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蓬莱客
惊骇之下,李霓裳大叫一声,随即冲上来,挡在裴世瑜与天王的中间,也打断了天王的话。
“你不能伤他了!”
她死死地攥住裴世瑜的手腕。
“至少……至少也要问一下君侯的意思,不是吗?”
裴世瑜仿佛对她这举动有些不解,转目看她。
“求求你了!就听我这一次,好不好!”
她苦苦恳求,见他仿佛踌躇了一下,终于,握匕的手劲缓和了些,急忙又转向另旁的天王。
“裴家姑姑就在此!近在咫尺!她都听着呢。天王你若胡言乱语,她不会原谅你的!”
也不知天王有无听进。但看去,他人已是闭了眼目,一动不动,似也不会再说什么了。
她终于微微松了口气。
一阵夜风吹过,她觉后背一阵湿冷,竟是汗都出了一身了。定了定神,正想命人去请长兄夫妇来彻底解围,只见野地上已是来了一队人马。
她望去,心里彻底一松。
是裴家的君侯夫妇到了!
第74章
“虎瞳!不可!”
裴世瑛才到, 远远看见眼前一幕,立刻便高声阻止。见弟弟还是不放,命同行来的虎贲全部留在坟场外, 不许跟入, 接着疾步赶到了近前,改为厉声下令:“立刻放开他!”
裴世瑜一愣,转向兄长,带着几分不解与委屈地怒道:“阿兄为何和他客气?他攻我河东在先,咱们不与他计较也就罢了。今夜是他自己送上门的!我去天生城, 他可没如此客气待我!还有, 这是什么地方?我裴家先人的眠地!他辱我裴家至此地步,不将他拿下,更待何时?”
“放人!”
这一次,裴世瑛别话全无, 只如此说道。
李霓裳紧张地看着裴世瑜,只见他的面色变得愈发阴沉起来。但在兄长的威压之下,终于, 还是慢慢将匕首从宇文纵的咽喉上撤走,只是, 依旧紧紧握在掌中, 唇角紧抿,脖颈僵硬地梗着,人一动不动, 显是极不服气。
正僵持不下, 李霓裳看见君侯夫人走了上来,望一眼被他固执握在掌中的匕首,抬目, 向着自己微微点了点头。
她明白了,鼓起勇气,一面观察他的脸色,一面试探着,朝他一点点伸手过去。当指尖碰到他掌心的那一刹那,见他目光一动,射向了她。
她的心一跳,立刻停下动作,却也没有收手,只睁大眼睛默默望他,等待片刻,见他不再有别的反应,便顺势探入他的掌心,分开他的五指,握住了匕柄。
他没有反抗,终于叫她顺利地将匕首接了过来。
整个过程,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困难。
这时,伴着疾走的脚步之声,韩枯松也赶到了。
他冲到墓前,当看清地上那只香炉里点着的香火时,破口大骂:“宇文老贼!你安敢如此行事!”
骂声未绝,挥起禅杖,就要将香炉扫走。
谢隐山如今不敢对裴世瑜动手了,但对韩枯松,却是半点也不会客气,怎容他如此行事。在他方现身时,便就已在防范,见状,当即上前阻止。
韩枯松愈发愤怒,当场打了起来。
裴家来的众虎贲和随从都遵照命令,远远被留在了外面,附近只这寥寥几人,一时来不及阻止,只听刀杖呼呼作声,格斗相交所发的乒乒乓乓声更是不绝于耳,连近旁的一丛木槿亦被刀杖余势扫断,折枝残叶,四下乱飞。
“都给我住手!”
裴世瑛怒喝一声。
两人虽在恶斗,却也听出他的怒意,怎敢像裴世瑜一样不当回事。
随他话音落下,谢隐山立刻收手,又迅速后退了几步,随即转向裴世瑛行礼:“方才是谢某鲁莽了。君侯勿怪。”
韩枯松虽还满心愤恨,然而君侯发话,他怎敢不听,也只得勉强停手,只恨恨地瞪着宇文纵。
方才欲待说话被阻止后,他便始终闭目,微微仰面向天,影更是纹丝不动,仿佛神魂分离,游在了天外。谢隐山和韩枯松打斗正凶,一簇散着木槿清香的断枝飞来,弹在了他的双眉之中,又沿脸庞落到肩上,最后跌在他脚前的地上。
他的神情微动,睁开眼低头,望着地上木槿,定住了。
“你们全部下去!”
裴世瑛下令。
谢隐山不过只顿了一下,看一眼天王,便第一个退了下去。韩枯松只好跟着,不情不愿地去了。近旁还剩白氏,李霓裳和裴世瑜。
“虎瞳,你送你阿嫂和公主去休息。”裴世瑛的语气缓和了下来。
“我与他有事要议。”
裴世瑜与他相望了一下,终于,吞气转面道:“阿嫂,阿娇,你们随我来。”
宇文纵抬起头,盯着对面的裴世瑛。
“他就是我的孩儿。事已至此,你还敢否认?”
裴世瑛沉默了一下,道:“虎瞳确是我姑母的儿子。”
虽然已是认定了此事,但此刻,当亲耳听到这样一句话从裴家长兄的口里道出,宇文纵依然还是被一阵发自心底的激动,击得抑制不住地浑身微微战栗。
他又闭了眼目,良久,当复睁目,眼角已是显出了点点的泪光。
“你承认便好!”他点了点头。
“既如此,我要他跟我走,往后跟从我姓,认祖归宗!”
说完他停了一停,自己似也领悟了什么,不待裴世瑛开口,又迅速接道:“自然了,孤也不是不知好歹之人。虎瞳是你裴家养大的,这么多年,你们也是劳苦功高。你要什么,尽管提,只要孤能做到,必无所不应,以表孤对你裴家的谢意!”
裴世瑛凝视着他,摇了摇头。
宇文纵一怔:“你何意?”他一顿,旋即傲然道:“裴家大儿,你是担心孤给不起你要的东西吗?”
“我怎敢质疑天王慷慨。”裴世瑛淡淡道,“我方才之意,只天王恐怕弄错我的意思了。”
宇文纵皱眉看着他。
“虎瞳确是姑母之子,却未必就是天王之子。”裴世瑛看着他,用平静的语调说道。
宇文纵面上的温情消失了。他的眼中涌上阴霾:“愿闻其详。”
裴世瑛没有立刻应话。
他走到裴蕴静的墓前,拂起衣摆下跪叩首,行过礼,起身说道:“此为姑母之意。”
宇文纵面色微变,哼了一声。
“裴世瑛!你当孤是三岁小儿吗?你姑母当年既肯生下我的孩儿,便是对我有情。既有情,她又怎会狠心要我父子永世不得相认?”
“姑母当日如何做想,我不敢断言。但姑母的话,我却是不敢忘。”
“她说什么了?”
“姑母亲口对我说的,日后两家若是依然为敌,那便叫她孩儿永远做裴家的二郎,那会对他更好。”
宇文纵一怔,回头望了眼月下那一座静静的坟茔,转回面,不以为然道:“这有何难?你改旗易帜投我,日后若有任何人胆敢伐你,我必出兵灭之,如此,不就化解了吗?”
裴世瑛静默不言。
宇文纵的脸色慢慢沉了下来。
“裴家儿,孤知你是有些本事在身,也是靠了女人,这几年是有些起势了。但也仅此而已。难道你以为,我若当真压境而至,你如今可以与我一战不成?”
“天王拥甲百万,威震天下,四方莫之与京,我怎敢与天王争辉。但关于此事,昨日我已与信王讲清楚了,料他应已转告天王。我河东虽地偏民弱,却也不敢妄自菲薄。至于天王美意,我裴家恐怕也是无福消受的。”
裴世瑛神情平静,不卑不亢地应道。
宇文纵一顿,一时似无计可施,缓缓转面,又望起了裴蕴静的坟茔,出神片刻,再望向裴世瑜方才离去的方向,当最后再转向裴世瑛时,他的神情里,已是充满了愤怒。
“裴家大儿!要不是你们从小对他教唆,他怎会如此恨我?口口声声呼我老贼!这难道也是你姑母愿意看到的事?我今日话就放在这里,你再敢推三阻四,不将我的孩儿还我,我必再次发兵!这回绝不是前次那样,能叫你们侥幸渡劫,不踏平河东,夺回我儿,我必不会罢手!”
他又指着身旁坟茔:“你的姑母,她生是我的人,没了,也永远是我宇文纵的鬼!你既不识好歹,那便休怪我不给你裴家脸面。我定要将她也一并接走,随我回我故地!”
裴世瑛的面上浮出了一层薄怒之色。
“宇文纵!”他一反常态,寒声直呼他名。
“我是以你为上辈,这才处处忍让,以礼相待,怎料你横蛮无理,不可理喻至此地步!我知你敢来,应是留有后手,只是我告诉你,此非你地盘,绝不容你势焰嚣张!”
他一顿,亦回面,望了眼裴世瑜的方向。
“你难道以为,靠威吓便能要回虎瞳吗?也好,我成全你,容你一试!”
他后退一步,让出了道。
“你这便去找他,告诉他,他是你的孩儿!虎瞳他若是愿意跟着你走,我裴世瑛绝不阻拦!”
宇文纵肩膀一动,立刻迈步追上,然而,才奔出去七八步,他的背影便慢了下来,又行出几步,步伐变得愈发凝滞。
最后,他停在了坟场的石道之上,定立了许久,缓缓转过面来。他脸上所有的愤怒都消失不见了,整个人看去锐挫望绝,双目黯淡。
裴世瑛冷眼看着他又回到姑母的坟前,沉默地向着墓碑,凝定了许久,终于,再次开口,声音苍哑无比。
“罢了,今日是你姑母二十年忌,我怎能令她在地下不安。虎瞳也被你带得很好,孤当谢你才是。”
他停了一停,再一次,又看向那年轻人所在的方向,眼中流露了出几分暗藏的温情。
“无论虎瞳认不认我,他是我与你姑母的孩儿,这一点永不会变。我也不急于这一时。”他慢慢地说道。
“我今夜来,带回了匕首,还是由虎瞳保管吧。”
“我该走了,但走之前,我还要带走一样东西!”
裴世瑛见他终于被自己镇住了,也是暗地松出一口气。
阿弟或许早晚也是要知道此事的,但绝不能如此仓促。
无论是谁,他,天王,或者裴世瑛自己,都还没有做好面对这件事的全部准备。
此刻天王既已冷静,再好不过。
他说的那柄匕首,是姑母特意留给虎瞳的,但裴世瑛也早就猜出,这匕首的原主,应当就是眼前的这位天王,他再还给虎瞳,这不难理解。
只是,他又说要带走一样东西?
“何物?”
“一幅画。本是从前你姑母赠我。”天王淡淡说道。
裴世瑛望一眼姑母的坟茔,略一迟疑,思忖过后,颔首:“也好。只是我需寻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