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意迟迟
扈秋娘陪着她去抽签,俩人凑近了一块儿看上头的内容,可谁看不懂,雀奴便去寻师父解签,恰逢有个大和尚过来,解签的师父立即唤了一声师叔。
法号戒嗔的大和尚神色淡然地点点头,忽然瞥见了雀奴,不觉微微一怔。
雀奴立即反应过来,对方是在看自己的眼睛,当即垂首。
戒嗔念了声“阿弥陀佛”,转身离去,并未再看雀奴一眼。雀奴却已然失了解签的兴致,正好绿蕉寻来,她便攥紧签文跟着扈秋娘二人要走。一转头,她忽然身子一僵。
“怎么了?”扈秋娘敏锐,立刻问道。
雀奴皱起细细两道眉,抬手指了指前头一处拐角,说:“那里,好像有个人。”
扈秋娘跟绿蕉循着她手指的方向看过,却只有风,空荡荡地吹过。
第237章 缘由
扈秋娘皱眉:“您是不是瞧差了?”
雀奴闻言愣了一下,朝自己手指的角落看了看,有些犹犹豫豫地道:“兴许真是眼花了。”
雨未歇,风也大,众人视线所能目及之处,像是蒙上了一层轻纱,远不如平常风和日丽下所见的清晰。扈秋娘和绿蕉又想着她在檀香缭绕的佛前跪拜了许久,精神头突然不济,十有八九是看错了,遂都没有当回事,只请她速速回若生那去。
及至若生跟前,外头的雨势已是愈发见大,雷声轰隆隆的,仿佛要连山也一并劈开。若生叮咛了众人几句,心不在焉地想着下山的苏彧。
雨大路滑,并不易行。
是夜,大雨半点不减,竟是大得众人连出门都难。门扇一开,大雨便伴着狂风从外头涌进来,像海上的浪潮一般。
雨珠在窗上“噼里啪啦”打了半夜,至天色微明时分,才渐渐小了下来。然而这天夜里,不止若生未能安眠,半山寺里也还有不少人睁着眼睛醒了一宿。
长生自从林间和苏彧分别后,心里便一直惴惴难安,这股子惴惴到了夜深人静之际,就越发厉害起来,惹得他休说睡,便是阖眼也难,是以雨势一见小,他便出了门,漫无目的地在寺里走动,像只无头苍蝇不知如何是好。
他不清楚,苏彧昨儿个究竟在林子里发现了什么。
那片林子深处几乎没有道路可言,若不是他经常偷偷进去瞎转悠,如今骤然入内也一定会迷路,可昨天会在那里撞见苏彧委实出乎他的意料。
会不会,会不会苏彧已经走出了林子?
会不会,他已经发现了那些孩子的尸首?
长生在清晨微冷的空气里,想出一身冷汗。
他初见苏彧,是在平州那个名叫望湖的小镇上。他跟着寡母,住在陋巷中,家中有个母亲相好的货郎;而苏彧。是朝廷派来查案的官员。
最后,案子破了,凶手抓到了,母亲自缢了。
母亲自尽的事。还是他离开望湖镇以后才听说的。货郎被抓的那天,母亲又哭又闹,折腾个不休,指着鼻子骂他晦气,可人不是他杀的。凶手也不是他抓的,干他何事?他一气之下,走了。
临到了,他也从来没有同她争执过一句。
他娘总说自己原是有钱人家的姑娘,因看中了他爹却不被家人应允,这才私奔了,一开始也是你侬我侬,一个“情”字就能比天大。可人生在世,衣食住行、吃喝拉撒哪一件不重要?
他爹领着他娘私奔,这科举是再也不成了。又生怕母亲娘家人会捉她回去,跑得远远的,人生地不熟,还得小心翼翼过活,挣钱也不是一把好手,日子过得,却过不好,还要他娘接了洗衣缝补的活计添补家用。
一来二去,贫贱夫妻百事哀,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便能叫两人大吵。
再后来他爹没了。他娘一个年轻寡妇孤身将他拉扯长大,着实不容易。他知道,所以她再如何不好,他也不愿意同她吵。
他走的那天。也仅仅只是忧虑自己一个忍不住会同她争执起来。
他怎么也没有料到,她会就这样抛下自己。
如果早知道,他一定说什么也不走。
但千金难买早知道,世上哪有后悔药可吃……
他回去料理了她的丧事后,索性走得远远的,再没有回过平州。在京里呆了一段日子后。他更是没有想到,自己还会遇到在平州认得的人和事。
那日偷偷从林子里出来,蓦地发现站在石佛附近的俩人时,他霎时便惊出了冷汗来。那一瞬间,他心里有个念头百转又千回,然而最终他还是装作不识得他们,将满嘴的话给咽了下去。
因为他没有把握,能将自己发现的秘密,告诉苏彧。
朝廷的人,是否能相信?
长生无法分辨,哪个是能相信的哪个是不能相信的,他只能一个也不相信!
他来半山寺的日子说长不长,想着自己孤零零一个,无处可去只想出家,可方丈却说他尘缘为了,是以他尽管剃度了,却还不是真正的出家人,只是寄居于半山寺。
经常来寺里要饭的小乞儿们都认得他,喊他长生哥哥,他也很愿意见他们,大家都没有父母,都是一样的可怜孩子。慢慢的,来过寺里的孩子,他几乎每一个都能对上名字。
然而日子一天天过去,有一天他突然发现,到了日子来寺里的小乞儿却少了许多,且渐渐的,越来越少,直至某日,一个也未曾出现。
他困惑极了,可寺里的僧人们却都说这没什么不对劲的,那群小乞儿居无定所,来来去去,有时候便都不来,过些日子没准就又都冒出来了。
他无法,只能相信。
闲来无事,他便时不时往那片林子里跑。
但林子里的路的确不好走,寺里的僧人们很少进去,香客们更是从来也不会去那儿,他谁也不敢提,总悄悄地去。
林子里有野花,还有野果,还清净。
寺里也清净,可总不及林子里。
他偶尔会想起母亲带着幼年的自己去摘野果子的事,想一想,眼眶都要红,这可不兴让人瞧见,躲去林子里也好。
那日,他同往常一样,避开了人偷偷朝林子里去,走啊走,不知不觉就到了深处,想着再走一段大抵便能出林子了,索性一鼓作气继续往下去。
谁知就在他以为四处无人,即将迈出林子的那一刻,他听见了说话声。
说话声是从右侧传来的。
他下意识躲开,只听得说话声越来越清晰,脚步声也清楚了起来。
但那个说话声,极其怪异,腔调也不寻常,咬字用词都是他不熟悉的,声音听着像女人,仔细听又好像是男人,是他从未听过的古怪声音。
他不由得悄悄探出半张脸去看,隔着密密麻麻的枝桠,他并未看见说话的那个人,他只看见了一袭僧袍。
——那是寺里的僧人。
他不觉想去看脸,却始终未能成功。
然而那一刹那,他看见了跟在僧人后面的一个男人。
低着头,扛着一个麻袋。
那道奇怪的声音还在说话:
“师父有何可惧?放眼京畿,这样的机会可不是人人都能得到的,上头抬举你,也就是看师父是个知好歹懂进退的,呵呵呵呵,师父你呀便把那心放宽了,把嘴闭严实了就成!”
第238章 舅甥
那着了僧袍的人,紧跟着似乎飞快说了一句话,但长生离得远了,他声音又小,便未能听清。几个人越走越远,说话声自然也是越来越轻,长生想要再听,也是不能,躲在暗处屏住呼吸,最后只听见那道古怪的声音仿佛提了提“朝廷”还是“官府”的。
林间有风,树叶哗哗作响,人声一出便碎在了其中。
长生不明所以,可心中知道不好,自己怕是撞见了不该知道的事,眼瞧着那几人匆匆忙忙像是朝林子外走去,他便不敢立刻跟上,在原地躲了大半天,看着那几人折返回来,身影消失在前方时,他才揉了揉酸麻的双腿站直了身子。
他探头向他们消失的方向看着,脑海里浮现出的却是他刚刚瞧见的那一幕。
先前那几人往林子外去时,其中一人背着个麻袋,沉甸甸的垂在那,里头必然有东西,但及至他们返回,那口麻袋已然空了下来,瘪瘪的,大风一吹几要飞扬起来。
长生心里直犯嘀咕,脚下步子往前迈不是,往后迈也不是,迟疑了片刻,他咬咬牙,小心翼翼沿着方才那几人前行的方向走去。
一路上,他想了又想,却仍猜不透那口麻袋里装着的究竟是什么。
七拐八拐,他扒开繁密的枝叶钻出林子,终于得到了答案。
那麻袋里装着的——
是人。
是他曾经见过的小乞儿们。
望着尸体,他僵在了原地,像块朽木,瞬间没了生机。
这是怎么一回事?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这些孩子,怎么就都死了?刚才运了尸体进林的人又是谁?
问题一个个不间断地浮上心头。长生猛然回过神来,他拔脚就往林子里冲,想着一定要将这件事告诉寺里。可跑到一半,他渐渐醒悟过来,寺里有人参与其中,而他尚不知道对方是谁,贸贸然跑去又能找谁说?更何况……那人分明提了谁也奈何不得……
恐怕他就是去报了官。也不会有用。而且只会打草惊蛇,性命难保。
他至少得先查出这件事同寺里有几分干系,才能另想对策。张皇之际。长生勉强按捺下了满腔惊诧愤怒,小心筹谋起来。然而,自那以后,山沟里的尸体却一直没有再添过。
那日他所见的几个人。也皆没有再出现过,若非他记得清清楚楚。只怕要当做是梦一场。
长生咬了咬牙,转过身低头往前走,鼻间檀香味愈重,他没有防备一个不察突然撞上了个人。来人身量比他高出不少。生得也比他健壮,长生一撞,趔趄着往后退了一步。好容易站定,他便听见前方站立着的人喊了自己一声:“长生。”
他慌忙抬头去看。脱口唤了一声“舅舅”。
悄悄跟了他一路的丁老七耳朵尖得紧,一字不落听了个清楚,顿时瞪大了眼睛。
“阿弥陀佛,你怎地又忘了。”站在长生跟前的和尚蹙起了眉头,赫然便是那天雀奴和扈秋娘绿蕉一块儿寻人解签时偶遇的大和尚戒嗔。
长生神色微变:“戒嗔师父。”
戒嗔这才点了点头,可眉头仍皱着,四顾一扫,见无人经过,神情放松了些,问长生道:“你这脸色,似乎不大好,可是身上还没有好利索,难受着?”
他问着长生的身子状况,像是十分关切,可语气里却并没有多少关心之意。
丁老七一边躲得更严实,一边不解地在心里猜开了。
这舅甥,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他怎么看着这么不得劲?
但长生却像是早就已经习惯了戒嗔的口气,闻言只摇了摇头说:“劳大师挂心。”
他的面色,却依然难看得很,双眼下方青影重重,显见得睡也睡得不好,精神头不足。
戒嗔数日不曾见过他,想着他不该如此,心中不觉起疑,忽然微笑,一手捻着佛珠手串,一手轻轻拍了拍长生的肩头,说:“这世上,舅舅除了你也没有旁的亲人了,你娘当年一意孤行,说走便走从此再未归家,你生来便不曾见过外祖家的亲人,舅舅我也从未见过你,一转眼你都这般大了,终究还是生分了……”他长叹了一口气,“但到底是血脉相连的亲人,不管你遇着了什么难解的事,都尽可以说。”
长生垂眸听着,微微红了眼眶。
他娘去世后,他无意间发现了一封信,是她的遗书,仍是骂骂咧咧的口吻,像是那般说话说得习惯了便至死也难改,但信尾,她忽然笔锋一转,说起了娘家事来。
多年来,长生听着她絮絮叨叨说自己曾是个千金小姐,却从来不提娘家到底在哪里,都有什么人,她真正的闺名又是什么。这一回,她不但提了,还叮咛长生定要替她去寻一寻,见上外祖一家一面。
长生左右没有地方可去,这又是母亲遗愿,他便收拾了行囊奔赴京城,可谁知找来找去,却发现原来他娘跟他爹私奔没多久,外家便家道中落了,生意毁了,钱财没了,老爷子吃酒,一口气没上来,倒下了再没起来。他两个舅舅,一个染病没了,一个据悉出了家。
他想方设法,费尽心机终于给打听了出来,便来了半山寺。
拿了母亲信物,说了几桩旧事,认了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