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晓梦见我
一个人从生到死是何其干脆利落,整片深林仿佛安静了一瞬。
魏危长身玉立,冷眼一扫。
身后偌大的山林渐渐沉入黑夜,暗中仿佛有无数从天宫地府来的神鬼,众人一时惊惧不敢妄动,仿佛神女持弓,消失在沉沉夜里。
第70章 割肉奉君
魏危带着沾血的长弓与箭囊回来时,陆临渊并没有多问。
乔长生精神状态也不太好,一副气虚挣扎的模样。
他确认了三人又聚在了一块,心中安心些许,就着有限的温水勉强啃下几块糕点,便沉沉睡去。
此后便是漫漫长夜。
陆临渊先前想弃车入林,乔长生与魏危都迅速领悟了他的意思,带了许多轻便却关键的东西下来。
魏危下车时,顺带还把大宛马的缰绳给解了。
眼下魏危虽然杀了其中那位射雕手,但剩下的那些人反应过来后,必然怒不可遏,对他们施以更惨烈的报复。
夜晚丛林中生火会暴露行迹,此时入春,晚上还有些凉。
魏危与陆临渊倒是不惧寒冷,但乔长生如今是一点寒凉都吃不得,幸好带下来的东西里还有一个手炉。
乔长生裹着一件外裳,缩在角落里。虽入梦中,却还有些不安。魏危与陆临渊稍稍坐在他前头,替他挡一挡风。
到此时,两人才有空闲说几句话。
陆临渊问:“他们是想杀谁?”
魏危:“若是他们的箭术没有糟糕到这种地步,大约是想将我们一网打尽。”
不知为何,陆临渊忽然笑了笑,又收敛了唇角,问:“难道是夏无疆的同党?”
他想不出来谁会与他们三人有这样的深仇大恨。
魏危抱着刀,语气平静而和缓:“不确定。光看他们带的傩面,我怀疑他们与百越有些联系。”
百越以为天地诞生之初,人鬼共生,山有山鬼,水有河伯。
在天地相分,人神不扰之前,人人都能沟通神鬼。
帝绝地天通之后,仅有部分人能用著草占卜,以舞悦神鬼,沟通天地,这些人就被人称作巫师。
百越巫祝会在祭神庆典上带上傩面——代表这个人暂时与人间身份无关,而是神灵的化身。
她们带上蛇形的弃耳,手上拿着寿羽鹭羽之类的祝器,向天地祷告。
世上面具千千万万,但傩面只有百越一家。
陆临渊目光闪了闪:“你要查?”
魏危点了点刀柄:“总要先去一趟扬州,此事毕,我再回百越。”
陆临渊闻言一怔,垂下眼睫,没有再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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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夜过去,接下来的几天,大约是魏危一行人游历江湖以来最狼狈不堪的时候。
陆临渊其实是一个很有趣的人,正如魏危第一次提着刀来到他门口,他从容不迫地与她聊天,甚至于还能心性平和地聊一聊丰隆酒楼的菜式。
但他现在疲惫不堪,已经很长时间没有说出一句多余的话了。
在山林里逃亡本就是一件辛苦的事情,再加上还要隐藏踪迹,分出心时时刻刻提防暗中冷箭。
并且,乔长生病得很厉害。
第一日晚上的乔长生还只是没什么精神,身体疲软,还能坚持下来走走。
到第二天,乔长生不知为何呼吸沉重,说话时拖曳出虚弱的颤音。
他虽然竭力想撑起一口气,叫魏危与陆临渊不要在意自己,但未免太过勉强。
那群杀手已快搜到这片地方,三人不得不离开。
陆临渊直接背起乔长生,运起轻功到一处暂时安全的地方。
照例是魏危殿后。
丛林是百越人的第二家乡,纵然有十个弓箭手,也抓不住一个百越巫祝。
但自射雕手骤然被杀后,这群人知晓了魏危的厉害,不能掉以轻心,只和鬼魅一般在暗中放冷箭,没一个落单送死,这让魏危很难单枪匹马的在弓箭手的压制下杀掉他们。
如此,就算是摆脱他们的追杀,魏危也废了一些时间。
等到约定集合的地方时,陆临渊皱着眉头,摁着已昏迷不醒的乔长生的手腕。
“……魏危,不太妙。”
魏危一顿,手背贴上乔长生的额头。
滚烫。
气氛压抑得有些难以形容,陆临渊倏而叹了一口气:“怎么办,荒郊野岭的,到哪绑一个医师给乔长生看病。”
说着望向魏危。
魏危:“……”
魏危翻了翻他们带下车的药丸:“没有对症的。”
陆临渊:“真的没有法子么?”
魏危蹙眉:“我是巫祝,不是神仙。”
陆临渊笑了笑:“魏危,我总觉得你是从天上来的。”
虽是打趣,但谁的神色都没有轻松多少。
陆临渊虽然先前说三天便能到荥阳,但那毕竟是估算,眼下已是第三日过去,他们还是没有走到目的地。
陆临渊一直背着乔长生,后者浑浑噩噩不知事,发烧根本不见退去,烫得吓人。
中间魏危割破手掌,给乔长生喂了第一次血。
西府海棠的香气转瞬弥漫鼻尖,如起起伏伏的潮水,勉强将乔长生额头温度降了下来。
陆临渊看着魏危血淋淋的手掌,没有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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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一天晚上,月亮藏于层层叠叠的云层之下。
月色之下是无穷无尽的深林,放眼望尽,树木的剪影在其中簌簌摇晃,似永远看不见活人,令人生出绝望之感。
今天是魏危第二次给乔长生喂血。
为什么巫祝的血会有奇异的香味、为什么饲血能治病……这些问题陆临渊通通不关心,幽幽月色映着他垂下的眼睫,他撕下干净的衣物,耐心给魏危包扎伤口。
空气里除了残留的淡淡海棠花的气息,还有潮湿的草木味道。
先前带下来吃食已经快消耗殆尽,陆临渊将最后一块饼给了魏危,魏危没有多说什么,只是掰开来和他一起分了。
喂血之后,乔长生烧退了,但还是没醒,只能塞下一点鱼糜。
这几天下来,去掉一天大约只有一个时辰醒着的乔长生,其余两人眼中也有掩藏不住的疲惫。
魏危抱刀,头微微垂下,正在抓紧时间睡觉。
她调动全副精力与那群不知底细的难缠杀手交手数次,就算只是一群功夫不如自己的人,加上弓箭手搅局,应对起来也很难缠。
这里是个崎岖的洞穴,在里面生火也不打紧,陆临渊靠了过来,遮住摇晃的火光。
他轻声开口:“你醒来之前,我会看着这里。”
魏危没有回应陆临渊,几息过后,她便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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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危睁眼时,月色寂淡,四周安静得过分。
漫天星子之下,仿佛只有陆临渊还醒着。
从前她就觉得陆临渊的作息简直不像是个活人,现在还是觉得果然如此。
陆临渊察觉到魏危醒了,转过头去朝她眨了眨眼睛,在她开口询问之前就回答了问题。
“三个时辰。”
魏危:“……”
陆临渊给百越几位巫咸留下的印象,除了他一战未败的功夫,还有他俊美的决不能让人轻易忽视的好皮相。
陆临渊虽然表面上温润若君子,在春风十里笑着,那双弯起来的桃花眼里却无一丝常人该有的情意。
只有面对魏危时,那双眼睛里才流露出幽幽淡淡般的高兴来。
魏危看了看高高挂着的月亮:“还有两个时辰天亮,你可以睡一会。”
陆临渊的眼睫在面孔上投下浅浅的阴影,远处的火光融在他眼睛里,如正在跳舞的一只山鬼。
他笑了笑,看向魏危:“魏危,我有些睡不着。”
魏危闻言皱了一下眉头,不由得往前挪了挪,坐在了陆临渊旁边,看着眼前快要熄灭的火光。
她觉得陆临渊不是这样惶恐不安以至于睡不着觉的人,但她不会怎么安慰人,所以只是抓住陆临渊的手,顿了一下才*开口:“会到荥阳的。”
借着月光,陆临渊被握住的手动了动,他的骨节擦过魏危的指缝,轻轻握在一起,指腹温柔地蹭了蹭魏危的手背。
“……”
他的脸庞虽挂着笑,那双桃花眼却显得格外幽邃。
陆临渊低下头轻声开口。
“我年少轻狂,给巫祝下战帖,却不知道如今的百越巫祝到底是谁,是我错的第一处。在坐忘峰你找我赴约,我却至今没有全力与你比试,是我的错的第二处。虽木已成舟,但从出儒宗那一天起,我希望你往后能得偿所愿。”
“在天水娘娘那里,我曾经与乔长生说希望能死在你后面,其实和‘得偿所愿’是一个意思,我早知道我们不会永远同行。”
魏危一时没有理解陆临渊在说什么:“什么?”
陆临渊只是看着她,那副神情,简直会让人觉得他一生都会用这样的眼神注视着魏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