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凝陇
平煜出府前, 特找来府中老仆, 打听金陵城中有名的衣裳铺子。
在听说最负盛名的衣裳铺子位于宝荣街时, 便领着那老仆出了府,径直往宝荣街而去。
到了霓裳斋门前,主仆二人下马, 早有店伙计得了消息,迎了出来。
那伙计在铺子里浸淫数年, 没少跟金陵城中有头有脸的人物接触,早练就一双火眼金睛, 一见平煜的品貌和气度,心中便有了底。
一路上到二楼, 平煜若无其事就了座,令伙计将女子的衣裳和布料呈上。
伙计笑眯眯应了一声,心知来了贵客,只管将店里的最上等的货色捧来,任平煜挑拣。
平煜在遇到傅兰芽前, 从未琢磨过女子的妆容打扮,家中又只有两个哥哥, 一无姐妹,于是给傅兰芽挑衣裳时,毫无经验,只凭直觉。
所幸的是,他自小没少目睹母亲及跟西平侯府往来女眷的穿着装扮,算得耳濡目染, 到了眼下,多多少少有个参照。
等东西呈上来,估摸了傅兰芽的尺寸,看哪件衣裳顺眼就挑哪件,不过半盏茶功夫,就给傅兰芽添置了好些夹棉裙裳。
那伙计见平煜爽快,灵机一动,又捧出一件织锦镶毛银鼠皮披风,笑道:“眼见已入了秋,越往后,天气越凉了,这件银鼠皮的毛色贵重,难得一见,即便是鄙店,也一年才得两三件,这件今日刚到店中,若是公子晚来一步,定被旁的客人给买走了。公子既给夫人置办御寒之物,不如将这件银鼠皮披风一道买下,准保讨夫人欢心。”
平煜听得“夫人”二字,耳根蓦地一烫,余光瞥瞥老仆,见老仆早已颇识相地低下了头,局促感这才稍有缓解。
往那件银鼠皮披风一看,见毛皮油光水滑,一无杂色,倒的确是好东西,可惜上头缀的织锦是妃色,傅兰芽虽压得住,却难免有些打眼。
顾及她如今的罪眷身份,平煜淡笑道:“东西尚可,只不知这上头的织锦可否换成素净点的颜色?”
伙计忙道:“自然可以,说起来再简单不过,公子眼下便可挑选中意的织锦,交由鄙店改动,三日左右便可做好。”
平煜点点头,摸了摸下巴,仔细挑了块不起眼茶白色的料子,吩咐道:“做好后,我会派人来取。“
说着,令伙计将先前选好的衣裳收拢好,交由老仆捧着,下楼而去。
走到一半,忽然想起一事,又回转,对老仆道:“你让那伙计另选些老妪穿的御寒物来。”
等伙计应声而来,却并不过目,只负手望着窗外,由老仆挑拣。
等将傅兰芽主仆二人的衣裳都置办好,平煜片刻不停留,匆匆下了楼。
到了门前,平煜不动声色朝左右一顾,忽觉对面茶楼似乎有道灼灼目光落在自己身上,眉头一皱,抬目看去。
就见有人正在二楼凭阑饮茶,一只纤长白皙的手握着茶盅,意态悠闲,可惜他半边身子隐没在窗扇后,叫人无从窥见其相貌。
平煜眸子起了丝微澜,眯了眯眼,目光下移,落在茶楼门前的坐骑上,注目片刻,这才收回目光,往马旁走,随后上了马。
等平煜的身影消失在街尾,窗旁那人将隔扇推开,勾起唇角道:“这人就是都指挥使平煜?”
说话之人年约四十,艳若桃李,眸光水润。冷眼一看,是位如假包换的美妇人,可惜说话时的嗓音低沉粗哑,跟寻常男子无异,旁人听了,很难将这嗓音跟他艳媚的相貌联系在一起。
旁边一名十八九岁的绿裳女子望着平煜消失的方向,转过头,对那位雌雄难辨的男子点点头,道:“是,尊主。昨夜红棠就是死在他宅子外头,可恨的是,此人封锁消息是把好手,一直到今早上,咱们才得知红棠已遭了不测。”
那男子极有兴趣地挑了挑眉,翘起指尖,拈了块点心放进嘴里,慢条斯理地品尝。
未几,风情万种地用帕子拭了拭嘴,阴测测一笑道:“看来此人不光有副好皮囊,更有几分真本事,也罢,今年咱们除了万梅山庄的武林大会,还有旁的事可以忙上一阵了,务必好好款待款待这位贵客。”
傅兰芽昨夜少眠,今日一直睡到晌午,都还懒洋洋地赖在床上,不肯起来。
她为着母亲之事,本就存了极重的心思,近些时日,时常夜半惊醒,甚少有一觉到天亮的时候。
昨夜心绪又大起大落,更是疲乏无比,禁不住林嬷嬷的劝说,睡到晌午时,勉强起来,沐浴换了衣裳。
一等用完膳,又借着午憩的名义,回床歇息,直睡到了日暮时分方起床。
起来时,斜阳透过窗棱洒在地上,泛着金灿灿的流光,屋子里有着黄昏特有的静谧安详。
门外似乎有人在喁喁低语。
傅兰芽坐在床畔发了一晌呆,这才意识到林嬷嬷不在屋中,微讶,转头四处找寻,扬声道:“嬷嬷。”
便听门外有人应声道:“来了。”
下一刻,林嬷嬷进了屋,见傅兰芽果然醒了,便进屋朝床边走来。
傅兰芽松了口气,顾不上打听外头是谁,低下头,自顾自将中衣穿好,正要再系罗裙,谁知林嬷嬷见状,忙从床架上将外裳取下,替她披好,道:“天气越发凉了,快些穿上衣裳,别着了凉。”
又悄声道:“平大人来了,在外头呢。”
傅兰芽想起昨夜情景,心微微撞了起来。
等穿好衣裳,到桌前梳头时,傅兰芽不经意间发现榻上放了两个包袱,一个已经打开,里头是一叠整整齐齐的簇新衣裳。另一个,虽看不见内里,但从包袱的形状来看,多半也是衣物之类。
林嬷嬷见傅兰芽面露诧色,微笑道:“小姐睡觉时,那位刘总管送来了好些新做的夹棉衣裳,嬷嬷看了,料子轻软,里头夹棉却厚实,便是在京城,针脚也是数一数二的,这下好了,等离开金陵北上时,不必再担心秋裳太薄了。”
说话时,已手脚麻利地替傅兰芽挽好髻,快步走到榻前,打开另一个包袱。
“小姐你瞧,连嬷嬷都有。这一路上,嬷嬷可是除了当初穆王世子妃赠的那几套衣裳,再没旁的换洗了,如今嬷嬷总算也能借光有几件新衣裳穿了。”说着,双手合十念一声阿弥陀佛,细看傅兰芽的神色。
见小姐神情恬静,慢吞吞地走到榻旁细看,看了一晌,一句话都无,然而婴儿般细腻白皙的脸颊至脖颈却染开一层薄透的红。
她看在眼里,忍不住笑着摇摇头,心知小姐已猜到这些衣物都是平大人所置办的,也不点破,任他二人猜来猜去。
怕平煜在外头久等,将衣裳一一收拾好,放入立柜中,转身去给平煜开门,一边忙活一边暗想,上回平大人虽给小姐置了衣裳,却懒得理会她这老婆子,如今倒是比从前更顾及小姐的心思了。
打开门,平煜果然立在廊下,面色沉静,目光不知落在院中何处,似在出神,身上是件半新不旧的墨绿色锦袍,腰系宽阔缂带,手闲闲放在绣春刀上,半边身子落在秋阳里,衣裳上的流云织线竟泛着细密的光泽,再加上他长身玉立,脊背笔直,冷眼一看,说不出的英俊出众。
林嬷嬷看得有些失神,她这些年在京中时,因着老爷门生遍天下,没少见过风度翩翩的少年郎,在她心中,大公子和陆公子已经是一等一的好相貌了,可见到平煜后才知道,原来武将子弟比起文人墨客来,另有一种挺拔利落的气度。
正出神,平煜已经听到动静,转头往这边看来。
她一怔,忙笑着招呼平大人入内。
平煜进到屋内,就见傅兰芽正坐在榻前托腮看书,明明听见他进来,偏不肯抬眼。
他心中一热,咳了声,走到桌前,解下绣春刀,接过林嬷嬷递来的茶,坐下饮茶。
他今日一整日都心思浮动,可以说,满脑子全是傅兰芽柔软的唇和吻她时的滋味。
想至出神时,身子都一阵阵发热,若不是下午实在忙不开,早就来找傅兰芽了。
好不容易抽了身来看望她,却得知她仍在午憩,又不舍离去,只得耐着性子在外头等。
傅兰芽为着昨晚之事,心里仍有些恼意,在知道他在外头等了许久后,羞赧了片刻,随后便心安理得地定了下来,见他进屋,并不打算作出迎合姿态,只佯作看书,等他主动开口。
可等了一晌,平煜却始终沉默不语,忍不住悄悄抬眸往他的方向一瞥,就见他坐在桌旁,心不在焉地饮茶,脸色有些微红,不知在想什么。
第85章
外头天色渐暮, 不知不觉间, 光线变得有些昏蒙。
林嬷嬷轻手轻脚走至一旁, 掌上了灯。
亮澄澄的光如流水般倾泄开来,给屋子里添上一层朦朦胧胧的暖意。
屋子里安静如前,傅兰芽眼睛盯着书页, 唇却已暗暗咬了好几回,她并不知道平煜之所以不说话, 全是因为心猿意马,只看平煜这架势, 一时半会是不打算主动开口了。
若在往常,她多半会寻着话头跟他搭腔, 可此刻心境不比从前,他既不说话,她也不理会他,沉住气,继续若无其事地看书。
平煜神游太虚了好一会, 好不容易回过神,往傅兰芽一望, 见她依旧专注地盯着手中的书,可书上内容却分明仍是他进屋时的那一页,始终未翻动过。
他心里先前还存着的几分忐忑顿时烟消云散,走到榻前,在她对面坐下,不自在地摸了摸鼻子, 望着她道:“李珉他们下午忙着旁事,一时未得空,晚上我过来时,再给你带笔墨纸砚。”
傅兰芽正装模作样,听得此话,怔了一下,没想到他还记得曾经允诺过的事。
抬眸看他一眼,见他鬓间有些细汗,念及他下午令人送来衣裳之事,脸色柔和下来,在他面前,早已无需言谢,便嗯了一声,抿了抿唇,轻声问道:“白日很忙么?”
不过一句柔声细语,两人之间微僵的氛围便融洽不少。
平煜心里腾起一股暖意。
他并不迟钝,也清楚地知道傅兰芽绝非容易心软之人,之所以会如此,无非是因为所面对的人是他罢了。
心中说不出是感慨抑或是满足,只觉身上仿佛被她用丝丝缕缕看不见的线给牵引,挣脱全是徒劳。越跟她相处,越发泥足深陷。
怔了一会,见她问起白日之事,定了定神,暗想,她这几日为了她母亲之事,虽脸上若无其事,晚上却睡得并不安宁,梦中时时啼哭不说,白日里精神也不济,若是听说昭月教之事,只会越发加重心思。
可就算他不跟她说起外头的事,以她的心性,难免也会在心里推敲揣摩,不见得会松懈半分。
犹豫了片刻,决定不再瞒她,道:“昨夜昭月教有位教徒试图闯入府中,然而还未得手,便被旁人灭了口,今日我出府时,又被昭月教的尊主尾随,故一回府,我便令人将昭月教去打听这位尊主的生平。”
傅兰芽果然诧异道:“昭月教?是不是就是你上回跟我说起过的江南邪教?难道他们手中握有最后一块坦儿珠?”
平煜道:“未见得。金陵江湖门派众多,情势远比在云南和湖南时还要复杂,目前尚不能下定论。”
“那昭月教为何要来侵扰?”傅兰芽沉吟着道,“这位昭月教的尊主是何来历?二十年前,他可曾去过云南?”
敢明目张胆打探平煜这等三品大员的行踪,此人行事远比寻常江湖人士来得无所顾忌。
平煜并不想让傅兰芽知道昭月教的底细,只道:“此人姓金,名如归。二十年前,金如归血洗昭月教所在的杻阳谷,亲手弑杀了昭月教当时的尊主及几位护法,坐上昭月教的尊主之地。即位后,此人行事比从前的昭月教尊主更加残暴无常,处处为人所诟病,江南一带的武林正道虽有心除之,但因此人能力卓群,武功又奇高,二十年下来,昭月教非但未式微,反比从前愈加势大,发展到如今,早已成为江南一患。”
除此之外,他还知道,当年金如归本是昭月教尊主收养的养子。养在当年那位尊主膝下十八年,因长相标致,明面上备受其养父疼爱,实则自小被养父当作娈童亵玩,十八年下来,虽学得一身好本事,然而心性早已异于常人。
二十年前的那场血战,金如归除了夺取尊主之位外,更多的恐是为了泄愤,听说当年那位尊主被金如归废了武功后后,金如归尤不解恨,活活将其千刀万剐、虐杀至死,方肯罢休。
与此同时,又将当年尊主的亲信一个个凌迟,悬尸于杻阳谷中。
经此一役,金如归在江湖中名声大噪,而江南武林也正式迎来了长达二十年的刀光剑影。
然而这些话,却不便在傅兰芽面前细说。
傅兰芽想了想,脸色微微有些发白,看着平煜道:“刚才你说,昭月教有位教徒试图闯入府中,却被旁人灭了口?”
奇怪,那位教众就算死在府外,难道就不能是昭月教内讧或是被旁的门派所杀?
好端端的,平煜为何要用灭口这个词。
平煜默了下,将昨晚的情形和他的推测说与她听,道:“此事做不得准,我们刚才金陵几日,来时路上,虽详细打听过当地武林的情形,可真到了金陵,又是另一番光景,如果在昭月教之外,还有旁的门派觊觎,为了引蛇出洞,咱们也只能静观其变。”
傅兰芽想起洪震霆,眼中微亮,道:“洪帮主既是武林盟主,想来对江南一带的各大门派知之甚详,不知他对此事有何见教?”
平煜牵牵唇,不置可否道:“洪帮主为人刚正,轻易不肯怀疑或揣测武林中人,在杀害昭月教教徒之人未露出蛛丝马迹前,从洪帮主口中,打听不到什么消息。”
傅兰芽点了点头,平煜先是在宣府前线历练了三年,调回京中后,又在锦衣卫浸淫不少时日,想来早已见惯人心的黑暗与龌龊,无论行事手段还是办案思路,都与洪震霆这等江湖义士大相径庭。
也正因如此,方能另辟蹊径,于一众表面上毫不相干的线索中找寻到破绽。
难得的是,平煜处理起各类错综复杂的关系,算得上驾轻就熟,在让这些江湖人士为他所用的同时,不忘求同存异。
想到此处,她抬眸看他一眼,平煜的能力,这一路上,她早已看在眼里,她对他的钦慕程度,一点也不输于对父亲和哥哥,心知他多半早已有了安排,便放了心。
见他眉头微皱,似在思量,暖澄灯光下,出奇的沉默俊美,脸不由一热,眸光流转,正要开口,平煜却忽然想起什么,道:“过两日便是江南的武林大会,届时,左近的江湖门派悉数会现身,当年夺取坦儿珠之人,也必定会在其中,我和秦当家他们会前去赴会,到时候见机行事,总能在与会之人中发现些许端倪。”
傅兰芽听得隐含羡意。
她倒并非对这个武林大会多么有兴趣,只是想到平煜和秦当家他们可以随意走动,而她却顶着罪眷的身份,别说出府,便是走出院落都会引来侧目。
又想起那位秦当家,虽是女子,行事却与男子无异,连武林大会这等盛事,都能想去便去,丝毫不受拘束,真说起来,不知比她这等闺中弱质恣意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