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桑文鹤
“诶,张东祥。”
张东祥抱着篮球走过来,“同学,你叫我啊。”他并不认识唐美静,“有事吗?”
“那个,我上次给你的信,你看了没有?”
“信?什么信?”张东祥大大咧咧地问。
“就是放在你衣服兜里……淡紫色的信纸,叠成了心的形状……”唐美静支支吾吾地说。
张东祥皱着眉头想了好半天,“哦,那个啊……”他挠了挠头,脸上挂着有点尴尬的笑。
唐美静望着他,月光照在他的脸上,投下浅浅阴影,他似乎变得比日间更加好看,他笑起来露出嘴角尖尖的小牙,似一只狡猾的小兽。唐美静觉得自己的心跳得很厉害。
“对不起啊,我现在不想谈恋爱。”她听到张东祥这样说。
她早有心里准备,但心里还是有点失落。张东祥接下来的话让她更是伤心了。
“不过还是谢谢你啊,方同学。”他有点不太确定地说,“你是姓方,对吧?”
“我姓唐。”她已经有点想哭,“我叫唐美静。”
张东祥有点不知所措地点点头,他的身后,队友们已经开始催他,他抱着篮球,头也不回地跑了。
唐美静伤心地消沉了几天,后来她听说张东祥一直有一个青梅竹马的女发小,两个人从穿开裆裤的时候就认识,那个女孩并不是金泰的,但据说很美,学习也很好。学校里曾经有人在中山东路的电脑城里见过他们,一对璧人,很是养眼。据说张东祥一直喜欢人家,可女孩对他好像没多少兴趣,只是把他当哥们。
虽然不知道这件事是真是假,可校草竟然也有渴望而不可得的人这件事还是在某种程度上给了唐美静一丝安慰。她曾经担心过自己给张东祥写情书但被拒绝的这件事会在班里传开,别人会笑话自己,提心吊胆了一阵以后,她发现并没有什么动静。看来张东祥并没有把这件事说出去,或者自己在他的眼里压根什么都不是,连被当成是可以炫耀魅力的谈资都不够格。
高中剩下的时间里,她和张东祥再也没有交集。有的时候在校园里偶然碰到,对方会对自己友好的笑笑,她也大方地点点头,心里毫无芥蒂的样子。她不断地开解自己,自己喜欢他什么呢,不过就是他的样貌罢了。自己心里身体里都是爱,满身乱窜,跃跃欲试地想要给谁,而这世界上好看的男孩多了去了,自己的爱,不一定只给张东祥一个。
她不再忧伤,回想起对张东祥的暗恋,只觉得那不过是青葱岁月里的一个片段,像是无人知晓的黄昏里,树梢上鸟儿婉转的低语。
去南中上大学以后,她忙着享受大学时光,几乎没有再想起过张东祥,直到大一下学期的某天,她在学校外面那条街的一家音像店里听见有人叫“唐美静”。自从她来到南中以后,就没有再用过那个名字。她条件反射地转过身去,看见了微笑的张东祥。
张东祥对她依旧只有坦荡荡的旧校友的情谊,叫她也只是因为那份在他乡遇见熟人的欣喜。他有点尴尬地说自己的学校离这里不远,只是自己高考的成绩不理想,所以没有考上本科,只是被录取去了高职学院。然后他问唐美静,“你呢?”
在那一刻,一股想要扳回一局的胜负心裹挟了她,她忘记了父母的嘱咐,眼神里带着高傲,可语气依旧轻描淡写地说,“我在南中科技大学,学国际贸易。”
张东祥发出表示羡慕的惊叹,唐美静上下打量了他一番,他还是好看的,可似乎没有高中时代那么惊为天人了。毕竟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大学校园外的这条街上,就有比张东祥还好看的男生,况且自己一点一点成熟,对另一半的要求和期待,早就不仅仅只是一张脸了。
这样的体会在一年以后变得更加的真实。她不断地回味自己第一次见到姜鹏的那个瞬间,觉得他犹如满身盔甲的天神,以降临的姿态出现在她的生命里。她几乎是当场就陷了进去,不仅仅是因为他英俊的相貌,更是因为他恰到好处的成熟和世故,他面对世界时的冷静和掌控力,还有一点点的不可捉摸。
而这样的男人竟然还是一个很好的聆听者,每次与她在一起,不管她说什么,他都会认真地看着她的眼睛,认真地听。有很多时候,他们离得挺近,她闻到他身上古龙水的味道,很希望下一秒他就可以把她拉进怀里去。可他对她很尊重,他们没有任何肢体接触,连指尖都从未碰到过。
大二那年的五月,学校里的艺术节,她所在的社团有音乐剧表演,她只是剧里的一个小角色,就连单独的唱段都没有,可他还是来看。她从幕布后面偷偷地望着台下,然后一眼就看到了他,他坐在一群平庸的人里,比当年的张东祥要耀眼千万倍。她在心底泛起的甜蜜里感谢苍天。他虽然还不是自己的什么人,只是一个会安静听自己说话的人,仅是这样,就已经叫自己的生活别开生面了。
唯一让她担心的,还是自己的名字,他一直叫自己安小寒,有的时候会叫小寒。可她多么希望从他嘴里叫出来的那两个字会是“美静”。但她也明白这件事情的重要性,父母每次打电话来都会提醒她。她自己也实在不能在没有和父母商量的情况下,轻易的把自己最大的秘密说出来。
算了吧,就先这样。这场美梦就让自己再做一阵再说。放暑假前,她最后一次在宿舍里接到他的电话,他问她什么时候回川江,又问起她的暑假安排,她说明天就回,什么安排也没有。他在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然后说,“那这个周末,我带你去一个地方,周五下午两点,我在文化宫外面的心语啤酒屋那等你。”她问,“去哪里啊?”他说,“落云山,我的别墅,可以吗?”她的心跳得厉害,她想问为什么要去那里,可又羞于问出口。他在她的沉默里继续说,“认识你这么久了,听你说了很多你的事,那么我觉得你是不是也得好好地了解一下我。”
他的声音温柔极了,她没法再说什么,只能说好,然后在自己如鼓点般的心跳里挂上了电话。
第50章 .
一九九九年的姜家灭门案,唐世渊有重大的作案嫌疑。王睿明提取了唐美静的 DNA,几天之后实验室那边果然传来消息,唐美静的 DNA 与在姜家命案现场提取到的几滴血迹有亲子关系。他们现在要做的,就是尽快地找到唐世渊。
谭玉芝说自己和唐世渊已经多年没有联系,早就形同陌路,至于当年姜家的灭门案,自己也是看电视和报纸才知道的,当时的感觉就是苍天有眼,至于这件事和唐世渊有没有关系,她也不知道,但如果非要让她猜,她觉得唐世渊应该没有这么大的本事。
“但是现场有他的血迹又是怎么回事?”王睿明问于建新。
于建新说:“还是得先把人找到再说。小刘和小孔那边有什么消息吗?”
“小刘去了颂盈,走访带追查监控,然后发现唐世渊现在应该是在奉珊市。小孔已经带着人赶过去了。我现在手头上还有别的案子,所以暂时没法过去。”
“你先去忙你的事,小刘和小孔追唐世渊的下落,我得在谭玉芝和唐美静这再费点时间。我总觉得她们身上还有可挖的信息。”于建新说。
他又去了望星乡的那个黑养老院一次,去的时候天气挺好,出着大太阳。护工正陪着唐美静在院子里晒太阳。她的样子比上次自己见到时干净清爽了不少。于建新走过去,在她的面前慢慢地蹲了下去,过了好一阵子,唐美静才注意到了眼前的于建新,她浑浊的眼球慢慢地移过来,盯着于建新看。于建新问她:“小寒,你演的音乐剧真好看。你还记得你唱的是什么歌吗?”
唐美静愣了一下,然后她缓慢地展开了一个笑容。她的嘴里哼着不成调的歌,两只手在空中挥舞。然后她说:“他来看我演出了呢。”
“是谁,是姜鹏,对吗?”于建新慢慢地说,“姜鹏,你认识他吗?”
唐美静没有回答他,只是闭上了眼睛,她脸上的表情说明了她现在正沉浸在某种对她而言,幸福的回忆里。也许接下来的遭遇太痛苦,所以她的大脑出于自保,已经将它们全部遗忘了。
于建新望着她对着虚无微笑和挥手的样子,心里浮起同情,她在做梦,她已经和那些梦相隔多年了,可她还是像个幻肢痛的患者一样,会对那个人的名字有所反应。
天上的流云挡住了太阳,起风了,唐美静的护工过来推她的轮椅,“进去吧,待会着凉了。”
唐美静问:“你是谁?”
护工像是逗孩子一样地说,“我是小熊。”
“小熊,小熊。”唐美静痴痴地拍着手。护工推着她进了屋里。
于建新从兜里掏出手机,给谭玉芝发了一条微信,“请问您给唐美静新换的护工,是男护工还是女护工?”
过了一会,那边回复了一条,“是男护工,怎么了?”
“没什么,谢谢你。”于建新发完这条,把手机塞回兜里。他原本还觉得雇一个男护工给唐美静,又是帮着擦身又是帮着洗澡的是不是有点不合适,可再想想,照顾意识不清的病人本就是一个非常劳累的工作,唐美静犯起病来,会跑会闹,一般人还真的控制不住,况且,唐美静现在这样的情况,跟一块没有性别的肉没有什么区别。人病到一定程度,自尊就成了奢侈品,保持衣着干净和发肤不腐,才是更重要的东西。
唐世渊的下落在两天后有了着落。他在奉珊市开了一家小奶茶店,平常很少去店里,一个人住着一室一厅的房子,小刘小孔和奉珊市的同事们一起去敲了他的门。他开门,问他们找谁,小刘问他是不是唐世渊,他说是。也许在那一刻他听出来了小刘操着川江市的口音,他突然慌了,想要关门。小孔反应快,伸腿顶住了门。唐世渊见门关不住,干脆放弃,他飞快地转身跑回屋里,爬到阳台的窗户上,嘴里大喊着,“你们不要过来,再过来我就跳下去!”
唐世渊住在十楼,如果从阳台上掉下去,那是一定会弄出人命的。他们通知了消防,在楼下放置了气垫,小区的物业经理联系了住在唐世渊隔壁的业主,他们同意让警察进到他们家,站在他家的阳台上,近距离地跟唐世渊沟通。
“大爷您这是要干嘛?您快下来,您别把腰闪了!”一个警察着急地说。
“你退后,你别过来。”唐世渊骑在阳台的窗棂上,半边身子在外面。
“好好好,我们不过去,不过去啊。”
小刘一直没说话,他退出客厅,跑到楼道里给王睿明打电话。挂了电话以后王睿明给他发来了几张照片,照片是他和于建新去养老院的那天拍的,照片里神情呆滞的女人,就是唐世渊的女儿唐美静。
小刘慢慢地走进客厅,果然唐世渊一看见他这个川江来的警察进了屋子,情绪就激动了起来。小刘赶紧停止脚步,把手里的手机放在地上,然后使劲推到离他近的地方。
唐世渊不明白他这样做是在干什么,他盯着那个屏幕向上,滑过来停在离自己大概五十公分的地方的手机,然后又抬头看了看小刘,他没动,也没说话。
“大爷,我虽然不明白您为什么情绪会这么激动,更不明白您为什么要把自己置身于这么危险的境地。但这个手机里有唐美静的近照,您应该挺久没见唐美静了吧?”小刘说,“唐美静应该是您唯一的孩子。她的近况您都不好奇?”
唐世渊还是没有说话,但是脸上的表情已经有明显的松垮,小刘的话他是听进去了的。
“大爷,唐美静现在被安置在了一家私人开的疗养机构,情况比起以前来说肯定是不太好的。我们这次从川江过来找你,主要就是为了想来劝劝你,看你什么时候方便的话,回去看一看唐美静。毕竟是您的亲骨肉……”
“我现在就先出去,手机留在这里,您自己慢慢下来,就算不能回去看她,最起码也看看她现在的样子,您说对不对?”小刘摆摆手,“我出去了,您自己慢慢下来吧,手机密码是 052505。”
然后他退了出去。等了好久,才听见阳台上传来了悉悉索索的声音,在隔壁阳台的同事确定了唐世渊已经从阳台的窗棂上下来,整个人都安全地回到了屋里,小刘收到信号,再次和同事们快速地进去,一左一右地站在唐世渊的身边。唐世渊这个时候已经毫不在乎,他握着手机,盯着里面唐美静的照片看,照片总共有四张,每一张他都放大,目光定格在唐美静肿胀的带着茫然表情的脸上,他看了很久,然后忍不住老泪纵横。
当天下午,小孔和小刘带着他回到了川江。审他的时候于建新也去了,他和王睿明一起,站在外面,跟局里其他的同事一起看直播的审讯录像。有不少没见过于建新的年轻警察听说传说中的犟怂老于来了,都过来打招呼,虽然他们都多多少少听过这位老于的事,有的事在他们系统里是被人当作“不会来事”的反面教材来传的,但真的见到这位老前辈,他们的态度都是发自内心的尊敬。况且这个二十年前的案子现在能有这么重大的突破,于建新功不可没。
于建新的注意力则全都集中在屏幕里唐世渊的脸上。他愁眉苦脸,说自己当年确实是想宰了姜鹏的,自己也去过姜家好几次,有一次说的激动,一拳砸在红木沙发的扶手上,手都砸破了。可有什么用呢,姜运阳是铁了心地要保自己的儿子,他有这个能力和财力。高考顶替的事情让人家拿了把柄,自己背后的关系在姜运阳的关系面前是徒孙。如果真的要鱼死网破,他去报警抓了姜鹏,姜家人自然也会把高考顶替的事抖出来,先不说自己会不会进监狱,会判几年,单单是牵扯出这件事后面所有的关系人,这件事就让唐世渊头皮发麻。因为那些人是不会轻易放过他的。
权衡再三,他还是收了姜运阳的钱,就此息事宁人。姜运阳拍拍他的肩,说,“老弟,你放心,我们不会不管小静的,姜鹏自己现在也是后悔的不得了,也觉得没有脸见你,所以正闭门思过呢。”
他嬉皮笑脸的颤肉让唐世渊感到恶心。从姜家出来,他不想回家,找朋友去喝酒。哥几个都是他最好的朋友,唐美静的事他们都知道。
酒壮怂人胆,推杯换盏间,不知道谁说,“这件事绝对不能就这么算了。最起码得把姜鹏那个王八蛋好好地修理一番。”剩下的两个人跟着表示赞同。一句接一句,话赶着话地往上拱火。到了最后,饭局散伙准备各回各家的时候,其中的一个跟唐世渊一起从饭馆出来的哥儿们凑在唐世渊的耳边,小声地跟他说,这件事他会去办,他的手搭着唐世渊的肩,嘴里的热气直直地扑打在唐世渊的半边脸上,“这事要办起来也容易,找几个坐过牢的二流子,跟踪几天,找机会堵在巷子里打他个半身不遂,然后再坐火车跑到外地,躲他个一年半载,到时候风头也过去了,怎么查?实在不行,直接上门去他家里也可以,找个什么借口敲开门,进去直接先揍他个结实……”
那顿饭后,唐世渊没把那个朋友的醉话放在心上,他当时所有的注意力还都集中在给唐美静治疗这件事上,因为那个时候,他和谭玉芝已经发现女儿的精神出了问题。他们一边小心翼翼地在街坊邻居里隐瞒,一边还得隐秘地求医问药。晚上唐美静的病情会加重,他们两口子夜里根本不敢睡觉,就是想睡也睡不着,唐美静即使是在睡梦里也会发出鬼叫一样凄厉的哀嚎。第二天一早他顶着两个黑眼圈出门上班,在楼道里小心翼翼地回避着欲言又止的邻居们好奇的眼神。
直到那年过年,姜家出了事。市台,省台的社会新闻里轮番播报,讲着案发现场的惨烈,他这才后知后觉地想起那天晚上那个朋友跟他勾肩搭背时说过的话。他给那朋友打电话,打传呼,还登门去找,都没找到人。问另外两个那人去了哪里,他们都说年还没过完,那人就突然说要去外地,然后一声不响地就走了,他们也不知道那人去了哪里,又为什么走的那么突然,本来哥几个还想聚一下的。
唐世渊的心里警铃大作,他走在街上,看着巡逻的警车,不由地低下头加快步伐。天灰蒙蒙的,云沉甸甸的。他觉得自己就快要被自己身上的压力吞噬。后来,在意识到他已经无力改变女儿的惨状,可又没有勇气继续直面女儿惨状时,他懦弱地逃了。
和谭玉芝离婚后,他也有过别的女人,也想过再生一个孩子。有个女人为自己怀了两次孕,可都是不到三个月就流产了。一开始他以为是女方的问题,后来陪女方去检查的时候大夫建议他也查一下。一查,检查结果是自己的精子质量不行。
从医院出来的时候,女人想起了他们之间“生个孩子就买套房子”的约定,她天真地凑上来问,“要不然我去找个捐精的?反正孩子只要你亲自养大,也是会跟你亲的。”
唐世渊铁青着脸骂,“去你妈的吧。”
他一直觉得自己的身体很好,压根没想到还有这样的问题。他只能把这些都看做成冥冥之中的所谓报应。这样的想法让他更加笃定地觉得,姜家的事和自己的那个朋友有关系。离开川江以后他就脱离了原来的圈子,事到如今,他也不知道当年和他一起喝酒的那个朋友身在何方,是死是生。
第51章 .
安小寒站在 IC 卡电话机前,犹豫再三还是从口袋里掏出卡插入电话机里,她打了 114,接通后对电话那头的接线员说,“请帮我查一下川江市金泰派出所的电话。”接线员说请稍等,电话里传来敲击键盘的声音。几秒钟后,安小寒听到了电脑报出的一串号码。她把那串号码用圆珠笔记在自己的手心里。扣上听筒,再提起来,待表示可以拨号的音一平稳地传出来,她就播了手心里的那串号码。她不想耽搁,她怕自己犹豫。
电话接通了,接电话的女警说:“这里是金泰派出所。”
她愣了好几秒,然后说:“我,我找冯望。”
“谁,你找谁?”
“冯望,他在你们所里工作。”安小寒说。
“您稍等。”
然后安小寒听到了听筒被扣在桌子上,有人起身,木椅子和地面摩擦发出的声音,还有远处传来的人说话的声音。
然后她听见有人过来拿起了听筒,还是刚才接电话的女警,她说:“冯望已经不在我们所里了,他调到市刑警队了。你是谁啊,找他有什么事?我们可以帮你转达。”
“哦,没什么事。”她局促地说,她现在只想挂电话。
“那你是遇到什么事需要帮忙吗?”那边也许是听出来了她想挂电话,于是赶紧追问。
那是挺长的一秒。安小寒差点就要说出一些什么了,可就在这个时候,她看到马路对面,一个一头白发的老太太正弓着背,推着一个小车,车里放着一个小炉子,还有一口蒸锅。安小寒以前在街上看见过她,她在离纺织厂不远的西边那条街上卖煮玉米。就算她每天都能把所有的煮玉米卖光,估计也赚不到几个钱。
就在那一刻,她想到了自己的妈妈。心底的柔软瞬间褪去,她果断地挂了电话。
她刚从网吧里出来,姜绪柔的邮件没头没尾,但说清楚了唐美静的情况,“身上被捅了几刀,头上挨了一斧头,下身也被乱刀搞得稀巴烂。”
短短的一句话让安小寒心惊。她是恨唐美静的,恨到想把她碎尸万段。可当它真的发生了,自己却莫名的有了一种罪恶感。从她得知唐美静所作所为的那一秒开始,她就在心底许了一个愿望。而自己的许愿是那么的恶毒和真实,它向着这个世界散发着毒素。也许她的心里还没有彻彻底底地放弃自己要当个好人的念头,她的道德和罪恶感让她为自己滋生出来的毒素感到抱歉,她觉得自己必须得做点什么。于是她想起了几年前见过的那位年轻的警察。
打电话以前她就已经想好,确定对方是冯望后,就直接了当地告诉对方,让他去抓姜鹏,姜鹏打伤了一个叫唐美静的人。就说这一句,然后就挂掉电话。她在电视里看见过,通话时常在五分钟之内的电话是很难被追查到来源的。
可也许就是天意,冯望已经不在那里了。而且,在最后的关头,她看到了那位处境凄惨的老人,这简直就是来自老天爷的暗示。自己的妈妈也是那样的可怜人,而且这个可怜的人在走投无路的时候,为了解决家里的困境,不得不屈辱地接受了仇人递过来的钱。现在想起自己哭着骂妈妈没有骨气的那个时候,她还是有点想哭。
愚蠢的善意毫无用处,自己全家就是太善良,才会沦落到这样的境地。
她在心里暗暗后怕,觉得自己差点就做出了一件无可挽回的事。她低着头,快步走过两条小街,回到尚未开始营业的店里。她不能把这事告诉姜绪柔。
忙到夜里十点半,吴淑玲走了,安小寒关上餐厅的大门。她关了灯,没有睡,在寂静的黑夜里慢悠悠地点上一支烟。烟是后厨的大师傅给她的。大师傅并不是坏人,他劝过她,说吸烟对身体不好,年纪轻轻的姑娘不要把自己搞成个烟鬼。她笑着说自己只是有的时候太累,偶尔吸一支烟可以解解乏。大师傅递了一支烟给她,她收了起来。她说自己可以帮大师傅收拾后厨的冰柜。冰柜里积了很多陈年的冰,而且有些杂七杂八装着半条带鱼或者几根鸭脖的日期不详的塑料袋,和冰冻在一起。饭馆不大,本来就用不了这么大的一个冰柜。冰柜是吴淑玲当年开小卖店的时候买来卖冰淇淋用的。
大师傅笑眯眯地说,“怎么都行,你看着收拾。”
她用了好几天的时间解冻,把带着腥味的冰铲掉,把冰柜里面擦干净。后厨做饭时要用的肉都被她整整齐齐地在冰柜里摆好。每隔几天她都会整理一下冰柜,把大师傅第二天熬汤和做菜用的肉摆在师傅触手可及的最上面的一层。大师傅对她赞不绝口,说小静话少又勤快。厨房的小工翻了冰柜里的东西一次,没有按照原样放好,结果大师傅就生气了,在厨房里骂骂咧咧了一阵,吴淑玲过来打圆场,说,“行了行了,苗师傅别生气了。”她指了指那个冰柜,笑着对安小寒说,“小静啊,以后咱们店里就只有你能动那个冰柜啊,要不然别人给弄乱了,苗师傅就不高兴了。”
安小寒每天晚上睡觉前都会去检查一下那个冰柜,今天也不例外。烟被她抽到只剩下个烟尾,她听到了后门传来的敲门声。她把烟头按灭在烟灰缸里,去开门。
是姜绪柔,她比上次见到的时候又瘦了一点。
“动作快点吧。我从川江打的过来的,让司机在对面那条街等我。”姜绪柔说,“我不能老是用履县这里的司机,弄不好会记住我老是有规律地来找你。”
安小寒没有说话,她把橘色的台灯拧亮,看着姜绪柔从身后的包里一样一样取出带来的东西。一小瓶医用酒精,棉球,一个一次性的针管,一根橡皮管,一小块纱布,还有两个创可贴。然后姜绪柔脱下外套,露出自己的左臂。安小寒把橡皮管在她的手肘上方绑紧,姜绪柔握紧拳头,安小寒很顺利地就找到了血管。