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一明觉书
事到如今,再辩驳也没有任何意义了,萧辙和她对视了两息,眼神躲闪着别开了,道:“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宿幕赟道:“回答我的问题!”
萧辙闭口不言,盘腿坐起来,垂着眼不肯看她。
宿幕赟不死心,问:“你冒用萧辙的身份是为了什么?”
“你在晋州的时候就已经到沈府了……为什么是我?为什么是萧辙,你到底想干什么?”
“这么久了……这么久,你一直在骗我是吗?”
折磨了自己许久的问题一个接一个的抛出,但眼前的人却始终没有给出任何回应,宿幕赟难以忍受,一把攥住他的肩膀,狠声道:“你说话啊!”
萧辙抬眼看她,这才发现她不知何时已经红了眼眶,眼中泪光闪烁,铺天盖地的恨意几乎要将他吞噬。
“我……”
刚出口一个字,他的喉间就像是被什么塞住了,什么也说不出来——他实在没勇气告诉她真相,所以只能说:“你可以杀了我。”
宿幕赟像是失去了所有力气,道:“你以为我不敢吗?”
萧辙平静道:“那就动手吧。”
他当然知道她敢,他们相伴多年,她是个什么样的人他最清楚不过,如果她真像她表面看上去的那般单纯愚笨,即便有沈家的助力她也不可能这么快就从晋州来到梁安,只是如今二人虽坦诚相见,却已经是不得不刀剑相向的地步。
他只不过是黑暗中的蜉蝣黑影,供人驱使,即便有了名姓,也始终无法忘记自己的来路和归途。
……
相较于宿、萧二人苦痛难当的拉扯,沈淙这边就简单粗暴多了,足不沾地,安然端坐在房中一圈椅上,拢着衣服淡淡地望着眼前已然鼻青脸肿的人,道:“不说就继续打。”
赵麟得他吩咐,应了一声,攥起拳头就朝着那人的脸用力锤下,那人硬生生受了这一拳,顿时口鼻喷血,一头栽倒在地上。
“浇醒,继续问。”
反复好几次,那人已然意识昏沉,恍惚间用异族语说了句什么,沈淙挑了挑眉,俯身细看他的容貌,道:“西羌人?”
然而不及沈淙接着审问,门外突然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一气喘吁吁的女声在门外响起,道:“府君,边关有信!”
他眉间一动,立刻起身朝门口走去,那女子穿着一身骑装,风尘仆仆,显然刚刚抵达梁安,可她的脸色却不像平日里那般平静,反而带着一丝莫名的恐慌。
沈淙用力按下心中骤然涌起的慌乱,紧紧盯着她,问:“怎么了?”
那女子断断续续地说道:“西羌、胜了——但陛下在赶往庆云邑的路上遭袭,当下……生
死不明。”
第61章
西羌这一战胜得并不容易。
从图朔打至陪都古兰后,战线就一直无法推进,盖因此地地势险峻,嵌于三山一水之间,东为崇岭,南临凇湖,西为断崖,唯有北门一线平川可通,易守难攻。
按照计划,谢定夷应率军从正面进攻,为后方的围追阻截创造机会,事实也是如此,中梁水师顺利地自淮澄河上游破堰而行,顺着河道支流进入凇湖,艨艟、楼船、斗舰并列,号角鸣空,水师绕南门而布,从湖上直逼城下。
与此同时,步骑合军也从北门逼近,两方互为依仗,从水陆两面合围古兰。
西羌久战之下,兵卒已至疲倦,但尚未绝望,谢定夷知道若是此刻再围困过紧,西羌极有可能倾巢出动,背水一战,以其铁骑之勇,纵然难以突围,可拼死反扑之下,也极有可能让中梁伤亡惨重,反败为胜。
于是她故意在东边留下了一处缺口,此处崇山峻岭,林木繁茂,容易隐藏,看似有兵卒防守,实则数量并不多,仅布了小股轻骑巡逻,似有若无。
数日间,中梁不急不躁,只围不攻,淳于通也数度试探东面山地,皆未遭重击,终于认定了中梁不敢涉足陌生密林,于是在某夜风雨大作之际,集结精骑万余,自东门突围而出。
突围之夜,谢定夷先命汤誉统三千轻骑伪作撤退之状,自己则绕至了山谷口,以伏击之势掐断了敌军的前路。
可变数至此而生——淳于通见她露面,竟露出一个大仇得报似的笑容,一挥战旗,军中士气大振,后方城池也出现了冲天的火光,不知何处起了斗争。
未等谢定夷想通其中关节,谷中的羌兵已经且战且退,策马退回了城池之中,好似此次突围也不过是试探,谢定夷追敌至城下,这才听见前线来报,道城中有数千精兵潜行水道,趁着中梁分兵之际夜渡凇湖,反袭南营。
南营设防虽严,但因为前线拉长,主力多被调至东、西两翼,精锐也被谢定夷调出前去山谷截围,一时间守军大乱,水师数艘战船被纵火焚毁,敌骑借乱入营,直逼粮船。
幸而王璋和纫秋反应及时,集结剩余兵卒下水杀敌,那些骑兵的水性毕竟不如他们,在水中难以施展,这才守住了大半粮草。
此次遭袭不可谓不损失惨重,回到营中,几个将领都受了不轻的伤,就连纫秋也肩膀中刀,接连昏迷了好几个晚上。
淳于通不是傻子,不可能一直被耍,但谢定夷确实没想到她会主动渡水而击,从中梁最严密也最优势的地方下手,反倒让她成功杀了一刀。
与此同时,于宛水一路酣战的朱执水也发来了战报,道天气渐凉,水面已见浮冰,若是再拖,上方战线难保,无奈之下,谢定夷只能从南境调兵,让贺穗领一万人马从宛水上游支援,一路顺流,和朱执水会师。
西北陷入苦战,古兰一线也不得寸进,此战又一次陷入了僵局。
直到七日后,北境忽闻战况,道沈小将军领兵冲破了宛水的防线,引火焚林,连烧了西羌好几个草场,又借着浓烟和火势逼迫敌军回撤,朱执水见缝插针,挥兵南下,选择直接越过都城,将西羌的剩余兵马堵在了陪都古兰之内。
三日三夜,雨断粮绝,西羌终于筋疲力尽,谢定夷抓住时机,鸣金诱降,但城中仍不回应,反倒打开城门振兵冲锋。
好在中梁这一次早有了准备,在凇湖南岸下布满了密不透风的钩锁和拒马,敌骑虽疾,却被沉木所绊,冲势大减,谢定夷趁势发难,命令大军逆流而上,最终将敌军截于河中,火锅照水,血染凇流,水上尸骸沉浮,难辨敌我。
此战胜后,便是大军压境,以砲石船和大弩攻城,终于在第十五日攻破了北门。
陪都陷落,绥那自然也无法保全,但由于原本安排在南境围追堵截的人手少了三分之一,最终还是让一队残兵突围,护着淳于通和三两心腹逃离了战局。
这一连几月的苦战,虽然险象环生,但好在最后的结果是大获全胜,中梁拿下西羌,一统六国,只待杀了淳于通就再无后患,正当大军沉浸在喜悦中时,谢定夷却没在插满了中梁战旗的敌城多做停留,而是带着一队亲卫赶往了庆云邑。
变故发生在进入巽州的那一夜。
他们一行人过于引人注目,未免耽误战局,谢定夷风餐露宿,过城而走,并未寻找官驿或是客栈休息,这夜他们照旧在靠近城池的一处疏林中扎营,然而歇至夜半,帐外就传来了明显的异动。
纫秋受伤,宁荷被她秘密派回了梁安,宁竹则被派往了边城暂理粮草之事,她身边唯有一队无相卫,约莫百余人,也是跟着她东征西战过来的。
帐门刚一开,一身中数箭的女子就朝自己扑了过来,口吐鲜血,死死抓着她的衣袖,嘶声道:“陛下——快走!”
“阿霖!”她抱住她,却托不住她失去生机的身体,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倒在地上,瞪大眼睛,死死地望着她的方向。
黑暗中,一切都显得那么模糊,唯有那凛冽的杀机愈发明显,谢定夷抽出青麟剑,以指作哨,一匹乌骓便如离弦的箭矢一般朝她冲了过来。
“走!入城!”
对方既趁夜刺杀,必然已经摸清了他们的情况,敌明我暗,并非是动手的好时机,及时撤离才是上上计!
周围的无相卫听见她的命令,立刻持械朝她聚集,外围的黑影也渐渐显出了身形,一眼望去辨不清数目,少说也有百人。
谢定夷心中闪过几个怀疑,眼神愈发冰冷,用力扯住缰绳向往城中去,但对方显然早有预料,立刻冲上来阻截了他们的前路,像是赶羊群一样将他们往绝路上逼去。
几经交手后,谢定夷便知他们武力绝不在她之下,只能且战且退,直到众人被逼至一处矮坡,向下望,下方是一个深深的河谷,冰冷的河流从中穿行而过,已然有了一层浮冰。
“你们胆敢弑君!谁派你们来的?!”护持在她身前的叶錾声嘶力竭的诘问对方,但始终没有人给她回应,对方的目的显然只有一个,那就是杀了谢定夷。
“听我的,”谢定夷握住她的肩膀,低声道:“跳下去。”
“陛下!”她仓皇回头,身后已不见谢定夷踪影,几个同僚已经随着陛下消失在矮坡上,她看着骤然逼近的刺客,只能咬牙收刀,转过身去纵身一跃。
暗夜深深,原本还静谧无声的河流上不知何时出现了几块碎冰,随着河水掠过,那鲜红的血液也被轻易冲刷,带至深流,好似从来不曾出现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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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定夷失踪的消息毫无疑问在朝中掀起了轩然大波,余尚书得知此事,气急攻心,一夜之间就病到了无法起身的地步,一直主理内廷朝政的武贵君也没再露面,朝臣群龙无首,很快就陷入了争乱之中。
直到户部尚书陈巽站出来,请求太子谢持暂理朝政,坐定监国,直到寻找到陛下的踪迹,一时间群臣响应,许多未曾参与党争的臣子在大势所趋下只能暂且低头,唯有一些老臣与其意见相左,要求请左相方赪玉出面暂摄朝政,却被谢持以谢定夷亲口让他赋闲在家为由拒绝。
短短数日,朝中党派之争愈演愈烈,以余尚书为首的旧臣一党要求一低再低,甚至想让四选卿之一的江容墨出面代行贵君
之责,可惜谢定夷不在,他早失了主心骨,面对旧臣的请求吓得脸都白了,哪敢去接那封递到他面前的请命书。
朝中无首,后宫亦无首,太子一党渐渐势大,各方事务无处可去,只能暂且交予东宫审理,不少旧臣开始罢朝,去往松月阁的文书一封接着一封,却没有一人得到回应。
“怎么样?武凤弦到底怎么了?”如此境况之下,饶是沈淙也不免失了往日的从容,见夜探皇宫的时弄雨归来,他立刻迈步上前,目光希冀地望着对方。
时弄雨摇摇头,说:“禁宫守卫森严,松月阁更是重兵把守,根本靠近不了。”
沈淙脸色一白,牙齿用力切进唇肉,目光惶惶地低语道:“陛下会没事的,对不对?”
一旁的赵麟见他脸色不好,忙开口道:“府君,我们的人已经都派出去找了,陛下如今只是失踪,并未有什么确切的消息传来,一定会没事的。”
“不行。”沈淙实在无法忍受这种漫长的煎熬,萧辙等人审不出来,武凤弦也没消息,他不能眼睁睁的看着谢定夷夙兴夜寐,殚精竭虑才促成的局面被弄得一团乱——
一股酸意猛地蹿上鼻间,被他硬生生地忍了下去,喉结滚动,道:“备马,我要去巽州。”
赵麟道:“府君,如今巽州正乱,您去了也无济于事啊!”
“那我要如何?”他甚少有这般慌张惶惑的时候,道:“我等不了了,如今太子把持朝政,武凤弦又不知道怎么样了,皇室无人,那些老臣支撑不了多久。”
谢持毕竟是名正言顺的储君,就算她能力不济,不受余尚书喜爱,那些臣子也只敢谏言,不敢辩驳,可若她真是心思纯正便也罢了,至少朝中还有那么多纯臣,但如今武贵君骤然没了音信,谢持却说他因谢定夷失踪伤心过度,无法再理朝政,甚至不让任何官眷前去探望,将松月阁围得和铁桶一般。
除此之外,她还借着方青崖如今在庆云邑平叛,梁安不可无人可守的理由将岑邑和池州的守军调入了梁安城,替代了原本布防军的所在,兵贵神速,她如今控制朝野内外,一旦那些老臣低头,即便后面谢定夷平安回来了,朝中也一定会有大乱子。
不行,不行——
还有谁能和她有一抗之力,可以号令群臣?武凤弦和方赪玉已经被她控制了,后宫那群废物,没一个敢站出来——等等!
后宫。
过往的回忆一幕幕的浮现在眼前,他猛地睁大眼睛,边说话边往外走,喃喃自语道:“还有一人。”
院门被一扇扇推开,沈淙脚步不停,疾步往外走去,然而就在府门洞开的时候,两个禁军打扮的人却举着火把出现在了门前,赵、时二人见状,立刻上前一步,护持在沈淙前方,未等两方出言质问,身着玄袍的谢持就从后方绕出,一步步迈入了府中。
沈淙见是她,心中立刻一沉,努力维持着神色朝她行礼,道:“太子殿下。”
谢持笑了笑,问:“这么晚了,府君想去哪啊?”
沈淙不答反问,道:“更深露重,殿下光临寒舍所为何事?”
“寒舍?”谢持笑着重复了一遍,脸上褪去了一直伪装的笨拙愚昧,显出一丝锋锐来,她道:“承天门外的府邸,原先为虞氏所有,价值万金,落在府君口中,竟也成了寒舍了,可见沈家家大业大,竟连一国尚书都比不得。”
沈淙不知道她是什么意思,按捺住心慌,道:“和东宫相较,自然哪都是寒舍。”
谢持道:“那不知和近章宫比起来,府君更爱歇在何处?”
听到这话,沈淙便知她已经知晓了他和谢定夷之事,越来越多的心慌堆叠在一起,反倒让他冷静下来,抬头直视谢持的眼眸,道:“殿下到底想做什么?”
谢持道:“只要你愿意,我可以让你以后位入主近章宫,如何?”
好几息,沈淙才反应过来她是什么意思,眼里闪过一丝震惊和荒谬,随即浮现出冰冷的锐意,登时放下了行礼的手,冷声斥道:“放肆!我是你母皇的人!”
但谢持的神色却丝毫未变,甚至还扬着语调轻声反问道:“无名无份,你何曾算我母皇的人?”
第62章
沈淙最终没能走出澈园。
谢持并不意外他的拒绝,但显然也没有放过他的打算,她前脚刚走,后脚就有一队着甲持械的人马将澈园团团围住,明令不允许任何人出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