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意迟迟
是以这会马车一角,就搁着一只礼盒,里头躺着尊玉佛。大伯母孀居,吃斋茹素,成日里念经,送她的礼,最容易。礼盒静悄悄地躺在那,边上也静悄悄地躺着一团东西。
忽然,那东西动了动,抬起半张脸来,“喵——”
叫唤了声,它打个哈欠,又将脑袋给伏了下去,一动也不动。可一当马车里的人没有注意到它,它立即就探出爪子抠起了礼盒外层来,“嗤啦——嗤啦——”,像磨爪子。
“元宝。”轻裘缓带的白衣公子低低唤了它一声。
它立马将爪子收起,用肉垫摩挲了两记礼盒外被自己抠出来的痕迹,“喵呜喵呜”讨好地叫起来。
苏彧却没有看它,只望着眼前的绯衣少女道:“时辰差不多了。”
若生便撩起帘子往外探眼看了看:“果然,叫三表姐缠住了脚。”
“你算得很准。”苏彧的声音依旧波澜不惊,看向她的目光里,却有着鲜见的赞许。
第144章 木贼(一)
若生的视线,则仍旧落在马车外头,并未看见苏彧说话那一瞬间变得不一样的眼神。须臾,她转过身来望向他,弯起唇角淡淡笑着,摇了摇头。
她只是得了先机,知道段家有多看重段素云的这桩婚事而已。
段家几位长辈早起疑心,可到底这事没有证据,也无旁人知晓,加上已有那丫鬟做了替罪羔羊,只要今后没有纰漏,就不会有事,是以只掀过不提。
但事情一旦出了意外,那依段家人只认利益,而不顾亲情的本性,段素云必定没有好果子可吃。
她当然也清楚这一点。
是以若生那样一诈后,段素云今儿个哪里还敢叫她爹出门?
思忖间,若生听见马车外忽然有人道,“主子,四下无人”。
——是忍冬。
三七管苏彧叫“五爷”,从来不叫“主子”,只有忍冬才会这般称呼他。
若生连寻常两个生得截然不同的人也分不清楚,三七跟忍冬兄弟二人她就更分不清了,但好在这兄弟俩性子大不相同,习性也迥异。
所以慢慢的,她似乎摸清了苏彧的习惯。
他带着三七出门的时候,办的多半是公事,抑或闲事,而当他撇下三七,改带了忍冬出门时,所办之事就都没那么简单了。
就好比,他们今天要办的这桩事。
这原本是若生自个的事,但苏彧愿意帮忙,她自然乐见其成。她到底还只是个闺阁少女,许多事不懂也不知如何办,如果不是那几年她曾跟雀奴一道居于市井。这坊间的许多事,她至今也不会明白分毫。
她是在连家的锦绣富贵堆里长大的,有些事,便是她有心想见,也是见不到的。
她不由得眯起眼睛问苏彧:“找的是花魁?”
苏彧斜睨她一眼,挑了挑眉,没有说话。
“可惜了。砸了许多银子。白送他一个花魁,我自个却连花魁的面也没有瞧见。”
他眉间神色疏朗散漫,闻言淡然道:“不过也是两只眼睛一张嘴。同天底下的人生得没有半分区别。”言罢,他轻笑了下,“更何况,落在你眼里。还有谁生得不一样?”
若生哑然,而后讷讷道:“你生得……就不同呀……”
苏彧没有料到她会突然冒出这么一句话来。不觉怔了下,然后便想起了初见她的时候来,她似乎的确从来没有将他同旁人记混过。
他眼中飞快地闪过了一丝笑意。
马车外乔装打扮过的忍冬跟扈秋娘,没有听清楚里头的俩人在交谈些什么。但是隐隐约约,听见了“花魁”之类的字眼,不由得面面相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也不知道该作何反应。
窄巷里,寂静无声。
而一墙之隔的宅子,似乎比巷子里更安静。
没有人走动的声音,也没有人说话的声音。
那高高的绣楼,不用翻过院墙,就能瞧见,在死寂般的宅院里,静谧地耸立着,像沙漠里孤立无援的旅人,泛着将亡的灰白色。
与之对比一番,就连窄巷里停靠着的马车,也似乎从灰扑扑的不起眼之物变得亮堂了。
若生掐着时辰候着,一面盯着元宝看,终于将那只厚脸皮的猫也看得害羞起来,拿肉呼呼的爪子胡乱捂着脸往角落里缩。
“喵呜……”它轻轻叫着,偷偷拿眼睛看她,看她一直坐着没动,忽然也不躲了,就地躺倒,将四肢一摊,摆出任君抚摸的姿态来,“喵——”
若生看着,觉得自己的嘴角已在微微抽搐,忍不住别开了脸。
一侧目,发现苏彧正在看文牒,她不觉愣了下,下意识问:“有大案?”
“还未可知。”苏彧将眼睛从文牒上移开,看着她摇了摇头。
入夏以来,京里就隐隐有些不大太平。
他始终有不详的预感。
苏彧将文牒收妥,道:“是时候了。”
若生神色一凛,点点头起身往马车外去。
元宝一直盯着她,见状拔脚就要跟上来,却被苏彧伸脚一横挡住了去路。
它愤怒:“喵!”
若生听见声音,又见它挂在那,似乎要摔下去,忙要伸手去抱。
苏彧拦住,神色微异,将元宝丢给了忍冬,同若生一并下车后方才解释道:“它又胖了。”
若生便低头看看自己细瘦的腕骨,又去看了看元宝愈发圆滚滚起来的身子,扶额退散。
她戴上帷帽,遮去面容,随同苏彧一齐朝着那并不大的宅子走去。
门前檐下悬挂着的灯笼像是已经很久没有被人点燃过,上头蒙了一层薄薄的灰,风一吹,灰尘飘扬,像一场灰蒙蒙的雪。然而门前落脚的地上,却干干净净的,并没有灰尘覆盖。
若生抿了抿唇,隔着帷帽看了苏彧一眼。
他似笑了一下,又似乎没有笑,而后抬起手来,屈指叩响了那扇紧闭的门。
“笃笃——笃笃——”
四周太过寂静,这声音就显得格外响亮。
无人应门,苏彧面上也不见半点不耐,只慢条斯理地一下下叩着门。
说来,若生让扈秋娘打探过方才知道,这座宅子,大凶。
约莫是五六年前,这宅子里住了个行商的外室,后来也不知怎地,那外室渐渐有了做大的意思,担了个平妻的名,再后来那正妻所出的孩子,不明不白地死了,行商却领着外室直奔京城,连面也不露了。当娘的悲痛欲绝,竟尾随他们,悄悄来了京城,而后改头换面进宅子做了个负责洒扫的粗使婆子。
某日夜里,趁着丈夫跟外室熟睡之际,她抄起一把刀子进了里头,活生生将俩人给剁了。
命案发生后,这宅子里据闻就不太平。
加上话越传越骇人,这宅子附近住着的人,慢慢的也都搬了个干净,如今得隔上条街,才有人烟。
不过据说,这些日子,附近的宅子又有人开始买卖了。
只怕用不了多久,便又能恢复过去的景象。
但在这之前,拿这样的宅子来藏人,实在是再合适不过。
若生沉思着,面前的门“吱呀——”一声缓缓打开来。
门后的人探出半张脸,皱眉问:“什么人……”
然而话音未落,那张脸上蓦地覆上只手,轻而易举地将来人给拖了下去。
若生只听见一声闷哼,就叫苏彧挡住了视线。
他说:“日头真好。”
若生仰起头来,天空是灰的,根本不见太阳。
第145章 木贼(二)
又是“吱呀”几声轻响,那原本只开了细溜儿一道缝的门,被大大打开了来。
方才立在门后,探出半张脸问话的人,已经不见了踪影。里头窸窸窣窣的,像是有什么东西在被拖行着,飞快远去。
若生恍恍惚惚有些明白过来,不由得低头侧目,多看了苏彧一眼。
他似浑不在意,任由她看。
宅子洞开的大门后,是荒芜的庭院,不远处有长廊,暗幽幽的。天气不佳,日光黯淡,这人气不足的宅子里,就显得更加荒僻而没有生机了。分明还是白日,又正处夏时,可门里似乎不停地冒出丝丝凉气来。
若生不觉喃喃自语:“就这么瞧着,倒真像是没有住过人的。”
如果不是一早便已探明,此刻她站在门前,必定以为是自己找错了地方。
忽然,长廊下飞快地掠过了几个人影。
不及反应,站在她身旁的苏彧,已然抬脚越过门槛,往里头去了。
他走了两步,却没有听见身后有脚步声,蹙了蹙眉,回过头去,见若生怔怔地站在门前,也不知在想些什么,便轻轻唤了一声“连三”,她却恍若未闻,没有半点反应。
略一迟疑,他伸手牵住了她。
少女的手掌纤细而柔软,像初初盛开的花朵,有着柔滑的肌理。
他微微一愣,将她往前拽了一步。
若生这才回过神来,皱眉向他看去。
可隔着帷帽,谁也看不清楚她面上的神情。
苏彧泰然自若地牵着她往里走,一面淡淡道:“可是怕了?”
她找了那么久的人,终于要出现了。可她认得的是十六岁的雀奴,而不是现如今那个方才十一岁的小丫头。
若生怕吗?大抵是怕的。
也不知雀奴都吃了什么苦头,不知自己该如何同雀奴说起这些事,不知雀奴见了她,会作何反应……她什么都不知道,茫茫然的,心里头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要先寻到雀奴。
她跟着苏彧的脚步。一点点往前走,像是近乡情怯,心生惶恐。
“说不怕。自然是假的。”良久,她轻轻叹息了一声,苦笑着说道。
苏彧目视前方,并未看她。徐徐道:“你都已经死过一回了,世上还有什么可值得怕的?”
生离也好。死别也罢,种种滋味都已尝过,还有什么苦不能吃?还有什么疼咽不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