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一明觉书
宁荷眼里露出一丝赞许,眼神扫过她身后几人,道:“各位大人心中有数便好。”
等她彻底迈出门,屋中的官员才直起身子松了口气,站在彭远枫左后方的男子开口小声道:“这位宁大人不愧是随陛下征战过四方的武将,一眼扫过来我差点没站住。”
同僚接话道:“毕竟是战场上刀光血影搏杀出来的。”
几人心有戚戚地说了几句,正打算结伴往外走,门外另有一侍卫走了进来,他们赶忙站定,见对方从袖中拿了一叠银票,简单粗暴地一人分了一张,余下的全都交给了彭远枫,道:“这是陛下给的赏银,辛苦彭大人下发了。”
彭远枫低头称是,打眼一看,那一张银票几乎是她十年的俸禄,上方清清楚楚地写着昌明票号四个大字。
昌明票号……
……如果她没记错,昌明票号正是故晋沈氏手中最大的产业之一,陛下此次秋狝带着这么多人,手边不可能没有官银,却这般明显地拿沈氏的银票赏赐他们,无异于是在告诉他们沈氏是她的人。
所以手中这张银票不仅仅是赏赐,更是一种警告。
等那侍卫离开了好一会儿,才有人敢小心翼翼地开口问:“彭大人,依你看……陛下的意思是?”
“别管便是,不要同任何人说起——”彭远枫认真道:“陛下既没治我们保护不力的罪名,还给了赏赐,我们便只当此事没有发生过。”
宁荷已经要了名单,此事若是被传出去,第一个被拿来开刀的就是他们。
想了想,她还是叮嘱了一句:“尤其是沈氏之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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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房间,沈淙已经换了身衣服,正坐在窗榻边拿着一面手持的小铜镜对着自己,听到脚步声,他立刻将镜子扣在桌面上,抬手解开了发绳。
发尾的束缚一松,那长辫也随之散开,不再成形,沈淙以指为梳将其理顺,神色平静地对着绕过屏风走进来的谢定夷开口道:“陛下。”
谢定夷应了一声,抬步走到他对面坐下,说:“不是挺好看的吗,怎么解了?”
他甚少有这般毫无赘饰的时候,像汪清泉一般素净清雅,又因那垂在一侧的发辫增添了几分温柔的气质,有一种不经修饰的美丽,素而不寡,谢定夷早上帮他扎好头发的时候还忍不住一个人欣赏了好一会儿。
沈淙其实也有点不舍得,但他不想表现得太过在意,仿佛她给的一点点好他都要捧在怀里回味许久似的,现下梳着头发,只问:“陛下觉得好看?”
“好看啊,挺……”她想了想,说:“挺温柔的,和你平常不太一样。”
沈淙手一顿,问:“陛下是说我平常不温柔?”
谢定夷反问:“你温柔吗?”
沈淙不看她了,梳头发的速度快了许多,说:“自然比不得有些人温柔。”
这个“有些人”的范围实在太广,谢定夷也不知道他到底在吃谁的醋,支着下颌含笑看着他,有理有据地说:“你看,你平常就这样。”
沈淙神情一滞,想反驳又反驳不出来,抿下唇不说话了,转而去拿一旁备好的桂花油润头发,结果还没碰到那瓷盖,谢定夷就把那罐子往自己那边拉了几分。
她朝他伸手,脸上笑意未变,说:“我来试试。”
沈淙面色稍霁,将手中的梳子交给她。
这罐桂花油是前几日同他的衣服一起送到桐山的,清亮见底,制得极好,但闻去却没什么香味,谢定夷在木梳的齿缝间蘸了少许,问:“这发油怎么没什么香味?”
沈淙道:“我特地叫他们去了,桂花香太重,我不喜欢。”
他对这等贴身的物件想来挑剔,平日里也多是熏梅香,更不喜欢将两个味道杂糅在一起。
谢定夷了然,将那齿梳轻轻贴近他的发间——他头发实在养得好,一梳就顺,顺着肩膀落下来的时候像一泓安静的墨,拿在手中又像水一样从指间流过去,那无香的桂花油没有掩盖他身上的梅香,反倒让其显得更为幽淡。
黄昏的余晖从窗外洒进来,照亮两个人相贴的轮廓,沈淙安静地听着那梳子穿过发丝时所发出的簌簌声,像只被揉舒服肚皮的猫一样放松了下来。
他安心享受着这难得的温馨气氛,过了好一会儿,谢定夷突然开口道:“我同你说个事。”
她每次提前预告准没好事,沈淙眉间一蹙,问:“什么?”
谢定夷道:“你带的银票被我拿去赏人了。”
听说只是钱,沈淙捏着桌角的手又放松下来,知道她是拿去封那些官员的口了,但下一息又觉不对,问:“五千多两银票你全赏了?”
谢定夷脸不红心不跳,道:“嗯。”
其实沈淙根本不在意,他听谢定夷一说便知她是为了拿那银票上昌明票号的字样提醒那些官员,心中甚至还因此生出了一丝诡异的满足感,可眼下的气氛实在太好,让他忍不住想开口勾一勾她,便故意道:“陛下真是大手笔。”
谢定夷沿着他的发尾缓缓梳下,顺着他的话玩笑道:“也算借了沈郎君的光了。”
沈淙掩唇低笑,忍不住抬头去看她,二人对视了一息后,谢定夷垂手撑住了他身后的小几,慢慢俯下身,他没有拒绝,扬起头,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扑出一块浅淡的阴影,同她自然而然地接了一个吻。
……
晚上两人依旧共枕而眠。
虽说出来秋狝不过短短几日,但沈淙却觉得自己向她靠近了不止一点,是以格外舍不得这种朝夕相对的日子,一想到回到梁安后两人就没法经常见面、她或许还会召幸后宫其它人就开始难受,翻来覆去地睡不着觉。
“怎么了?”谢定夷感觉到他的动作,闭着眼问了一句,被子底下的手搭到他的腰上。
沈淙轻声道:“我吵醒你了?”
“没,本来就还没睡,”谢定夷问:“睡不着?”
沈淙道:“没事,睡吧。”
谢定夷以为他还在想晏停的事,道:“别想太多,这事儿我会处理的。”
“嗯。”沈淙低低应了一句,往她怀里靠近了几分,没再说话。
等到身侧的人呼吸平稳下来,他才又小心翼翼地抬起了头,望着她在月光映照下隐约可见的轮廓,一个人默默地发了许久的呆。
这些日子他总在想他们俩的以后,想一个结果,想一个名分,可怎么想都觉得前路一片黯淡,没有一个能一直往下走的方向。
如果他要进宫,那和离就是必然的了,拜凤居草原上豁达的风气所赐,中梁皇室对所谓的贞洁并没有那么看重,虽然立国后受到周边各地礼法的影响,在广选中增加了贞洁这一标准,但其实中梁历代皇帝的后宫中还是有不少成过亲的人。
往近了说,先昭熙帝的三仪卿之一白氏未入宫前就成过一次亲,入宫时已经年近四十,往远了看,谢定夷的高祖母先玄仪皇后也曾是二婚之身,甚至还和第一位夫君有过一个女儿,和离入宫后她的女儿被封了郡主,封地就在中梁南境的梅渚州。
其实只要谢定夷肯,他这个成过一次亲的身份并不算什么,但入宫只是这件事中最简单的一个结果,其中的过程仍是困难重重。
更何况同他成亲的不是别人,而是谢定夷的臣子,为了避免可能出现的流言,他和离之后不可能第一时间就入宫,否则所有人都会觉得是他的进宫是私心用甚,不是谢定夷强夺臣夫就是他背妻媚上
,这二者对皇室和沈家的名誉来说都是个沉重的打击。
沈氏自然不用说,要是家中知晓他同谢定夷之间的事,那让不让进宫都是后话了,第一件事就是请家法,乱鞭一顿以正族规,保不齐还会将他逐出族谱,只当沈氏没这个人,免得脏了沈氏百年的清正门楣。
其次,强夺臣夫之言对谢定夷在朝野内外的声望也一定会有影响,尽管她自己真的不在意后世毁誉,但当朝当代,当时当刻,她还有很多未完成的抱负。
一个罔顾臣子,强夺臣夫的皇帝,会有多少官员因此不忿?
就算面上不敢说,心里定然也会生出几句非议,甚至还会觉得谢定夷为色所迷,罔顾纲常,朝中的那些官员可不像今日官驿的这几个好对付,威逼利诱就可封口,届时定然会被礼官口诛笔伐,尤其是谢定夷的老师余老尚书,此人对谢定夷寄予厚望,绝不会容许有人在她的御座上涂下任何一个污点。
若是君臣离心,那打西羌就是险上加险。
退一万步来说,就算他能等,等到谢定夷拿下西羌、一统列国后再考虑这件事,可她后宫还有这么多人,即便他入了宫也不过是守着一个宫室等她来,天黑、天亮,无所事事,还要日日看着那些被谢定夷宠幸过的男人……
他成亲的时候选择宿幕赟,不就是为了争取那点微不足道的自由么?若是进了宫……他还有什么呢。
他在心里掰扯来掰扯去,努力想给自己找一条可行的路,可不管怎么算,他好像都没办法抓到一束真正能指引他的光亮。
难道要一辈子这样吗?
可是他终究会老的。
他现在还能用容貌用心计留下她,是因为他还算年轻,等真的年老色衰之后,他再做那种故作姿态的表情只会令人作呕,而谢定夷身边永远不缺更鲜妍的年轻人,如果他没办法像这几日一样守在她身边,一定会在某个时刻被她彻底忘掉。
她经历了太多的生死爱恨,以至于他所付出的感情和执着对她来说都太过浅显,至始至终都没办法在她心上铭刻出恒久的痕迹。
……
好烦啊,秋天到底什么时候能过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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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晨起,低调的车队像来时一样汇入了熙攘的街道,缓缓向西南驶去,沈淙不知道为什么昨晚又没睡好,原本一上车正端坐着看书,不知道什么时候就靠着车壁闭上了眼睛,谢定夷在听到他脑袋磕到车壁上的第一下就抬起了头,伸手将他揽到了自己怀里。
书卷脱手而出,被谢定夷眼疾手快地接住放到一边,靠在她怀中的沈淙因为她倾身的动作睁了睁眼,有些茫然地看着她。
谢定夷随手拍了拍他的脊背,说:“睡吧。”
许是知道她在定然不会有什么事,沈淙很快就听话地闭上了眼睛,一只手顺着她的腰线滑下去,用一个极为眷恋的姿势依在了她怀中。
……
“陛下……”等马车停在承天门街后巷,宁柏轻轻掀起了车帘,看到谢定夷抬手置唇前的动作后赶忙噤了声,指了指身后,示意他们到了。
谢定夷示意他将车门边的披风递过来,轻柔地扶起沈淙,调整姿势让他侧靠在了柔软的大氅之上。
贴在她衣袖上的手被一点点拿开,放在自己膝头,谢定夷脱身而出,控制着脚步跳下了马车。
“你留在这陪他吧,我骑马回去。”
宁柏应是,牵着马车往澈园的后门走,示意一旁的侍从去院内找赵麟,等待的时候他回头看了一眼,谢定夷已经带着宁荷几人纵马而去,错落的人影陆陆续续地消失在街角。
秋狝不过数日,帝驾回銮。
第34章
回宫第一件事,自然是去明水殿看晏停。
谢定夷风尘仆仆,但脸上未显疲态,在侍从的高唱声中迈步进门,院中候着的人哗啦啦地跪了一地。
太医,侍从,还有她为数不多的后宫,上至武凤弦,下至周镜兰,全都挤在这一天来探望晏停。
“陛下回来了,”宁兰推着武凤弦最先走上前来,不远不近地跟在谢定夷身后一步,道:“晏卿已经无大碍了,只是伤了心神,臣侍知晓陛下宠爱他,特让医馆署用了最好的药,好好养着,未免没有容颜如初的那一日。”
谢定夷没有看他,自顾地迈步往里走,听到他的话也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
这样疏远冷淡的态度让武凤弦一时间有些错愕,愣愣地抬着头望向她消失在门口的背影,四轮车轻轻撞在石阶梯上,没办法第一时间跟上她的脚步。
即便没有得到过十分亲昵的对待,但至少每次见面她都是自然而温和的,从没有一次是像今天这样冷淡。
……她是在怀疑自己吗?
这么一想,武凤弦瞬间如坠冰窖,撑着四轮车把上的双臂开始不自觉微微发颤,那漆黑的双眸中也浮现出了过分深重的情绪。
这样的眼神让随侍一旁的宁兰心头一紧,默默往侧边退了一步,站在不远处的江容墨等人正等着武凤弦进殿,好跟到谢定夷身侧,没想到等了好一会儿,对方都默不作声,丝毫没有吩咐人将他抬上石阶的意思。
江容墨自然不是真心来看晏停的,只是知道谢定夷回宫后一定会往这里来,这才假借了探望的名义见她一面,可现下位份最高的武凤弦不动,他们自然也不能越在他前头,江容墨心下焦躁,和一旁的袁故知对视了一眼,对方依旧扯着那假模假样的笑容朝他摇了摇头。
江容墨朝他翻了个白眼,转过身,对着武凤弦开口道:“贵君殿下不是来探望晏卿的吗?为何不入殿?”
话音刚落下,武凤弦就冷冷地扫了他一眼,眼神阴得像是看一个死人,江容墨同他视线相接,被吓得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白着脸站在原地不说话了。
他不打算进门,那今天来的所有侍君都只能在外面等待,每个人心里或多或少都有些不忿,但碍于武凤弦又只能按下不表。
约莫过了半刻钟,谢定夷从里面出来了,脸色也不太好,站在石阶上居高临下地扫了他们一眼,最后的眼神依旧落在武凤弦身上。
垂视间,谢定夷不痛不痛地问了一句:“晏卿何时归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