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凝陇
傅兰芽昨夜几乎整夜未眠,疲乏到了极点,一上车之后,便窝在林嬷嬷怀里打起了盹,林嬷嬷挺了一会,没能挡住睡意的侵袭,在傅兰芽睡着之后没多久,也跟着睡了过去。
许是服了解毒丸的缘故,傅兰芽入睡之后未再梦魇,这一觉竟睡得极沉。
直到王世钊的声音在马车响起,主仆二人方才惊醒过来。
下车之前,林嬷嬷踌躇了一下,冒着被锦衣卫大人们呵斥的风险,到底还是给傅兰芽戴上了帏帽。
王世钊起先见那所客栈内人多眼杂,想起傅兰芽相貌招眼,本来还在犹豫要不要驱散客栈中的其他散客,没想到一抬眼,傅兰芽竟戴了帏帽下来,意外之余,倒解了一桩心事。
他瞥一眼平煜的方向,见平煜刚好翻身下马,下马后,将马鞭丢给身后的属下,迈步便往客栈内走,似乎根本没留意傅兰芽。
他转过头,目光落在那层笼罩在傅兰芽脸前的纱帘,盯着看了一会,可惜她的面容掩映在沙帘后,影影绰绰,让他看不真切,只好道:“傅小姐,今夜咱们不再继续赶路了,先在此处盘桓一夜再走。”
其实他何须跟一介罪眷做交代?无非眼见肖想了两年之久的美人就在眼前,独处机会却少得可怜,想找个机会跟傅兰芽说说话罢了。
傅兰芽见他言行不堪,心中冷笑一声,并不接话。
林嬷嬷见王世钊一双眼睛肆无忌惮,只顾在小姐身上打转,诧异于此人的皮厚,又恼又怕,自然也不齿理会。
王世钊讨了个没趣,却并不死心,仍欲开口说话,身后忽有同僚唤他道:“王大人,平大人问罪眷为何还不进去?又问你是不是也在外头,令你莫再耽搁,速速将人带进来。”
这话颇有几分揶揄的味道,王世钊听得暗暗火起,林嬷嬷却如蒙大赦,忙扶着傅兰芽绕过王世钊,往客栈内走去。
天色已暮,客栈两旁已点了灯,地上投下巨大的黑影,正随风微微晃动。
进去后,傅兰芽隔着纱帘打量客栈内部,这才发现这客栈远比自己想得宽敞,有上下两层楼梯,极为开阔,想来客房数量也不在少数,此外,大厅竟还依次摆放了十余张酒桌。
酒桌虽然彼此相去不远,格局却绰绰有余,零零散散坐着十余名酒客,正把酒言欢,看起来暂时没有离去的打算。
傅兰芽穿过正堂中间时,注意到这些酒客虽然都做中原人打扮,但其中有两三个颧骨高耸、凹目深眉,显见得是夷人。
她微讶地垂下眸子,锦衣卫向来行事霸道,路上又并不太平,原以为平煜会仗着锦衣卫都指挥使的身份将这些杂客“请”出去,免得横生枝节,没想到竟彼此相安无事。
走到正堂深处,却见平煜早已到了,正负着手打量周遭,他身前站着一位富态的中年男子,看着像是这间客栈的大掌柜,谄媚笑道:“小的从来没见过像您这般和气的大人,只是一楼客房已住了不少客人,大人们恐怕不能全数住下,二楼倒还有两间相邻的客房,但因里头带着净房,这价钱嘛,是楼下客房的足足一倍——”
他一边说一边留意平煜的神色变化,话未说完,便见平煜脸上笑意淡了几分,胆气顿时给吓得没影,忙改口道:“大人们肯赏脸来鄙店小住,小的求之不得,别说这两间房,便是楼下大人们所住客房,都一并不算价钱,全当小的给各位大人洗尘了。”
谁知平煜却道:“放心,钱会照给。只是我一干属下连日奔袭,好几日未曾睡个好觉,今夜我们住下后,莫再放客进来,免得吵吵嚷嚷,让人睡不踏实。”
掌柜忙点头应道:“自当如此!自当如此!大人请放心,一会小的便在外头挂上客满的牌子,绝不会再放客进来了。”
平煜这才满意地点点头,令掌柜领诸属下安置,又派人到外头将马领入马棚,喂水喂草。
众人方才都听得清楚,两间较好的客房彼此相邻,正在二楼,剩下较差些的客房俱在一楼,因此次来云南的一众锦衣卫中,除了平煜,只有王世钊官职最高,来时路上遇到这等情形,由来是以平煜和王世钊为尊,当下众人心照不宣,都以为楼上那两间房必是平煜和王世钊二人居住,就连王世钊自己也这么认为。
王世钊一时不急着往二楼去,只暗猜,不知平煜会如何安排傅兰芽。
心知平煜最爱跟他阴阳怪气地唱反调,只在一旁静观,并不主动提起这茬,以免这厮故意给他找不痛快。
傅兰芽等了片刻,见平煜并没有开口让她和林嬷嬷到后院住柴房的打算,正犹豫要不要跟在余人身后,自找一间客房。
刚和林嬷嬷走两步,平煜忽道:“慢着。”
她不得不停步,就听平煜淡淡道:“你去楼上。”
此话一出,众人微妙相觑,王世钊更是惊怒交加。
傅兰芽去了楼上,平煜难道还会舍得住在楼下?
他果然猜得没错,昨夜在傅府给傅兰芽搜身时,平煜已然尝到了甜头,眼下为了一己私欲,竟连表面上的功夫都不屑于维持了。
平煜对王世钊的怒视视若无睹,往前走了两步,回头看向仍静立在原地不动的傅兰芽,故作惊讶道:“卢小姐,还杵着做什么,请移尊驾罢。难道非要我亲自‘请’么。”
傅兰芽思绪还停留在猜测平煜此举的目的上,听了这话,愈发觉得古怪,卢小姐?她分明姓傅,何时竟改成了卢氏?
她默了一瞬,念头忽转到堂中,那几名酒客神色如常,照旧谈笑风生,仿佛根本没注意到他们的异样,可无论他们如何装得若无其事,她却始终有一种这些人正竖着耳朵偷听的错觉。
其实从刚才开始,她便觉得身后有几道目光,如影随形,让她觉得背上生刺。
堂上涌动着的暗流,更是无处不在,让她心生不安。
见平煜还在楼梯上等她,她眸光动了动,诚如她昨夜所见,平煜是个绝顶聪明的人,在某种特定的情况下,离聪明人近一点,是不是也意味着离危险远一点?
她敛了异色,携了林嬷嬷,缓缓往二楼走去,将那几道令人如芒在背的视线彻底甩在身后。
第8章
楼梯转角处早有两名伙计在等候,等平煜和傅兰芽一前一后上了楼,便领着他们往那两间空余的客房走去。
走廊两旁约莫有二十余间客房,一路走过,几乎每间客房都紧闭房门,听不到半点动静。
走廊极长,尽头一扇窗户,窗外一轮皓皓明月挂在半空,月光如流水般倾泻而入,给原本昏暗的走廊镀上一层碎银子般的光芒。
一直走到走廊尽头,伙计方停下脚步,回过头,带着讨好的意味对平煜笑道:“大人,就是这两间房,已经到了。”
林嬷嬷抬眼,见两间客房果然挨在一处,颇有近水楼台的嫌疑,神色警惕地看一眼平煜,悄悄将傅兰芽揽得更紧。
说话那名伙计推开较近的那间客房的房门,持灯将房内照亮,请示平煜道:“大人,不知您打算在哪间房下榻?”
平煜脸上没什么表情,打量一番周遭景象,目光落在那扇正不断有清凉夜风徐徐灌入的大窗上,少顷,忽指了指伙计已然推开房门的那间房,对傅兰芽道:“你就住这间吧。”
说完,自顾自越过她们主仆,走到尽头那间房门前,令另一名伙计开门。
傅兰芽主仆进了屋子,见房屋还算宽敞,开着一扇小窗,清凉爽利。屋里布置着几件简单家具,除了一张简易的拔步床,另有一桌数凳。
林嬷嬷走至近前,用帕子拭了拭,见上头浮尘无几,还算洁净。
这伙计极年轻,见傅兰芽虽然帏帽遮面,但身形窈窕,气度如云,显见得出身体面,也不敢多看,只快步走到屋内,将桌上那盏油灯点亮。
转过身,因一时吃不准傅兰芽跟平煜的关系,只好含糊道:“这位……姑娘,这客房共有两间房,除了这间寝室,里头另有净房,一会您若要沐浴,直管跟小的说一声,小的会送热水来。”
傅兰芽早觉身上汗津津的,听见这话,自然没有拒绝的道理,便道谢道:“那就有劳了。”
伙计听她声音柔和婉转,极为悦耳,不由得一滯,随后笑应道:“小的这就去张罗。”
快步走到门前,回身掩门时,不经意抬目一望,便见那位小姐不知什么时候已走到桌前坐了下来,想是口渴,正拿着茶碗斟茶。
从他这个角度看去,女子举止如行云流水般舒畅,背影玲珑,纤腰不盈一握,说不出的诱人。
他烫着了似的收回视线,悄悄掩上门,快步离去。
等热水送来,傅兰芽沐了浴,换了套洁净衣裳,将解毒丸收入袖中,又慎重地将母亲那本旧书重新藏在小衣内。
过不一会,门外有人敲门,却是伙计送了晚膳来。
因林嬷嬷仍在净房沐浴,傅兰芽应了一声,戴上帏帽,上前开门。
刚要从伙计手里接过托盘,忽然耳畔飘来隐约说笑声,似是从楼下传来。
“锦衣卫的大人们在楼下用膳。”伙计见她似乎有些疑惑的模样,笑着解释道,“您隔壁那间房的大人刚刚也下了楼,正令上酒呢。”
倒是时刻不忘苦中作乐,她心下不以为然,面上却不置可否地笑笑,捧着托盘回身,放到桌上。
主仆二人用膳时,林嬷嬷只当傅兰芽心情愁烦,胃口必定不佳,谁知小姐竟不声不响吃了足足一碗饭,不免心酸又感叹,小姐正身处逆境,难得却未自乱方寸,时刻记得周全自己,毫不含糊。
这样一想,忽觉自己先前的长吁短叹当真多余,精神不自觉一振,忙又给傅兰芽夹了好些菜,自己也跟着吃了不少。
用过膳后,主仆二人上榻歇息,傅兰芽躺在内侧,闭着眼睛假寐,精神却一刻不敢放松,始终留意着外头的动静。
走廊上不时有人走动,脚步声夹杂着开门关门声,片刻不得安宁,那些一个时辰前还寂静无声的房客们,仿佛被触动了某种机关,一瞬间都活络了起来。
傅兰芽眼睛虽未睁开,眉头却忍不住深深蹙起。
又过了约莫一个时辰,忽然楼梯上响起重重脚步声,仔细一辨,来人却不只一个,当中一人脚步重而杂乱,似乎走得东倒西歪,同时夹杂着说话的声音。
走过傅兰芽客房时,有人笑道:“平大人难得一醉,一旦醉起来,却一点也不含糊。”
另一人声音吃力些,仿佛正扶着什么人,接话道:“别忘了咱们从京城送新任云南巡抚上任,因怕南夷战事告急,一路紧赶慢赶,连个囫囵觉都未睡过。这会该办的事都办得差不多了,就等着回京覆命了,平大人想来是觉得心里畅快,这才痛饮的。”
傅兰芽微讶,听这意思,平煜似乎喝醉了。
等了一会,听隔壁开门关门,一阵忙乱,随后便是两人离去的脚步声,又重新恢复寂静。
她静静躺了一会,听外头一片奇异的死寂,仿佛连风声都静止了,忽然再也躺不下去了,轻轻推了推已经有浓重睡意的林嬷嬷。
林嬷嬷心里挂忧傅兰芽,不敢放任自己睡熟,顿时清醒过来,不解地看着傅兰芽。
刚要开口询问,傅兰芽却示意她噤声,悄悄拉她起床,走到桌前,将桌上油灯灭了,随后倾泻了灯油,将沉甸甸的油灯握在手中。
做完这一切,傅兰芽便借着窗外月光,拉着满脸困惑的林嬷嬷进了净房,藏在浴桶后,对林嬷嬷悄声道:“嬷嬷,我总觉得外头有些不对劲。”
林嬷嬷嘴无声张了好几下,见傅兰芽面色慎重,绝不像是开玩笑的模样,不由得汗毛一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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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云南山高谷深,气候比旁处来得湿润,净房里还氤氲着之前沐浴留下的水汽,久久未能散去。
虽然时值盛暑,夜里并不寒凉,但被这种湿气包裹久了,傅兰芽仍觉得不舒服,仿佛呼吸都滞重了些似的。
在浴桶后抱着双膝坐了一会,外头一无异动,主仆二人虽然依旧不敢懈怠,却挡不住席卷而来的困意。
正强行挣扎间,忽然外头传来一点轻微的动静,这声音落到耳里,如同雷鸣一般,登时将二人的睡意驱散。
傅兰芽心咚咚直跳,极力屏住呼吸,借着高大木桶的遮掩,往外看去。
等看清外头景象,身上的肌肤不自觉起了一层细细的颤栗。
就见原本撒着窗外月光的地面上不知何时多了一个黑影,那黑影一动不动,蛰伏在窗台上,似乎正警惕地分辨屋内情形。
过了一会,那人一跃而下,不知身上有什么古怪,行动间几乎未发出半点声响。
等他缓缓走到屋中,身形清晰的暴露在月光之下,傅兰芽和林嬷嬷一望之下,几乎是要费尽全身力气,方能避免自己的牙齿不恐惧地打起战来。
就见那人身形极矮小,几乎只有常人一半身量,偏偏长手长脚,看着似猿非猿,古怪异常。
更令人费解的是,此人头上缠着包头,短袖短裤,精瘦的四肢暴露在外,竟做着夷人装扮。
他手中握着一柄似笛非笛的东西,无声无息走到床前,冷冷撩开帘幔,举起那根笛状的物事,放于唇边。下一瞬,便见银光闪闪,仿佛有什么锐利的东西被吹到了床上。
傅兰芽看得倒抽一口气,脑中同时转过千百个念头,此人来意不善,决不肯轻易罢手,估计很快便会找到净房来,届时,自己如何能躲得过去。
喊人?且不说平煜此时极有可能已经烂醉如泥,就算是醒着,多半没等到他听到动静赶过来,自己便已经遭了毒手。
想到此处,她目光情不自禁瞟向房门的角度,暗暗比对自己和林嬷嬷在这人眼皮子底下逃出生天的可能。
那人果然很快便察觉棉被底下空无一人,猛的一把掀开衾被,看清床上景象之后,倏的转过身,厉目缓缓在屋中扫了起来。
傅兰芽在他转过来脸的瞬间本能地骇了一骇,本以为会见到一张可怖的脸,没想到这侏儒虽然鹰目勾鼻、面目阴森,却并非鬼怪之相。
林嬷嬷眼见那人离开床前,开始缓缓在屋中移动,身子止不住抖了起来。
那人本要往桌前走,忽然脚步一顿,耳朵动了动,仿佛捕捉到了这细微至极的动静,随后便转过身,握着那柄怪笛往净房走来。
傅兰芽眼看那人就要走到门口,忽然奋力掷出手中一直握着的烛台,那东西极沉,破空而出,砸向来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