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凝陇
忽然想到另一个可能,顿生戒备。难道平煜竟对周总管之事另起了疑心不成?
他迅速回顾了一遍方才的情形,周总管死得干净利落,一个不该吐露的字都未吐露,应该不至于露出什么破绽……
只是……
倘若此人真是被人毒杀,下手的人又会是谁呢?
他将院中之人都迅速扫了一遍,目光情不自禁落在身旁那个乌发明眸的美人身上,少顷,又暗笑自己想得太多,就这么一个弱不经风的小姑娘,想必再借她十个胆子,她也不敢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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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兰芽冷冷看着平煜走近,忽道:“平大人,我父兄之案虽然已在受审,却尚未定罪,按我朝律例,一日未定罪名,尔等便不得折辱官员家眷,此其一。其二,刚才我府中总管突然暴毙时,院中有不少你属下,既然在场诸人俱有嫌疑,你怎么不先从自己属下身上查起,反倒拿我等手无寸铁的女眷开刀?”
平煜听她言辞犀利,讥讽笑道:“不愧是傅冰的女儿,跟你父亲一样伶牙俐齿。只是我锦衣卫行事,由来只需跟皇上一人报备,无需向旁人多费唇舌,用得着跟傅小姐解释么?”
林嬷嬷在一旁含泪恳求道:“大人,我家小姐尚未出阁,怎能任男子搜身?她最是知礼,倘若因此事想不开寻了短见,想必大人也不好向朝廷里交差。”
平煜眼睛只盯着傅兰芽,“看来你这位嬷嬷还不大清楚咱们锦衣卫历来的规矩,活着自然是不易,但既然落到了咱们手里,想死更不容易。只要我不答应,你家小姐想死也死不了。傅小姐是聪明人,莫再多费唇舌,再一味胡搅蛮缠,我不介意当着众人的面搜你的身。”
林嬷嬷吓得噤声,唯恐平煜会当着众人的面羞辱傅兰芽,满脸惶然,噙着泪,不敢再多话。
傅兰芽沉默地跟平煜对视,静若寒潭的眸子里渐渐燃起两小簇熊熊火焰。
平煜冷冷看着她,毫不退让。
长久的沉默之后,傅兰芽终于明白自己没有任何讨价还价的立场,转过身,往那间用来搜身的厢房走去。
王世钊眼睁睁看着平煜负着手跟在傅兰芽身后进了房,心里酸得直冒泡。
只盼平煜那不喜亲近女人的毛病不会不药而愈,若是傅兰芽这等难得一见的美人让平煜给先得了手,他岂不白来一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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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兰芽一边走一边极力思索,终于想起父亲曾跟她提过的一件事。
两年前,先皇去宣府视防夜宿军营时,遭遇坦布派细作偷放的大火,被当时在宣府充军的西平侯的小儿子救出。先皇死里逃生之后,大赞那人有勇有谋,询问那人生平时,也不知那位西平侯公子到底如何应答,皇上听了,龙心大悦,不但恢复了西平侯的爵位,更将其幼子召回京城五军营历练。
假如她没记错,西平侯正是姓平。
记得父亲当时提起西平侯这位幼子时,曾慨叹:此子虽遭大变却不堕其志,卧薪尝胆数年,终得起复,可知其绝非池中之物。
可惜她因忌讳锦衣卫的名声,从不肯关注锦衣卫的官员升降,对如今锦衣卫都指挥使的生平来历毫无头绪。但倘若那位西平侯的幼子便是眼前这位平大人,那可当真叫冤家路家。因为当年正是在身为首辅的父亲的弹劾之下,西平侯这才丢官弃爵,被发配到宣府。
怪不得他提起父亲时,言行间满是不屑。
她苦笑,什么叫屋漏偏逢连夜雨,全都让她遇上了。
厢房内窗户紧闭,幽幽点着一盏灯,她走到屋子中间站定,回过头,静静望着在她身后数步之遥的平煜。她知道,今夜之事还只是开端,倘若父亲真的翻不了案,往后还不知道有多少折辱在等着她。可惜她向来不肯服输,更不肯毫没出息的寻死觅活,只要父兄还活着一日,总有翻案的可能。
若是死了,可就真的什么都没了。
平煜抬头看一眼屋内陈设,这才走到傅兰芽身前,负着手,居高临下看着她。见傅兰芽始终戒备地看着他,扯了扯嘴角,忽然伸手一把扣住傅兰芽的手腕,只不过跟王世钊不同,动手时,还记得隔住傅兰芽的衣袖,免得直接跟她的肌肤相触。
傅兰芽往后一躲,没能躲过,心中暗恨,身子忍不住微微颤栗起来。
。
第6章
她直到现在都不后悔亲手诛杀周总管。
一来此去京城,路途遥远,自己孤身一人,毫无依傍,周总管已然被人收买,再任由他在身旁蛰伏,无异于被毒蛇暗中窥伺,终是一患。
二来周总管身为父亲亲随,对父亲官场上的私隐知之甚详,到了京城之后,若以家仆身份跳出来反咬父亲一口,父亲的案子恐怕再没有翻案的可能。
是以,她在确保自己不会留下破绽之后,毫不犹豫地下了手。
可等到她真正被一个陌生男人扣住手腕预备开始搜身时,原有的底气和冷静终于有了崩溃之势,蓦然生出一种屈辱和悲凉的情绪,这两种情绪交织着在胸膛里翻滚奔涌,让她喉头发哽。
平煜注意力原本正放在傅兰芽的手上,忽觉掌心传来一阵细微的动静,眉头一皱,目光扫到她脸上,就见她面色煞白,似乎正极力压抑胸膛的阵阵颤抖。
“怕了?”他嗤笑,低下头,将她的手指放到鼻端闻嗅,果不其然,虽然已淡得几乎捕捉不到,仍有一丝若有若无的苦味,跟周总管尸首身上的味道如出一辙。
他迅速抬头看向傅兰芽,心中诧异莫名,没想到竟真的是她。
原以为傅冰这位爱女除了一张漂亮脸蛋之外,跟旁的女子并无什么不同,没想到她如此有胆色,不但能不动声色在他们眼皮子底下杀人,事后还如此镇定自若,他之前倒是小瞧了她。
须臾,他收回眼中的诧异之色,重新恢复了淡然。
为了再次确认,他又低头闻了闻。也不知这毒药是什么来历,不过一息功夫,那苦味又淡了些许,相信再晚片刻,便会彻底消散殆尽。
他冷笑,她是吃定了这一点,所以才毫无顾忌么?
“说吧。”虽然并不能用这点虚无缥缈的味道当作罪证来指证她杀人,他仍没有放过她的打算,冷冷放开她的胳膊,淡淡道,“为何要杀害周总管?”
他身形高挑,比她足足高了大半个头,傅兰芽不得不仰头跟他对视,她早在他闻嗅她指尖的时候,便知道他多半已猜到了她的投毒手法,一时倒也不慌,只不动声色拉开二人距离,平静道:“平大人何出此言?”
“嘴还挺硬。”平煜敛了笑意,离得近了,他才发现她眸子极为清澈透亮,仿佛静谧的幽湖,在灯下绽着滟滟光泽。
他淡淡移开目光,落在她嘴唇上,却见她唇瓣竟是水红色,如同春日樱花。
他索性哪也不看,只盯着她乌鸦鸦的发顶,继续质问她:“周总管有什么非死不可的理由,你非得这个时候置他于死地?”
等了一会,没等到她回答,鼻端却猝然闯入一缕清雅至极的幽香,不用想也知道是从她身上传来,更加不自在,冷哼一声,退开一步,转身往桌边走去。
傅兰芽只觉笼罩在头顶的倾轧之势骤然得解,绷着的身子顿时松懈了下来。
要知道她除了指甲里的毒粉和袖中的解毒丸,还另藏了一册母亲留下锦盒里的旧书在小衣里。那书极薄,上面全是她看不懂的古老文字。虽然并不见得有什么用处,但既然是母亲留给她的遗物,她怎么也不愿意让它落入旁人之手。
平煜走到桌前坐下,将腰间的绣春刀顺手解下,放于桌面,若有所思地看着傅兰芽。
傅兰芽坦荡荡地跟他对视,时间久了,直觉他目光如同明镜,仿佛能将她每一寸心思都照得透亮,她心跳如鼓,虽然勉力作出若无其事的模样,背上仍慢慢沁出一层冷汗。
此人太过精明,远比她想象的难对付,不但短短时间内便猜出下毒之法,甚至一开口便能问到关键之处。越是这样的聪明人,越不喜欢旁人质疑他的结论,既然对方并非无的放矢,自己再一味辩解,无疑会彻底激怒他,不如索性沉默。
平煜见傅兰芽不说话,难得倒也不恼,他虽然有的是办法逼她开口,但只要细思一番前因后果,她的杀人动机其实并不难猜。但凡欲置人于死地者,无非有三:一为利,一为仇,一为情。
傅兰芽家遭遽变,除非是得了失心疯,才会在这个当口为所谓的利和情杀人,之所以对多年老仆痛下杀手,多半是察觉此人有背主负恩之举。
想到此处,他心底掠过一丝疑惑。
若他没看错,刚才王世钊甫一看见周总管发疯便脸色大变,在那之后,又二话不说便拔刀刺向周总管,且所使的是要命的杀招。
就算周总管不毒发身亡,多半也会被王世钊一刀毙命。
王世钊如此行事,明明白白有灭口的嫌疑。
虽说王世钊是个草包,他叔叔王令却是极有城府手腕之人,借由刚才种种,不难猜出这周总管是王令埋在傅冰身边的一枚棋子。
可让他不解的是,傅冰早在半月前便已锒铛入狱,周总管却似乎仍在发挥作用,否则也不会被傅兰芽发现破绽,继而惹来杀身之祸。
莫非这位周总管除了被用来对付傅冰之外,还对傅兰芽有所不利?
可笑王令精明一世,恐怕做梦也想不到他的这颗棋子,竟会被一个小姑娘给不动声色地除去。
他抬眼看向傅兰芽,目光里含着浓浓的探究,也不知傅兰芽身上有什么地方让王令忌惮或有所图谋,让他即便远在千里之外,也要继续操控人对付。
默了一晌,他决定暂且按下,既然此事已被他窥得些许端倪,不如静观其变,只要傅兰芽在身边,不怕王令叔侄不露出破绽。
傅兰芽在一旁冷眼观察他的神情,对他突然不再继续逼问自己好生疑惑,心知他不会轻易揭过此事,脑中那根弦一直绷得很紧,时刻处于戒备状态。
谁知过了片刻,平煜竟然拿了绣春刀起身,看也不看她,从她身旁擦身而过,打开门便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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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世钊等了许久才见平煜和傅兰芽一前一后从厢房里出来。见二人衣裳平整,脸色都并无异样,虽仍疑心平煜已得了便宜,心里那股酸意到底消停不少,没再继续翻腾。
平煜出来后,只吩咐属下继续给傅家其他下人搜身,对方才搜检傅兰芽的结果一字不提。
一番搜检后,自然是毫无发现,平煜点点头,大言不惭道:“事发时在场诸人已然查遍,并无投毒的证据,想来确如方才王同知所说,周总管是心悸而亡,此事就此打住,李珉,陈尔升,你二人将此人尸首移交当地知县收管,剩下人等继续方才抄家之事。”
诸人领命,分头行事。
傅兰芽听了,心知平煜突然改口,定然另有原因,可她早已身心疲惫,再也无暇推敲其中深意,只无声搂着林嬷嬷,不知何时,竟在嬷嬷怀里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林嬷嬷一颗心颤颤巍巍地悬在半空,见傅兰芽脸色苍白,想着小姐刚才被那位大人拘在房中许久,也不知受了什么委屈,想要细问,又怕小姐听了愈加煎熬,一时也不敢开口。
见傅兰芽半睡半醒,只得用披风将她裹紧,连连轻声拍抚,直到小姐入睡后,才轻声叹了口气。
第7章
抄家一直持续到次日晌午,才勉强告一段落。
期间,平煜想是嫌路程遥远,怕人多不好上路,遂遵照本朝祖制,将傅家一干下人统统送往曲靖县衙,交由知县就地发卖或罚没。
短短半日,诺大一座傅府便只剩下寥寥几名下人并一众锦衣卫,所幸林嬷嬷身为傅府老仆,于定案多少有些用处,平煜总算高抬贵手,未将她和其他仆人一道发卖。
胡乱用些午膳后,傅兰芽主仆获准收拾简单的行装,因正值盛夏,所着皆是轻薄衣裳,金银细软又暂被罚没,收拾起来倒也容易。
即便只是打点行装,旁边亦有锦衣卫监视,想是怕她主仆二人做出自尽之举或是生出旁的事端。
傅兰芽心中郁郁,整个过程都静默无言。
一切就绪之后,众人出府,傅兰芽见门前停着两辆简陋马车,车前皆挂着厚重车帘,令人从外头无从窥视里头光景,正是用来押解她们这几名女眷之用,锦衣卫则佩刀上马,将马车前后给夹在中间。
傅兰芽沉默地走到马车前,停下脚步,转过头,依恋地看傅宅最后一眼。
她记得母亲曾跟她说过,二十年前,父亲第一回 外调,所任之地正是曲靖。当时云南境内诸蛮作乱,曲靖因地势紧要,一度沦为危城。
父亲身为曲靖知县,临危不惧,在当时镇守云南的穆王爷所派的援军到来之前,率全程军民苦守城池,与蛮军对抗三日三夜之久,在平定蛮夷一战中,发挥了至关重要的作用。
战后穆王爷上奏表功,对父亲大加赞许,其后父亲得以擢升,以布政使司右参议之职在云南驻守三年。
也就是在这三年里,父亲娶了母亲,生下哥哥傅延庆。另听说,这座老宅也正是在那时置下。
在那之后,父亲因协助穆王爷平乱有功,云南境内终得安宁,于三年后被调回京城,从此一路高升、平步青云。
可以说,曲靖是父亲仕途上的一个重要转折点,由普通官员变为当世权臣,曲靖发挥着奠基石般的作用。然而世事无常,时移势易,恐怕连父亲自己都没想到,二十年后,他会再一次回到云南,并以一种猝不及防的方式被人从云端打落。
她轻叹口气,收回目光,转身上了马车。前路茫茫,她无暇自怨自艾,但只要父兄活着一日,她便不能轻易言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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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近日南夷作乱,云南境内并不太平。
平煜似是怕节外生枝,晌午出了曲靖城之后,不抄近路,只走官道,饶是如此,一路行来,亦可见到不少面黄肌瘦的流民。
到得傍晚时分,一行人到得一座客栈,平煜见天色已然不早,离下一处驿站却还有大半夜的路程,便勒了马,下令在此歇夜。
这座客栈位于曲靖通往曲陀的官道上,每日都有许多过路人在此打尖住宿,既有来往官员,也有不少商人,算得上龙蛇混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