来君侯夫人又来了这边,停在廊下,正在询问鹤儿,自己是否已经睡着。鹤儿回话,说她应已睡去。夫人便叫鹤儿等人留下,她回前面,去换君侯或是小郎君,叫他们也去歇一歇。
李霓裳明白了。
白氏方才应当只是为了让她愿意回来休息,才说自己也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