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晓梦见我
孔成玉从开阳回来是收到了云胧秋靺鞨异动的密信,同样得到了徐潜山的消息。
为了让那些躲在暗处的鸱鸺毫无顾忌地出来,徐潜山一遭撒手,一概不管,任儒宗被搅得一潭浊水。若不是孔成玉回儒宗,有个位高权重又对儒宗了解的外人在场,儒宗指不定成什么样子。
孔成玉就这么一边在儒宗与这些人虚与委蛇,一边与云胧秋往来通信,一个人恨不得掰成两个人来用。
终于等到陆临渊回来,他三下五除二就把自己搞得关了进去。孔成玉一开始还以为是他与徐潜山商量好了,没想要此人根本就是生无可恋,屁事不干。
方才惊心动魄的一局仿佛仍在眼前,徐潜山居然真的坐得住。如今尘埃落定,他才终于舍得昭告儒宗他醒了。
孔成玉皱眉,但也没开口说什么,陆临渊倒没有忌讳,轻笑。
“老东西看了这么久的戏,总算是醒了。”
孔成玉目光扫他一眼:“徐潜山醒了,最高兴的应该是你。”
徐潜山只要不死,他就还是名正言顺的儒宗掌门,陆临渊就还是一人之下的掌门弟子。
但陆临渊显然不是很在意这个,他只是笑了笑,随后看向魏危:“你想见他吗?”
魏危说:“我有话想要问他。”
魏危抬步向前,风卷起她的袖口,石流玉躬身抬手,为她带路。
孔成玉与陆临渊交代了几句话,事关重大,陆临渊点头应下。
等他抬头,魏危的背影已远,陆临渊正欲追上,却被一把横亘的刀拦住了路。
“……”
刀鞘上缠绕着一圈粗麻布,隐约可见几处磨损的痕迹,是杀人刀。
陆临渊微微一顿,目光顺着刀鞘缓缓上移,映入眼帘的是燕白星那张冷若冰霜的脸。
燕白星大约是顾忌着魏危的面子,没有在山门前拔刀,只是一动也不动地拦在陆临渊面前,活像对方欠了他八百两银子。
陆临渊静静等着,燕白星看着他憋了半天,才硬邦邦丢下一句话:“……你养得起巫祝么?”
陆临渊桃花眼讶然一挑:“我以为你会对我说,‘就你这样的也配进百越的大门’?”
燕白星恼羞成怒:“闭嘴!你以为我不想说!”
但陆临渊他还真有百越血统!
燕白星看着陆临渊,深吸一口气,强按捺住想要拔刀的冲动,握刀的手硬生生绽出了青筋,开口:“陆临渊,你是在中原长大的,你知道她平日里穿什么衣服,吃的什么东西,用的什么器物?
“你知道木槿长老是如何养的她,你知道十二尸祝为她所用,你知道百越有多少人,她手中的权力有多大?”
“你去过百越祈禳堂吗?你见过身为巫祝的魏危杀伐决断的样子吗?你知道百越有多少钦慕巫祝的少年,你知道历代巫祝有多少巫儿,你凭什么叫巫祝喜欢你一个?”
“……”
这听起来,陆临渊在百*越颇有些“祸国殃民”的名声。
陆临渊低下头,抬手轻轻拂开了那把刀鞘,笑了一声:“这些问题我其实也想了很久,但后来发觉其实都不重要。”
燕白星一愣,只听眼前人抬头望他,诚恳开口:“因为魏危现在喜欢我。”
“……陆临渊!”
燕白星拇指抵着刀镡,忍无可忍准备拔刀,却听见对面那人平静如雪的声音。
“我是魏危的人,除非有一天她把我抛弃了,不想见我了,我才会离开她。”
“中原或是儒宗的这些人,或许救过我,或许教导过我,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们能借我影响到魏危。”陆临渊叹了口气,“我其实没有那么在意中原的道义,我不会阻拦魏危做任何想做的事情,也不会让她为我做任何事情。”
他说:“我不可能为了让自己心安,去求魏危允诺一个一辈子的承诺。”
燕白星听了半天,自动过滤掉无用的信息,勉强被“不会阻拦”一句安抚到。
陆临渊倒是很清楚自己小白脸的身份,燕白星脸色好看了些许,哼了一声,让开了道,但不过一瞬,他忽然醒悟,大声开口:“等等,你这不就是在吃软饭吗?”
陆临渊留给他一个微笑。
燕白星:“……”
不要脸!你们姓陆的没一个好东西!
**
魏危等了陆临渊已有了一会。
她倒没有不耐烦,反而很有兴致地俯瞰烟雨儒宗,微风鼓荡起巫祝鲜亮的常服,是陆临渊雾蒙蒙眼中唯一的一抹亮色。
察觉到有人赶过来,魏危站在门口,回头询问:“怎么这么慢?”
魏危在等自己。
隐隐约约的一个念头冒出来,这和“魏危回来找自己”“魏危亲了自己”一样,都给陆临渊带来一种血肉生长般舒适的满足感。
非常容易被满足的陆临渊笑了笑:“燕白星刚刚找我切磋。”
也不能算是假话,燕白星在早上确实找过他打架。
魏危便问:“结果如何?”
陆临渊:“十战九胜。”
魏危停住脚步:“那一败是怎么回事?”
陆临渊眸光一闪。
魏危看出什么,移开视线,淡淡:“不必留面子,输了就是输了,我们百越的人还没有到输不起的地步。”
陆临渊目光垂下,声音依旧温柔:“我想着,燕白星毕竟是你的人。”
魏危皱眉:“燕白星是燕白星,我是我。你能亲我,难道还能亲他吗?”
陆临渊:“……”
进了玉函峰的大门,往来的医童路过行礼。他们似乎知道魏危两人是来见谁的,不等开口询问,每到一处隔断都会有新的医童出现,一个接一个带着魏危两人往深处走。
这段路漫长又昏暗,等魏危掀开重重叠叠的幕帘进到最高层最里边时,眼前骤然一亮。
有风穿堂呼啸而过,骤然将昏暗与阴冷的气息一扫而空。
连陆临渊都忍不住眯了眯眼睛。
屋中有一股清苦的药草味,临山的地方,一排窗户大开,视线开阔浩瀚,仿佛建于云端之上,隐隐有一种令人平静的味道。
放眼望去,窗外青山与奇峰相映成趣,层层叠叠的三十二峰在绿树与薄雾中若隐若现,恍若隔世的仙境。
极目远眺,一片深邃的绿与天际相接,山风携带着湿润的气息,轻轻拂过面庞。
书桌上摊开的书卷尚未合上,砚台中的墨迹已干。一柄长剑随意地横放在桌上一边,剑鞘未完全闭合,透出一丝冷冽的光芒。
徐潜山坐在床上,盖着一层厚重的被子,笑着看向来者,旁边却是蒙着眼罩、神情臭得很的玉函峰主。
玉函峰主偏头“看”一眼踏门而入的魏危与陆临渊,冷笑一声:“真是稀客,你居然有命等到他们来。”
这句是对着徐潜山说的。
徐潜山捧着一杯热茶,叹气:“小辈千里迢迢地过来一趟,难道你就摆着这么一副臭脸给他们看?”
玉函峰主脸上没有半点笑意:“他们身体壮实得像头牛,自然不是来找我的,比不得一些人,半夜偷偷吐的血比喝的药都要多。”
徐潜山唇角的笑意顿住,玉函峰主却冷笑:“怎么,事到如今你还装什么?难道你还能爬起来和他们过几招?你连我都瞒不住,何况是他们两个江湖高手?”
他丢下杵臼,咬牙切齿:“徐潜山,你要死了——你要死了知道吗?”
“……”
“……”
房内一片寂静,最终徐潜山长长叹息一声,低低唤了一句什么。
玉函峰主拂袖而去。
**
时光荏苒,转眼间一年已逝。
只是这些日子不见,徐潜山已苍老了很多。
一年之前,徐潜山还能只身来坐忘峰,与魏危争一争功夫,然而现在,他已形销骨立,无力站起,只用药物勉强续住心脉,整个人如枯木着火,只剩下一具空有其表的躯壳。
他枯枝般的手腕搭在锦衾上,面容早已经被岁月浸透,神色如一汪潭水。
是平静,也是疲惫得深了,病入膏肓,纵然千般情绪,如今也激荡不出几分波澜。
徐潜山看向魏危,恍然间仿佛又看见了故人的影子,只是故人容貌依旧,明艳如初,而他鬓角却早已落满霜雪,垂垂老矣。
“魏危,我要谢你还愿意来见我。”
徐潜山想见魏危,但魏危未必就要回应他。平心而论,他并不是一个对百越与魏危有用的人。
魏危坐在徐潜山面前,看着这位曾经的青城三杰,如今的儒宗的掌门,眉头蹙起。
“我曾经对你说,你最多还能活五年。”
徐潜山神色平静:“巫祝铁口直断,是我大喜大悲,自作自受。”
他静默了一会,转而看向魏危身后的人,微微笑起来:“陆临渊,我病入膏肓起码不是假,我知你或许不愿意见我,只是有些事情不想带到坟墓里去,才叫你们来。”
师徒目光对视的刹那,千般纠葛皆凝于静默,万种前尘皆入空寂。
陆临渊终是低眉开口:“师父。”
窗外有山风穿林,卷着松涛的气息涌入窗棂。
楼阁通透,光影错落,窗外云雾缭绕触手可及,在这样的景致中,徐潜山神色有些恍惚:“我少时与徐安期一齐入儒宗,当年师父对我们笑说,君子疾没世而名不称焉。世上的人多称慕天才,若希望自己出名,最好趁少年。”
少年鞍马尘,儒冠多误身。
“所以你们看,当年师父说得果然不错。待我死了,他们只会记得当年的素冠与清湘客,至于我这个无甚大用的儒宗掌门,就和金榜题名上那些进士一般,一时风光也就过了。”
徐潜山似乎在自言自语:“当掌门是很烦的,没什么意思。我躲了这么些天,玉函峰主其实早就不耐烦我了,他或许觉得我是不是为了躲懒才装昏迷的。”
徐潜山如今的情况已支持不了他一口气说太多的话,他不由长长叹了一口气,声音疲倦却平稳:“我的故人死的死,残的残,只剩下我这一个老家伙了。”
君不见少年头上如云发,少壮如云老如雪。
第110章 人生不作安期生
如意二年,暮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