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蓬莱客
“不劳你费心!”天王道。
“去把李家公主叫来,她知我所指之画。叫她带路,我亲自去取!”
白氏知丈夫方才是要支走阿弟,一道出来后,怎会插在他二人中间,叫裴世瑜送公主去休息,自己随众人一道停在坟地路口之外,等着丈夫出来。
裴世瑜的心情郁闷难抒。一想到姑母竟会和那老……宇文纵曾有那样的关系,他便觉心中别扭无比,一种说不出来的憋屈。
李霓裳随他骑在马上,往长生寺的方向走出去一些路,觉他闷闷不乐,并不想走的样子,便试探道:“要不,不回了,咱们就在此等他们?”
“你不累吗?”他问。
李霓裳摇头。
裴世瑜回望一眼坟地的方向,下了马,将她接下马背,脱了自己外氅,往野地一块大石旁的地上一铺,拍了拍,叫她坐靠,自己跟着,也坐在她的身旁,接着,示意她将方才从他手里取走的匕首还他。
李霓裳忙将藏在身上的匕首递过去,见他接过,低头把玩片刻,插回到了靴靿里,仰面躺了下去,便将头枕在了她的大腿之上,又随手扯来地上一根野草,衔在嘴里,接着,闭了眼目。
他这举止极是自然,头枕在她腿上后,便一动不动,好像睡去一样。
李霓裳的心跳却有些加快起来。
她任他以自己的腿作枕,一动也不敢动。就这样,一个坐着,一个躺着,在漆黑的野地里相互陪伴着。
她犹豫了一下,鼓起勇气,轻声地道:“你别生气了好吗?你方才那样,我很害怕。”
那枕她腿上的少年人仿若未闻,继续闭目不动。
片刻后,就在李霓裳为着自己方才不知轻重贸然发话的举动而暗暗感到羞惭和难过时,只见腿上的人突然睁目,“噗”一声,吐掉在口里咀嚼着的草茎,接着,举起双臂,环抱住了她的颈子,将她压向自己。
两人的眉眼、鼻头、嘴唇、面颊,碰触在了一起,轻轻地相互磨蹭。
他很快找到了她的嘴,舌蛮横地撬开她的唇齿,在暗夜的野地里,抱住了她垂落的细颈,仰着面,吻起了被迫俯向他的少女。
“我知道了。”
片刻后,他依然含着她甜润的唇舌,舍不得放开,含含糊糊地应了她一声,随即又继续亲她。
亲吻以她低头含胸太久、呼吸困难而结束。他翻身坐起,将喘息的她拥入了自己的怀里。
“我知道了!”
他附唇在她的耳边,又低低地重复了一遍。
“我不是气你。”
“我知道。但我还是害怕……”
他沉默了下去,只将她抱得更紧。
这时,坟地的方向传来了脚步之声,是那大和尚寻了过来,口里嚷着他的名字。
“虎瞳!虎瞳!你人呢!我看见龙子了!”
“出来!君侯找公主有事!”
第75章
韩枯松越来越近。两人急忙分开, 飞快整理好,从石后走了出去。
“你们果然在这里!”韩枯松眼睛一亮,招了招手。
“快来!君侯找公主有事!”
“何事?”裴世瑜望了眼坟地方向。
“没说。只我看, 十有八九是与老贼有关!”
裴世瑜闻言, 立刻又沉下脸。李霓裳悄悄握了握他的手。
他一顿,道:“那我陪你回去看看。”
几人回到了祖坟的附近,看见裴世瑛与天王已从姑母的墓地那里出来了。
天王独自一人远远地停在通往祖宅的路边,附近只站着谢隐山。
他面无表情地看着众人,只在目光扫到裴世瑜的时候, 停了下来。
裴世瑜有所觉察, 立刻恶狠狠地盯了回去。
天王一侧颊肌微微抽搐了一下,慢慢收回目光,转而负手眺望不知是何的远方。
裴世瑜这才作罢,望向兄长, 问是何事。
裴世瑛对李霓裳道:“有劳公主,替天王领一下路。”
李霓裳望向那道离索的身影,心里一动, 到了他的面前。果然和她猜的一样,天王开口, 叫她领他去祖宅里去取那一幅画。
既是裴世瑛的吩咐, 她自然没有反对的理由反对,跟了上去。
两地相距不远,很快到了裴家祖宅。早有人已将君侯之命传到。一名管事提了灯笼正等在大门之外, 领了二人入内, 穿堂过院,一段路后,迂回转到那夜李霓裳曾误闯的院前。
管事轻轻推开院门。
门后屋楼漆黑无光。月光如水, 静静照显出一片空庭。夜风卷过,掠动了墙头与屋顶上的野草和瓦松,发出轻微的擦声,似有佳人正在踏月碎步行来,裙裾簌簌。
一阵屏息等待。风止,簌簌声亦消失了。
佳人早已去,徒留寂寞空庭而已。
李霓裳屏息看着前方那道停在院门口的背影,半晌,见他动了一下,迈步,慢慢朝里走去。
管事跟了进来,入内迅速掌灯,随即退出。
天王迈步走进屋中,停在中央,转颈缓缓环顾四周。
李霓裳停在门外,没有立刻进来。片刻后,见他走到那张梳妆案前,立定了,再也没有移步了,停许久,低声说道:“把画给我取来罢!”
李霓裳立刻入内,拿起一支烛台,转到小隔间里。
内中一切照旧。那一口藏着画卷的长匣依旧还置在架顶之上。李霓裳拿了,匆匆走出去,看见天王还是那样立在梳妆案前,静静对着。只是,案上不再空落落了,比方才多出了一枝木槿。
木槿新鲜,枝叶滴翠。她疑心应是来自裴家姑母的墓旁,不敢打扰,便抱匣停在一旁等待。片刻后,听他悠悠地问自己:“小女娃,你知她为何钟爱木槿吗?”
李霓裳又怎会知道?
“为何?”她顺着话,轻声地问。
“我少时饱食终日,无所事事,每日不是游猎饮酒,便是吟风弄月,作一些无病呻吟的酸诗。”
“崇正十三年,我十四岁,以质子之身入了长安。记得那时五月,有日酒后兴致上来,呼来一群长安子弟,骑马出城,去赏牡丹,未料牡丹早已凋残,败兴而归。当时黄昏,我走错了道,踏马闯入一片荒丘,路过一条生满了木槿的花道,我见木槿花朵艳美,惜开在荒山野坟之畔,满枝舜华,即将跟随日落枯萎,忍不住停马吟了一首酸诗,叹朝荣夕落,人生无常,韶华更是短暂难留。当时周围全是奉承之声,我自己亦是十分得意,不料这时,一个骑马路过的少年人听见,竟出声笑我,说,诗做得不错,可惜人云亦云,过耳即忘。言罢,纵马便去。”
“此人头戴青色小帽,一袭绯紫男袍,肩上负着笔墨书袋,作少年装扮,姿态飒爽,我却又看见她袖下腕肌胜雪,戴着条用草茎穿花做的花串,笑声清婉,分明是个女佳人。我不服气,打马追了上去,将她强行拦住,非要她说出个子丑寅卯来。”
他停了一停。
天王始终背对,李霓裳自然看不见他的脸容。然而这一刻,她不难想象,在他的面上,应是带出了淡淡的笑意。
“我记得清清楚楚,当时,她对我说,为何世人都只看它朝荣夕落,却不见它夕落朝荣?就算是开在荒山丘墓,那又怎样。五月牡丹已然凋谢,它却自珍自爱,生生不息,难道就不值得人去欣赏?我无言以对,哑口之时,她已是打马去了。当天夜里,我便打听到了她的来历,原是裴家之女,半个月前,她才从河东来到长安。难怪长安贵女如云,我大多见过,却从未遇到过她……”
“悠悠苍天,如此薄她!她画舜华,不避它朝生暮死,自己却……”
语声戛然止住了。
天王再也没有和她继续说下去了。
但也够了。
再凭她手中这画卷上留的信息,李霓裳仿佛也看见了后来的大概。
崇正十三年,十四岁的西南世子入京为质,无意遇见了裴家女,就此暗自钟情,或是打听到了她爱绘画,投其所好,有所往来。
到了次年,返回西南的世子对她仍是念念不忘,他想出一个法子,以画圣叶钟离当年留在家族佛塔内的洛神图为饵,引她前来赏画。本以为是一个无望的尝试,不料那年冬天,佳人竟真应邀入蜀。接着,便是画作上提及的崇正十五年。
花朝节后,裴家女儿与世子告别,在离开之前,拗不过世子恳求,留下了这一幅此刻在她手中的画作。
老屋重归寂静。
就在李霓裳亦是情不自禁为之黯然之时,忽然看见天王背影动了一下,向她抬起了手。
她醒神,上去,将那木匣交了过去。
他接过,转身疾步而去,未再回首。
李霓裳默默跟上,快要走出院门之时,忽然,看见天王又停了步,慢慢地转过来身。
李霓裳听见他低声对着自己说道:“小女娃,虎瞳或会听你的话。只要你帮孤,让他认下孤,回到孤的身边,你想要什么,孤都可以帮你!”
李霓裳沉默了一下,慢慢摇头:“天王高看了我。我何德何能,怎可能叫他凭空回心转意。”
天王看了她片刻,轻轻哼了声:“你似乎话里有话?想说什么,说便是了!”
李霓裳回头,又望了一眼身后这座寂静的月下空屋,脑海里仿佛浮现出了那年长安野外木槿花道上的女郎的模样。
这一刻,李霓裳对她的感激无以复加。
倘若没有她在生命最后一年里做的那个决定,世上便没有裴世瑜这个人。
而若没有裴世瑜,此生便是到了她李霓裳死的那日,恐怕连何为欢愉滋味,她也是半分也不可能知晓的。
她转回面道:“道不同,不相为谋。天王无论眼界和阅历,都是我这无知之人远不及的。这个道理,天王必定比我更是清楚。”
“裴家世代忧国奉公,胸怀万民。二郎君从小受君侯教诲长大,自然秉承家风。假以时日,待他知晓天王是他同道之人,想要叫他亲近天王,想必不难。”
天王静默了片刻。
“小女娃,你言下之意,裴家人心忧天下,以仁义自居,我宇文纵高攀不起?”
“大乱之世,魑魅横行,非霹雳手段,何以镇世?田亩连年荒芜,军粮枯竭不继,不去些徒会耗费口粮的无用之民,何以维持军马?没有军马,又如何以霸止乱?都像裴家那样龟缩一隅,将中原便拱手让给孙荣之流的鼠辈?上天不仁,万物刍狗。要怪,就怪生在这个世道,各有其命!我告诉你小女娃,若没有我宇文纵在,天下称王者更加比比皆是,还将会死更多的人!”
“至于裴家……”
“罢了!”他的神情里掠过一缕阴影,转了话题。
“你果然是个不懂事的小女娃,孤何必与你多费唇舌!他是孤的孩儿,这是不可改的事实。待孤夺了天下,假以时日,孤不信他不认孤!”
“江都王打崔昆,孤本无谓,如今却不一样了。崔昆胆敢如此算计他……”
天王淡淡瞥了眼李霓裳。
“小女娃,你也睁大眼,给孤看好了!孤第一个就拿他开刀,要他死无葬身之地!”
李霓裳顿时又想到了长公主。
这时,外面传来一阵脚步声,裴曾恭敬的话声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